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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七絕評選(上)

送梁六自洞庭山作(唐·張說)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見孤峰水上浮。聞道神仙不可接,心隨湖水共悠悠。

評註:

《唐詩廣選》:

蔣仲舒曰:但言悠遠,而別意自見。美人秋水之思,當是別後意耳。

《唐詩鏡》:

後二語托興,兼寓別情。

《唐詩別裁》:

遠神遠韻,送意自在其中。此洞庭為神仙窟宅,然身不至,唯送人之心與湖水俱遠耳。

《網師園唐詩箋》:

不著一字(末句下)。

《詩式》:

開首先寫洞庭,再入「山」字,所謂就題起也,然卻有突兀高遠之勢,而一種送別之情已含在其中,要在「一望」、「日見」四宇咀嚼而得。三句入送梁六,言梁入朝如神仙之不可接迎。四句從送後落筆,言只心隨湖水悠悠而去,不特題後搖曳生情,似此纏綿悱惻,不失詩人敦厚之旨,盛唐作者所以為正聲也。

《詩境淺說續編》:

此詩言煙波浩渺中,神仙既不可接,客帆亦天際迢遙。末句之悠悠凝望,即送別之心也。

《唐人絕句精華》:

首二句實寫洞庭湖山,中夾第三句,遂使實境化成縹緲之景,引起第四句別情,便覺悠然無盡。

回鄉偶書二首 其二(唐·賀知章)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評註:

《對床夜語》:

楊衡詩云:「正是憶山時,復送歸山客。」張籍云:「長因送人處,憶得別家時。」盧象《還家》詩云:「小弟更孩幼,歸來不相識。」賀知章云:「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語益換而益佳,善脫胎者宜參之。

《唐詩品彙》:

劉云:說透人情之的。

《唐詩歸》:

鍾云:似太白。

《唐詩解》:

摹寫久客之感,最為真切。

《古唐詩合解》:

此作一氣渾成,不假雕琢,興之偶至,舉筆疾書者。

《網師園唐詩箋》:

情景宛然,純乎天籟。

《唐詩真趣編》:

人皆知氣象開展、音節宏亮為盛唐,不知盛唐中有如此淡瘦一種,卻未嘗不是高調。劉仲肩曰:樸實語,無限感慨。

涼州詞二首 其一(唐·王翰)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評註:

《唐詩絕句類選》:

語意遠,乃得雋永。

《唐詩直解》:

悲慨在「醉卧」二字。

《藝苑卮言》: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用意工妙至此,可謂絕唱矣。惜為前二句所累,筋骨畢露,令人厭憎。「葡萄美酒」一絕,便是無瑕之璧。盛唐地位不凡乃爾。

《增訂唐詩摘鈔》:

詩意在末句,而以飲酒引之,沉痛語也。若以豪飲解之,則人人所知,非古人之意。

《而庵說唐詩》:

此詩妙絕,無人不知,若非細細尋其金針,其妙亦不可得而見。……若論頓挫,「葡萄美酒」一頓,「夜光杯」一頓,「欲飲」一頓,「琵琶馬上催」一頓,「醉卧沙場」一頓,「君莫笑」一頓,凡六頓,「古來征戰幾人回」則方挫去。夫頓處皆截,挫處皆連,頓多挫少,唐人得意乃在此。

《唐詩別裁》:

故作豪飲曠達之詞,而悲感已極。楊仲弘論絕句,以第三句為主,而第四句發之,盛唐多與此合。

《詩法易簡錄》:

「君莫笑」三字喝末句有力。

《峴佣說詩》:

作悲傷語讀便淺,作諧謔語讀便妙,在學人領悟。

《唐人萬首絕句選評》:

氣格俱勝,盛唐絕作。

涼州詞二首 其一(唐·王之渙)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評註:

《集異記》:

開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齊名。時風塵未偶,而游處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詩人共詣旗亭,貰酒小飲。忽有梨園伶官十數人登樓會宴,三詩人因避席隈映,擁爐火以觀焉。俄有妙妓四輩,尋續而至,奢華艷曳,都冶頗極,旋則奏樂,皆當時名部也。昌齡等私相約曰:「我輩各擅詩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觀諸伶所謳,若詩入歌詞之多者,則為優矣。」俄而一伶拊節而唱,乃曰:「寒雨連江夜入吳……」昌齡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尋又一伶謳之曰:「開篋淚沾臆……」適則引手畫壁。曰:「奉帚平明金殿開……」昌齡則又引手畫壁曰:「二絕句。」之渙自以得名已久,因謂諸人曰:「此輩皆潦倒樂官,所唱皆巴人下俚之詞耳,豈陽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詩,吾即終身不敢與子爭衡矣。脫是吾詩,子等當須列拜床下,奉吾為師。」因歡笑而俟之。須臾,次玉雙鬟發聲,則曰:「黃沙遠上白雲間……」之渙即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豈妄哉!」因大諧笑。諸伶不喻其故,皆起詣曰:「不知諸郎君何此歡噱?」昌齡等因話其事。諸伶競拜曰:「俗眼不識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從之,飲醉竟日。

《唐詩正聲》:

吳逸一評:神氣內斂,骨力全融,意沉而調響。滿目徵人苦情,妙在含蓄不露。

《升庵詩話》:

此詩言恩澤不及於邊塞,所謂君門遠於萬里也。

《唐詩鏡》:

此是怨詞,思巧格老,跨絕人遠矣。

《彙編唐詩十集》:

唐云:一語不及徵人,而徵人之苦可想。

《唐詩訓解》:

句奇,意奇。

《唐風定》:

字字雄渾,可與王翰《涼州》比美。

《唐詩摘鈔》:

王龍標「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李君虞「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與此並同一意,然不及此作,以其含蓄深永,只用「何須」二字略略見意故耳。

《而庵說唐詩》:

此詩只要說玉門關外之苦而苦見矣。風致絕人,真好詩。

《唐賢三昧集箋注》:

此狀涼州之險惡也。笛中有《折柳曲》,然春光已不到,尚何須作楊柳之怨乎?明說邊境苦寒,陽和不至,措詞宛委,深耐人思。

《一瓢詩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其苦思妙響,尤得風人之旨。

《唐詩別裁》:

李於鱗推王昌齡「秦時明月」為壓卷。王元美推王翰「葡萄美酒」為壓卷。王漁洋則云:「必求壓卷,王維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齡之「奉帚平明」、王之渙之「黃河遠上」其庶幾乎!而終唐之世,絕句亦無出四章之右者矣。」

《詩法易簡錄》:

神韻格力,俱臻絕頂。不言君恩之不及,而託言春風之不度,立言尤為得體。

《網師園唐詩箋》:

深情蘊藉。

《詩境淺說續編》:

此詩前二句之壯采,後二句之深情,宜其傳遍旗亭,推為絕唱也。

葉景葵《卷盦書跋》:

詩句有一字沿訛為後人所忽略者,如《涼州詞》「黃河遠上白雲間」,古今傳誦之句也,前見北平圖書館新得銅活字本《萬首唐人絕句》,「黃河」作「黃沙」,恍然有悟。向誦此詩,即疑「黃河」兩字與下三句皆不貫串,此詩之佳處不知何在!若作「黃沙」,則第二句「萬仞山」便有意義,而第二聯亦字字皆有著落,第一聯寫出涼州荒寒蕭索之象,實為第三句「怨」字埋根,於是此詩全體靈活矣。

《唐人絕句精華》:

此詩各本皆作「黃河遠上」,惟計有功《唐詩紀事》作「黃沙直上」。按玉門關在敦煌,離黃河流域甚遠,作「河」非也。且首句寫關外之景,但見無際黃沙直與白雲相連,已令人生荒遠之感。再加第二句寫其空曠寥廓,愈覺難堪。乃於此等境界之中忽聞羌笛吹《折楊柳》曲,不能不有「春風不度玉門關」之怨詞。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唐·李白)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評註:

《入蜀記》:

太白登此樓,《送孟浩然》詩云:「孤帆遠映碧山盡,惟見長江天際流。」蓋帆檣映遠山,尤可觀;非江行久,不能知也。

《唐詩正聲》:

燕公(張說)《送梁六》之作,直以落句見情,便不能與青蓮此詩爭雄。

《唐詩絕句類選》:

末二句寫別時悵望之景,而情在其中。

《唐詩直解》:

更不說在人上,妙,妙。

《唐詩解》:

「黃鶴」分別之地,「揚州」所往之鄉,「煙花」敘別之景,「三月」紀別之時。帆影盡,則目力已極;江水長,則離思無涯。悵望之情,俱在言外。

《彙編唐詩十集》:

唐云:說「孤帆」即是說人。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

陳繼儒曰:送別詩之祖,情意悠渺,可想不可說。

《唐詩摘鈔》:

不見帆影,惟見長江,悵別之情,盡在言外。

《增訂唐詩摘鈔》:

「煙花三月」四字,插入輕婉;「三月」時也,「煙花」景也。第三句只接寫「辭」字、「下」字。

《而庵說唐詩》:

有神理在內。詩中用字須板,用意須活。板則不可移動,活則不可捉摸也。

《唐宋詩醇》:

語近情遙,有「手揮五弦,目送飛鴻」之妙。

《網師園唐詩箋》:

語近情遙(末二句下)。

《唐詩選勝直解》:

首二句將題面說明,後一句寫景,而送別之意已見言表。孤帆遠影,以目送也;長江天際,以心送也。極淺極深,極淡極濃,真仙筆也。

《唐人萬首絕句選評》:

不必作苦語,此等語如朝陽鳴風。

《唐詩三百首》:

陳婉俊補註:千古麗句(「煙花三月」句下)。

《詩境淺說續編》:

送行之作夥矣,莫不有南浦銷魂之意。太白與襄陽,皆一代才人,而兼密友,其送行宜累箋不盡。乃此詩首二句僅言自武昌至揚州。後二句敘別意,言天末孤帆,江流無際,止寥寥十四字,似無甚深意者。蓋此詩作於別後,襄陽此行,江程迢遞,太白臨江送別,直望至帆影向空而盡,惟見浩蕩江流,接天無際,尚悵望依依,帆影盡而離心不盡。十四字中,正復深情無限,曹子建所謂「愛至望苦深」也。

《唐詩絕句精華》:

善寫情者不貴質言,但將別時景象有感於心者寫出,即可使誦其詩者發生同感也。

峨眉山月歌(唐·李白)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評註:

《唐詩品彙》:

劉須溪云:含情凄婉,有《竹枝》縹渺之音。

《批點唐詩正聲》:

且不問太白如何,只此詩誰復能知?

《唐詩廣選》:

如此等神韻,豈他人所能效顰(首二句下)?

《藝苑卮言》:

此是太白佳境,然二十八字中,有峨嵋山、平羌江、清溪、三峽、渝州,使後人為之,不勝痕迹矣。益見此老爐錘之妙。

《藝圃擷餘》:

談藝者有謂七律一句中不可入兩故事,一篇中不可重犯故事,此病犯者固多、拈出亦見精嚴。吾以為皆非妙悟也。作詩到精神傳處,隨分自佳,下得不覺痕迹,縱使一句兩入,兩句重犯,亦自無傷。如太白《峨眉山月歌》,四句入地名者五,然古今目為絕唱,殊不厭重。

《唐詩解》:

「君」者,指月而言。清溪、三峽之見,天狹如線,即半輪亦不復可睹矣。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

周敬曰:思入清空,響流虛遠,靈機逸韻,相湊而來。每一歌之,令人忘睡。金獻之云:王右丞《早朝》詩五用衣服字,李供奉《峨眉山月歌》五用地名字,古今膾炙。然右丞用之八句中,終覺重複!供奉只用四句,而天巧渾成,毫無痕迹,故是千秋絕調。

《唐風定》:

此種神化處,所謂太白不知其所以然。

《唐詩摘鈔》:

語含比興。「君」字指月而言,喻讒邪之蔽明也。七律有「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之句,參看便明。

《李太白全集》:

王琦註:蜂腰鶴膝,雙聲疊韻,沈休文三尺法也。古今犯者不少,寧盡汰之耶?

《唐宋詩醇》:

但覺其工,然妙處不傳,

《唐詩箋注》:

「君」指月。月在峨眉,影入江流,因月色而發清溪,及向三峽,忽又不見月,而舟已直下渝州矣。詩自神韻清絕。

《詩法易簡錄》:

此就月寫出蜀中山峽之險峻也。在峨眉山下,猶見半輪月色,照入江中。自清溪入三峽,山勢愈高,江水愈狹,兩岸皆峭壁層巒,插天萬仞,仰眺碧落,僅餘一線,並此半輪之月亦不可見,此所以不能不思也。「君」字,指月也。

《唐人萬首絕句選評》:

王元美曰:「此是太白佳境,益見此老爐錘之妙。」此詩定從隨手寫出,一經爐錘,定遜此神妙自然。

《甌北詩話》:

李太白「峨眉山月半輪秋」云云,四句中用五地名,毫不見堆垛之跡,此則浩氣噴薄,如神龍行空,不可捉摸,非後人所能模仿也。

橫江詞六首 其五(唐·李白)

橫江館前津吏迎,向余東指海雲生。郎今欲渡緣何事,如此風波不可行。

評註:

《李翰林詩范德機批選》:

絕句一句一絕,乃其大本。其次,句少意多,極四韻而反覆議論。此篇氣格合歌行之風,使人詠嘆而有無窮之思,乃唐人所長也。諸家詩非不佳,然視李、杜,氣格音調絕異,熟讀自見。

《升庵詩話》:

古樂府《烏棲曲》:「采菱渡頭擬黃河,郎今欲渡愁風波。」太白以一句衍作二句,絕妙。

《批點唐詩正聲》:

風骨飄然,是何等意興,何等音節!反覆讀之,令人悲慨。

《增訂唐詩摘鈔》:

此詩四句一氣,其意言內已盡,而言外更無盡,是絕句第一流。

《唐詩箋要》:

此篇與《少年行》,俱是樂府妙境,常言俗語,古意盎然。朱子所謂「如無法度,乃從容於法度之中」者。

《唐宋詩醇》:

梁簡文《烏棲曲》云:「郎今欲渡畏風波」,白用其語,風致轉勝,若其即景寫心,則托興遠矣。

《唐詩箋注》:

質直如話,此等詩最難,如《山中答人》及《與幽人對酌》等,都是太白絕調。

《詩法易簡錄》:

全是本色。橫江之險,只從津吏口中敘出。「緣何事」三字,更有無窮含蓄。絕句中佳境,亦化境也。

《唐人萬首絕句選評》:

托津吏勸阻,意更佳。

《李太白詩醇》:

趙秋谷曰:「橫江館前」一首,此樂府也;「問余何事」一首,此古詩也。翼云云:既訝他「欲渡」,而又問云:因何急事要去也?又手指江曰「如此風波」,正與「向余東指」句應。「不可行」,是固沮其行而深戒之辭。

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唐·李白)

一為遷客去長沙,西望長安不見家。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評註:

《苕溪漁隱叢話》:

《復齋漫錄》「古曲有《落梅花》,非謂吹笛則梅落。詩人用事,不悟其失。」余意不然之。蓋詩人因笛中有《落梅花》曲,故言吹笛則梅落,其理甚通,用事殊末為失。

《四溟詩話》:

作詩有三等語,堂上語、堂下語、階下語,知此三者可以言詩矣。凡上官臨下官,動有昂然氣象,開口自別。若李太白「黃鶴樓上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堂上語也。

《唐詩廣選》:

蔣仲舒曰:無限羈情,笛里吹來,詩中寫出。

《唐詩摘鈔》:

前思家,後聞笛,前後兩截,不相照顧,而因聞笛益動鄉思,意自聯絡於言外。意與《洛城下》同,此首點題在後,法較老。

《唐宋詩醇》:

凄切之情,見於言外,有含蓄不盡之致。至於《落梅》笛曲,點用入化,論者乃紛紛爭梅之落與不落,豈非痴人前不得說夢耶?

《唐宋詩舉要》:

因笛中《落梅花》曲而聯想及真梅之落,本無不可。然意謂吹笛則梅落,亦傅會也。復齋說雖稍泥,然考核物理自應有此,不當竟斥為妄。

《詩式》:

首句直敘;二句轉,旅思凄然,於此可見。三句入吹笛;四句說落梅,以承三句。若非三句將「吹節笛」三字先見,則四句「落梅花」三字無根矣。且「江城落梅花」,足見笛聲從樓上傳出,「聽」字之神,現於紙上。[品]悲慨。

《李太白詩醇》:

嚴滄浪曰:凄遠,堪墮淚。潘稼堂曰:登黃鶴樓,初慾望家,而家不見;不期聞笛,而笛忽聞;總是思歸之情,以厚而掩。

早發白帝城(一作白帝下江陵)(唐·李白)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盡,輕舟已過萬重山。

評註:

《批點唐詩正聲》:

亦有作者,無此聲調。此飄逸。

《增訂評註唐詩正聲》:

郭云:「已過」二字,便見瞬息千里,點入猿聲,妙,妙。

《升庵詩話》:

盛弘之《荊州記》「巫峽江水之迅」云:「朝發白帝,暮到江陵,其間千二百里,雖乘奔御風,不以疾也。」杜子美詩:「朝發白帝暮江陵,頃來目擊信有徵。」李太白「朝辭白帝彩雲間……」雖同用盛弘之語,而優劣自別。今人謂李、杜不可以優劣論,此語亦太憒憒。白帝至江陵,春水盛時,行舟朝發夕至,雲飛鳥逝,不是過也。太白述之為韻語,驚風雨而泣鬼神矣。

《唐詩訓解》:

筆勢迅如下峽。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

周敬曰:脫灑流利,非實歷此境說不出。焦竑曰:盛弘之謂白帝至江陵其遠,春水盛時行舟,朝發暮至。太白述之為韻語,驚風雨而泣鬼神矣。

《唐風懷》:

漢儀曰:境之所到,筆即追之,有聲有情,腕疑神助,此真天才也。

《唐詩歸》:

譚云:忽然,寫得出。

《唐詩歸折衷》:

吳敬大云:只為第二句下註腳耳,然有意境可想(末一句下)。

《唐詩摘鈔》:

一、二即「朝發白帝,暮宿江陵」語,運用得妙。以後二句證前二句,趣。

《增訂唐詩摘鈔》:

插「猿聲」一句,布景著色之法。第三句妙在能緩,第四句妙在能疾。

《唐詩別裁》:

寫出瞬息千里,若有神助。入「猿聲」一句,文勢不傷於直。畫家布景設色,每於此處用意。

《唐宋詩醇》:

順風揚帆,瞬息千里,但道得眼前景色,便疑筆墨間亦有神助。三、四設色托起,殊覺自在中流。

《網師園唐詩箋》:

一片化機(首二句下)。烘托得妙(末二句下)。

《詩法易簡錄》:

通首隻寫舟行之速,而峽江之險,已歷歷如繪,可想見其落筆之超。

《唐人萬首絕句選評》:

讀者為之駭極,作者殊不經意,出之似不著一點氣力。阮亭推為三唐壓卷,信哉!

《札朴》:

友人請說太白「朝辭白帝」詩,馥曰:但言舟行快絕耳,初無深意,而妙在第三句,能使通首精神飛越,若無此句,將不得為才人之作矣。晉王廙嘗從南下,旦自尋陽,迅風飛帆,暮至都,廙倚舫樓長嘯,神氣俊逸,李詩即此種風概。

《峴佣說詩》:

太白七絕,天才超逸,而神韻隨之。如「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如此迅捷,則輕舟之過萬山不待言矣。中間卻用「兩岸猿聲啼不住」一句墊之,無此句,則直而無味;有此句,走處仍留、急語仍緩。可悟用筆之妙。

《詩式》:

絕句要婉曲迴環,刪蕪就簡,句絕而意不絕。大抵以第三句為主,而第四句接之。有實接,有虛接,承接之間,開與合相關,反與正相依,順與逆相應,一呼一吸。如此詩三句「啼不住」二字,與四句「已過」二字呼應,蓋言曉猿啼猶未歇,而輕舟已過萬山,狀其迅速也。[品]俊邁。

《詩境淺說續編》:

四瀆之水,惟蜀江最為迅急,以萬山緊束,地勢復高,江水若建瓴而下,舟行者帆櫓不施,疾于飛鳥。自來詩家,無專詠之者、惟太白此作,足以狀之。誦其詩,若身在三峽舟中,峰巒城郭,皆掠艦飛馳,詩筆亦一氣奔放,如輕舟直下;惟蜀道詩多詠猿啼,李詩亦言兩岸猿聲。今之蜀江,猿聲絕少,聞猱玃皆在深山,不在江畔,蓋今昔之不同也。

《唐人絕句精華》:

此詩寫江行迅速之狀,如在目前。而「兩岸猿聲」句,雖小小景物,插寫其中,大足為末句生色。正如太史公於敘事緊迫中,忽入一二閑筆,更令全篇生動有味。而施均父謂此詩「走處仍留,急語仍緩」,乃用筆之妙。

陪族叔刑部侍郎曄及中書賈舍人至游洞庭五首 其一(唐·李白)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盡南天不見雲。日落長沙秋色遠,不知何處吊湘君。

評註:

《唐詩正聲》:

評:《遠別離》托興皇、英,正可互證。

《李杜詩選》:

敖子發曰:遊覽詩妙在綴景而略寫懷古之意。此詩綴景宏闊,有吞吐湖山之氣,落句感懊之情深矣。

《升庵詩話》:

此詩之妙不待贊。前句雲「不見」,後句「不知」,讀之不覺其復。此二「不」宇決不可易,大抵盛唐大家正宗作詩,取其流暢,不似後人之拘拘耳。

《唐詩直解》:

綴景宏闊,有吞吐湖山之氣。太白所長在此,他人不及。末句正形容秋色遠耳。俗人不知,恐認做用湘君事。

《唐詩解》:

唐云:湘君不得從舜,有類逐臣,故思吊之。幼鄰(賈至)亦云「白雲明月吊湘娥」,白蓋反其語意爾。

《唐詩歸》:

鍾云:此句正形容「秋色遠」耳。俗人不知,恐誤看作用湘君事(「日落長沙」二句下)。

《唐詩歸折衷》:

唐云:吊泛然者,讀《遠別離》當自知之(「不知何處」句下)。又云:賈詩「乘興輕舟無近遠,白雲明月吊湘娥」,李蓋就其詩意而反之。吳敬夫云:登眺山川,感慨系之,自是人情所有。或謂湘君不得從舜,有類逐臣,故吊之。或謂湘君指楊妃,明皇無從而吊,紛紛傅會,大誤後學,不可不知。

《唐人萬首絕句選評》:

此作以神勝。

《唐宋詩醇》:

即目傷懷,含情無限,二十八字,不減《九辯》之哀矣。解者求其形跡之間,何以會其神韻哉!

《詩法易簡錄》:

妙在「不知何處」四字,寫得湘妃之神縹緲無方,而遷謫之感令人於言外得之,含蓄最深。

《詩境淺說續編》:

此詩寫景皆空靈之筆,吊湘君亦幽邈之思,可謂神行象外矣。

《李太白詩醇》:

潘稼堂云:只言「日落」,未說到「月」。此首伏末首。

贈汪倫(唐·李白)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評註:

《批點唐詩正聲》:

好句好意,放之又放,達之又達。只「桃花」之情,千載無人可到,何雲非詩之清者耶?

《增訂評註唐詩正聲》:

語從至情發出。

《四溟詩話》:

詩有四格:曰興,曰趣,曰意,曰理。太白《贈汪倫》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此興也。

《李杜二家詩鈔評林》:

詩不必深,一時雅緻。

《唐詩解》:

太白於景切情真處,信手拈來,所以調絕千古。後人效之,如「欲問江深淺,應如遠別情」,語非不佳,終是杯卷杞柳。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

周敬曰:不雕不琢,天然成響,語從至情發出,故妙。周珽曰:上則百尺無枝,下則清渾無影,此詩之謂與?著意摩擬,便丑。

《唐詩摘鈔》:

直將主客姓名入詩,老甚,亦見古人尚質,得以坦懷直筆為詩。若今左顧右忌,畏首畏尾,其詩安能進步古人耶?「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意亦同此,所以不及此者,全得「桃花潭水」四字襯映入妙耳。

《鐙窗瑣語》:

贈人之詩,有因其人之姓借用古人,時出巧思;若直呼其姓名,似徑直無味矣。不知唐人詩有因此而人妙者,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舊人惟有何戡在,更與殷勤唱渭城」、「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皆膾炙人口。

《此木軒論詩彙編》:

「桃花潭水深千尺」,掩下句看是甚麼?卻雲「不及汪倫送我情」,何等氣力,何等斤兩,抵過多少長篇大章!又只是眼前口頭語,何曾待安排雕鉥而出之?此所以為千秋絕調也。

《唐詩別裁》:

若說汪倫之情比於潭水千尺,便是凡語,妙境只在一轉換間。

《唐詩箋注》:

相別之地,相別之情,讀之覺娓娓兼至,而語出天成,不假爐煉,非太白仙才不能。「將」字、「忽」字,有神有致。

《網師園唐詩箋》:

深情賴有妙語達之。

《詩法易簡錄》:

言汪倫相送之情甚深耳,直說便無味,借桃花潭水以襯之,便有不盡曲折之意。

《隨園詩話》:

唐時汪倫者,涇川豪士也,聞李白將至,修書迎之,詭云:「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飲乎?此地有萬家酒店。」李欣然至。乃告云:「『桃花』者,潭水名也,並無桃花;『萬家』者,店主人姓萬也,並無萬家酒店。」李大笑,款留數日,贈名馬八匹,官錦十端,而親送之。李感其意,作《桃花潭》絕句一首。

《詩式》:

首句從「李白欲行」起,下一「將」字,則已在舟中而尚未行也,此就題起格。二句岸上有「踏歌聲」,汪倫送李白也,伏下「送我」二字之根,承首句起。三句「桃花潭水深千尺」,興下「情」字;三句轉變,雖系興字訣,卻實接也。四句言汪倫之情更深於挑花潭水;雖深至千尺而不及汪倫之情之深,非為潭水言,特藉以形容汪倫之情。「深千尺」三字已寫足,下句拍上,更得勢。所謂四句發之如順流之舟者,於此可悟矣。 [品]宛轉。

《李太白詩醇》:

嚴云:才子神童出口成詩者、多如此。前夷後勁。范德機云:此非必其詩之佳,要見古人風致如此。

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唐·李白)

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評註:

《批點唐詩正聲》:

太白絕句,篇篇只與人別,如《寄王昌齡》、《送孟浩然》等作,體格無一分相似,音節、風格,萬世一人。

《增訂評註唐詩正聲》:

王云:白此詩兼裁古意,遂成奇語。周云:音節清哀。

《唐詩廣選》:

梅禹金曰:曹植「願作東北風,吹我入君懷」,齊浣「將心寄明月,流影入君懷」,此詩兼裁其意,撰成奇語。

《唐詩直解》:

音節清哀。

《詩藪》:

太白七言絕,如「楊花落盡子規啼」、「朝辭白帝彩雲間」、"誰家玉笛暗飛聲」、「天門中斷楚江開」等作,讀之真有揮斥八極、凌屬九霄意。賀監謂為「謫仙」,良不虛也。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

周敬曰:是遙寄情詞,心魂渺渺。

《詩辯坻》:

太白「楊花落盡」與元微之「殘燈無焰」體同題類,而風趣高卑,自覺天壤。

《唐詩摘鈔》:

趣。一寫景,二敘事,三四發意,此七絕之正格也。若單說愁,便直率少致,襯入景語,無其理而有其趣。

《增訂唐詩摘鈔》:

即景見時,以景生情,末句且更見真情。

《唐詩別裁》:

即「將心寄明月,流影入君懷」意,出以搖曳之筆,語意一新。

《唐詩箋注》:

「愁心」二句,何等纏綿悱惻!而「我寄愁心」,猶覺比「隔千里兮共明月」意更深摯。

《網師園唐詩箋》:

奇思深情(末二句下)。

《詩法易簡錄》:

三四句言此心之相關,直是神馳到彼耳,妙在借明月以寫之。

《峴佣說詩》:

深得一「婉」字訣。

《李太白詩醇》:

嚴滄浪曰:無情生情,其情遠。潘稼堂云:前半言時方春盡,已可愁矣;況地又極遠,愈可愁矣。結句承次句,心寄與月,月又隨風,幻甚。

客中行(唐·李白)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椀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評註:

《批點唐詩正聲》:

太白豪放,此詩彷彿。

《唐詩絕句類選》:

蔣仲舒曰:下語富。又曰:乃其本相,故佳。

《唐詩廣選》:

太白真自傳其神。

《唐詩別裁》:

強作寬解之詞。

《唐詩箋注》:

借酒以遣客懷,本色語卻極情致。

《網師園唐詩箋》:

淺語卻饒探情(二句下)。

《詩法易簡錄》:

首二句極言酒之美,第三句以「能醉客」緊承「美酒」,點醒「客中」,末句作曠達語,而作客之苦,愈覺沉痛。

《李太白詩醇》:

嚴滄浪曰:「但使」云云,真知此中趣、雖耳目熟,畢竟是佳語。潘稼堂曰:欲說客中苦況,故說有美酒而無人;然不說不能醉客之主人,偏說「主人能醉客」,而以「但使」二宇。皮裡春秋,若非題是《客中行》,幾被先生迷殺。

春夜洛城聞笛(唐·李白)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評註:

《批點唐詩正聲》:

唐人作聞笛詩每有韻致,如太白散逸瀟洒者不復見。

《詩藪》:

太白七言絕,如「楊花落盡子規啼」、「朝辭白帝彩雲間」、「誰家玉笛暗飛聲」、「天門中斷楚江開」等作,讀之真有揮斥八極、凌屬九霄意。賀監謂為謫仙,良不虛也。

《唐詩直解》:

次句不獨流逸,亦且穩定。看他下句下字,爐錘二妙。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

周珽曰:意遠字精,爐錘巧自天然。

《唐詩摘鈔》:

前首(按指《與史郎中飲聽黃鶴樓上吹笛》)倒,此首順;前首含,此首露;前首格高,此首調婉。並錄之,可以觀其變矣。

《增訂唐詩摘鈔》:

「滿」從「散」來,「散」從「飛」來,用字細甚。妙在「何人不起」四字,寫得萬方同感,百倍自傷。

《唐詩箋注》:

「散入」二字妙,領得下二句起。通首總言笛聲之動人。「何人不起故園情」,含著自己在內。

《唐宋詩醇》:

與杜甫《吹笛》七律同意,但彼結句與黃鶴樓絕句出以變化,不見用事之跡,此詩並不翻新,探情自見,亦異曲同工也。

《網師園唐詩箋》:

「折柳」二字為通首關鍵。

《唐人萬首絕句選評》:

下句下字爐錘上妙,卻如信筆直寫。後來聞笛詩,誰復出此?真絕調也。

《詩式》:

此首聞笛與前首聽笛(按指《與史郎中飲聽黃鶴樓吹笛》)異。聽笛者知在黃鶴樓上,故有心聽之也;聞笛者不知何處,無意聞知也。開首「誰家」二字起「聞」字,「暗」字起「夜」字,「飛聲」二字起「聞」字。二句「散」字、「滿」字寫足「聞」字之神。三句點「夜」字、便轉聞笛感別,有故國之情。曰「何人」,即己亦在內。不必定指自己。正詩筆靈活處。[品|悲慨。

《詩境淺說續編》:

春宵人靜,聞笛聲悠揚,及聆其曲調,不禁黯然動鄉國之思。釋貫休《聞笛》詩云:「霜月夜徘徊,樓中羌笛催。曉風吹不盡,江上落殘梅。」同是風前聞笛,太白詩有磊落之氣,貫休詩得蘊藉之神,大家名家之別,正在虛處會之。

《李太白詩醇》:

潘稼堂曰:此與《黃鶴樓》詩異:《黃鶴樓》是思歸而又聞笛。此是聞笛而始思歸也。因笛中有《折柳》之曲,忽憶此時柳真堪折,春而未歸,能不念故國也?

山中問荅(唐·李白)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荅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評註:

《誠齋詩話》:

「問余何意棲碧山……」,又「相隨遙遙訪赤城,三十六曲水回縈。一溪初入千花明,萬壑度盡松風聲」,此李太白詩體也。

《麓堂詩話》:

詩貴意,意貴遠不貴近,貴淡不貴濃;濃而近者易識,淡時遠者難知。如杜子美「鉤簾宿鷺起,丸藥流鶯囀」、「不通姓字祖豪甚,指點銀瓶索酒嘗」、「銜泥點涴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李太白「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王摩詰「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皆淡而愈濃,近而愈遠,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

周珽曰:隨心趁口,不經思維,蒼詞古意,自成天籟。非謫仙人何得此不食煙火語!

《唐詩摘鈔》:

趣,此絕句中拗體,三、四隻當「心自閑」三字註腳,究竟不曾答其所以。棲山原非本懷,然難為俗人道,故立言如此。

《古唐詩合解》:

此詩信手拈來,字字入化,無段落可尋,特可會其意,而不可拘其辭也。

《而庵說唐詩》:

此詩純是化機。白作此詩,如世尊拈花;人讀此詩,當如迦葉微笑。不可說,亦不必說。

《唐宋詩醇》:

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許顗曰:賀知章呼太白為「謫仙人」,余觀此詩信之矣。

《雨村詩話》:

李詩本陶淵明,杜詩本庾子山,余嘗持此論,而人多疑之。杜本庾,信矣;李與陶,似絕不相近。不知善讀古人書,在觀其神與氣之間,不在區區形跡也,如「問余何事棲碧山……」,豈非《桃源記》拓本乎?

《湘綺樓說詩》:

「為政心閑物自閑,朝看飛鳥暮飛還。寄書河上神明宰,羨爾城頭姑射山」,此篇超妙,為絕句上乘。所謂「羚羊掛角,不著一字」者也。欲知其超,但看太白詩「問余何事棲碧山」一首,世所謂仙才者,與此相比,覺李詩有意作態,不免村氣。李選字皆妍麗,此則拉雜,如「神明宰」等字,比之「桃花流水」等字雅俗相遠,而俗者反雅,雅者反俗,何耶?

山中與幽人對酌(唐·李白)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

評註:

《苕溪漁隱叢話》:

太史公《淳于髡傳》云:「操一豚蹄酒一盂。」夫敘事猶爾,所謂「一胡盧酒一篇詩」,自有七立,無此句法也。或曰:李白不云乎「一杯一杯復一杯」?余曰:古者豪傑之士,高情遠意,一寓之酒。存所感發,雖意於飲,而飲不能自已則又飲,至於三杯五斗,醉倒而後已。是不云爾,則不能形容酒客妙處。夫李白意先立,故七字六相犯,而語勢益健,讀之不覺其長。……惟第三句,若有意而語亦不工。

《唐宋詩醇》:

用成語妙如己出,前二句古調,後二句諧,拗體正格。

《唐詩真趣編》:

此詩寫對幽人,情致栩栩欲活。言我意中惟幽人,幽人意中惟我,相對那能不酌?酌而忽見山花,便似此花為我兩人而開者,意投神洽,杯難手,故不覺陶然至醉也。「我醉欲眠卿且去」固是醉中語,亦是幽人對幽人,天真爛漫,全忘卻形跡周旋耳。幽意正濃,幽興頗高,今日之飲,覺耳中不聞雅調,空負知音,大是憾事,君善琴,明日肯為我抱來一彈,才是有意於我。兩個幽人何等纏綿親切!劉仲肩曰:坦率之至,太古遺民。

《嵎陽詩話》:

作詩用字,切忌相犯,亦有犯而能巧者。如「一胡蘆酒一篇詩」,殊覺為贅。太白詩「一杯一杯復一杯」,反不覺相犯。夫太白先有意立,故七字六犯,而語勢益健,讀之不覺其長。如「一胡蘆」句,方疊用一字,便形萎弱。此中工拙,細心人自能體會,不可以言傳也。

《李太白詩醇》:

嚴滄浪曰:麾之可去,招之可來,政見同調。詼謔得好,不是作傲語。

清平調(唐·李白)

題註:唐《禮樂志》曰:「清調、平調,房中樂遺聲。開元中,禁中重木芍藥,會花方繁開,帝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輦從,李龜年以歌擅一時之名。帝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辭為?』遂命白作《清平調》詞三章,令梨園弟子略撫絲竹以促歌,帝自調玉笛以倚曲。」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評註:

《碧雞漫志》:

《松窗雜錄》云:開元中,禁中初種木芍藥,得四本,紅、紫、淺紅、通白繁開。上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輦從,李龜年手捧擅板,押眾樂前,將欲歌之。上曰:焉用舊詞為?命龜年宣翰林學士李白立進《清平調》三章,白承詔賦詞,龜年以進。上命梨園弟子約格調、撫絲竹,促龜年歌,太真妃笑領歌意甚厚。張君房《脞說》指此為《清平樂》曲。

《唐詩絕句類選》:

蔣仲舒曰:「想」、「想」,妙,難以形容也。次句下得陡然,令人不知。

《李杜二家詩鈔評林》:

「想」字妙,得恍惚之致。

《彙編唐詩十集》:

唐云:聲響調高,神彩煥發,喉間有寒酸氣者讀不得。

《唐詩摘鈔》:

二「想」字是詠妃後語。

《而庵說唐詩》:

「春風拂檻露華濃」,此句須略重。花上風拂,喻妃子之搖曳;露濃,喻君恩之鄭重。

《李太白全集》:

王琦註:琦按蔡君謨書此詩,以「雲想」作「葉想」,近世吳舒鳧遵之,且雲「葉想衣裳花想容」,與王昌齡「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俱從梁簡文「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脫出。而李用二「想」字,化實為虛,尤見新穎,不知何人誤作「雲」字,而解者附會《楚辭》「青雲衣兮白霓裳」,甚覺無謂云云。不知改「雲」作「葉」,便同嚼蠟,索然無味矣。此必君謨一時落筆之誤,非有意點金成鐵,若謂太白原本是「葉」字,則更大謬不然。

《唐詩箋注》:

此首詠太真,著二「想」字妙。次句人接不出,卻映花說,是「想」之魂。「春風拂檻」想其綽約,「露華濃」想其芳艷,脫胎烘染,化工筆也。

《詩法易簡錄》:

三首人皆知合花與人言之,而不知意實重在人,不在花也,故以「花想容」三字領起。「春風拂檻露華濃」,乃花最鮮艷、最風韻之時,則其容之美為何如?說花處即是說人,故下二句極贊其人。

《填詞雜說》:

「雲想衣裳花想容」,此太白佳境。柳屯田:「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大畏唐突,尤見溫存,又可悟翻舊換新之法。

《雨村詞話》:

李調元云:太白詞有「雲想衣裳花想容」,已成絕唱。韋莊效之「金似衣裳玉似身」,尚堪入目,而向子湮「花容儀,柳想腰」之句,毫無生色,徒生厭憎。

《李太白詩醇》:

清便宛轉,別自成風調。謝云:褒美中以寓箴規之意。嚴滄浪曰:想望縹緲,不得以熟目忽之。

少年行二首其二(唐·李白)

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評註:

《李太白詩集》:

嚴羽評:寫豪情在「笑入」二字,有味。

《唐詩品彙》:

劉云:語氣凌厲快活,夢亦難忘。

《唐詩解》:

摹寫少年之態,曲盡其妙。

《增訂唐詩摘鈔》:

極寫豪華之盛,曲盡少年之態。

《唐宋詩醇》:

胡應麟曰:唐人七言絕有作樂府體者,如此詩及《橫江詞》尚是古詞。鍾惺曰:行徑風生。

《李太白詩醇》:

翼云云:「銀」字上映「金」字(「銀鞍白馬」句下)。

相和歌辭 長門怨二首 其一(唐·李白)

天回北斗掛西樓,金屋無人螢火流。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段愁。

評註:

《批點唐詩正聲》:

全首不言怨,末句怨而復怨。

《詩藪》:

太白《長門怨》:「天回北斗掛西樓……」江寧《西宮曲》:「西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斜抱雲和深見月,朦朧樹色隱昭陽。」李則意盡語中,王則意在言外。然二詩各有至處,不可泥執一端。大概李寫景入神,王言情造極。王宮詞樂府,李不能為;李覽勝紀行,王不能作。

《唐詩解》:

上聯因時而敘景,下聯即景生愁。月本無心,哀怨之極,覺其有心耳。

《唐詩摘鈔》:

含意甚深,故曰「詩可以怨」,何必定雲「枉把黃金買詞賦,相如原是薄情人」,始為此題本色語?

《唐詩歸折衷》:

唐云:怨在「欲到」、「別作」四字。

《增訂唐詩摘鈔》:

上二語實寫,第三句空中陡起,奇辟驚人。「金屋無人」已含愁,又下「欲到」、「別作」四字一轉,更覺咀味不盡。

《唐詩箋注》:

「別作」、「一段」四字,令人詠味不盡。

《唐人萬首絕句選評》:

只從「金屋」、「長門」著想,解此詩意,已盡得矣。

相和歌辭 長門怨二首 其二(唐·李白)

桂殿長愁不記春,黃金四屋起秋塵。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宮裡人。

評註:

《唐詩解》:

前篇因秋而起秋思,此篇則無時非秋矣。「獨」字甚佳,見月之有意相苦。

《唐詩箋注》:

曰「不記春」,曰「起秋塵」,形容長愁無盡,不覺春去而秋至也。下二句就長夜之愁托出「獨照」二字,說怨意妙。

《唐宋詩醇》:

寫出凄涼奇況,所謂善於言愁。

《唐人萬首絕句選評》:

情思不如江寧,正以氣格勝。通首不言怨,怨在言外。

《詩境淺說續編》:

首句桂殿秋與春對舉者,言含愁獨處,但見秋之蕭瑟,不知有春之怡暢也。次句四面黃金塗壁,華貴極矣,而流塵污滿,則華貴於我何預,只益悲耳。後二句言月鏡秋懸,照徹幾家歡樂,一至寂寂長門,便成獨照,不言怨而怨可知矣。

《李太白詩醇》:

嚴滄浪曰:前首言愁已清微;此但舉如此光景,不言愁,愈不堪。

以下總評

《分類補註李太白詩》:

蕭士贇註:此詩皆隱括漢武帝陳皇后事,以比玄宗皇后,其意微而婉矣。

《李杜二家詩鈔評林》:

二首蕭注以感明皇廢王后作,然此或自況耳。古宮怨詩大都自況。

《唐詩鏡》:

一詩用意高妙,氣格雄深。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

周敬曰:太白《長門怨》二詩,才情藻拔,自有一種超勝之韻,極即(慨)極悲,何必再讀《長門賦》!

出塞二首其一(唐·王昌齡)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評註:

《升庵詩話》:

此詩可入神品。「秦時明月」四字,橫空盤硬語也。人所難解。李中溪侍御嘗問余,余曰:揚子云賦,欃槍為闉,明月為堠。此詩借用其字,而用意深矣。蓋言秦時雖遠征而未設關,但在明月之地,猶有行役不逾時之意;漢則設關而戍守之,徵人無有還期矣,所賴飛將御邊而已。雖然,亦異乎守在四夷之世矣。

《批點唐音》:

慘淡可傷。音律雖柔。終是盛唐骨格。

《唐詩絕句類選》:

「秦時明月」一首,用修、於鱗謂為唐絕第一,愚謂王之渙《涼州詞》神骨聲調當為伯仲,青蓮「洞庭西望」氣概相敵。第李詩作於淪落,其氣沉鬱;少伯代邊帥自負語,其神氣飄爽耳。

《唐詩直解》:

慘淡可傷。結句出人意表,盛唐氣骨。

《藝苑卮言》:

於鱗言唐人絕句當以此壓卷,余始不信,以少伯集中有極工妙才。既而思之:若落意解,當別有所取;若以有意無意、可解不可解間求之,不免此詩第一耳。

《藝圃擷餘》:

於鱗選唐七言絕句,取王龍標「秦時明月漢時關」為第一,以語人,多不服。於鱗意止擊節「秦時明月」四字耳。必欲壓卷,還當於王翰「葡萄美酒」、王之渙「黃河遠上」二詩求之。

《詩藪》:

「秦時明月」在少伯自為常調,用修以諸家不選,故《唐絕增奇》首錄之。所謂前人遺珠,茲則掇拾。於鱗不察而和之,非定論也。

《唐音癸簽》:

王少伯七絕宮詞閨怨,盡多詣極之作,若邊詞「秦時明月」一絕,發端句雖奇,而後勁尚屬中駟,於鱗遽取壓卷,尚須商榷。

《唐詩摘鈔》:

中晚唐絕句涉議論便不佳、此詩亦涉議論,而未嘗不佳。此何以故?風度勝故,氣味勝故。

《此木軒論詩彙編》:

好在第二句,「秦時明月漢時關」不可通。「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令人起長城之嘆。詩人之詞凡百,皆不忍盡、不敢盡,只有此一節尤不盡者,此《春秋》繼詩之旨也。如不信者,試遍覓唐人詩讀之。

《說詩晬語》:

「秦時明月」一章,前人推獎之而未言其妙,蓋言師勞力竭而功不成,由將非其人之故,得飛將軍備邊,邊烽自熄,即高常侍《燕歌行》歸重「至今人說李將軍」也,邊防築城,起於秦漢;明月屬秦,關屬漢,詩中互文。

《網師園唐詩箋》:

悲壯渾成,應推絕唱。

《峴佣說詩》:

「秦時明月」一首,「黃河遠上」一首,「天山雪後」一首,皆邊塞名作,意態雄健,音節高亮,情思悱惻,令人百讀不厭也。

閨怨(唐·王昌齡)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評註:

《唐詩絕句類選》:

劉會孟曰:淺而近,淡而真。蔣仲舒曰:「不知」、「忽見」、「悔教」有轉折,是章法。

《唐詩訓解》:

謝君直曰:此本人情而言。唐人有《遠將歸曲》,末句云:「去願車輪遲,回思馬蹄速。但令在家相對貧,不願離家金繞身。」亦此意。

《唐詩解》:

傷離者莫甚於從軍,故唐人閨怨,大抵皆征婦之詞也。知愁,則不復能「凝妝」矣,凝妝上樓,明其「不知愁」也、然一見柳色而生悔心,功名之望遙,離索之情亟也。蟲鳴思覯,南國之正音;萱草痗心,東遷之變調。閨中之作,近體之《二南》歟?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

周敬曰:因見柳色而念及夫婿,《卷耳》、《草蟲》遺意,得之真乎!從來無人道得。周珽曰:情致語,一句一折,波瀾橫生。

《唐詩摘鈔》:

先反喚「愁」字,末句正應。感時恨別,詩人之作多矣,此卻以「不知愁」三字翻出後二句,語境一新,情思婉折。閨情之作,當推此首為第一。此即《國風》婦人感時物而思君子之意,含情甚正,含味甚長。唐人絕句實具風雅遺音。

《圍爐詩話》:

《風》與《騷》,則全唐之所自出,不可勝舉。「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興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比也。「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賦也。

《唐詩箋要》:

觸景懷人,精采迸射,卻自大雅。

《而庵說唐詩》:

此詩只看「閨中少婦」四字,通首於此上描寫。「忽見陌頭楊柳色」,用「色」字妙。柳色自黃而綠、綠而育,猶女兒時面色黃,婦人面色紅冶也。

《網師園唐詩箋》:

「不知」、「忽見」四字,為通首關鍵。

《詩境淺說續編》:

凡閨侶傷春,詩家所習詠,此詩不作直寫,而於第三句以「忽見」二字陡轉一筆,全首皆生動有致。絕句中每有此格。

《唐人絕句精華》:

詩人筆下活描出一天真「少婦」之情態,而人民困於徵役,自在言外,詩家所謂不犯本位也。

芙蓉樓送辛漸二首 其一(唐·王昌齡)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評註:

《唐詩鏡》:

煉格最高。「孤」字時作一語。後二句別有深情。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

周珽曰:神骨瑩然如玉。薛應旂曰:多寫己意。送客有此一法者。

《唐詩摘鈔》:

古詩「清如玉壺冰」,此自喻其志行之潔,卻將古句運用得妙。

《精選評註五朝詩學津梁》:

自夜至曉餞別,風景盡情描出。下二句寫臨別之語。意在言外。

《唐人萬首絕句選評》:

唐人多送別妙作。少伯諸送別詩,俱情極深,味極永,調極高,悠然不盡,使人無限留連。

《唐詩箋注》:

上二句送時情景,下二句托寄之言,自述心地瑩潔,無塵可滓。本傳言少伯「不護細行」,或有所為而雲。

《詩境淺說續編》:

借送友以自寫胸臆,其詞自蕭灑可愛。

長信秋詞五首 其三(唐·王昌齡)

奉帚平明金殿開,暫將團扇共裴回。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評註:

《唐詩品彙》:

謝疊山云:此篇怨而不怒,有風人之義。

《唐詩絕句類選》:

此篇固佳,終是比喻,故不及《兩宮春怨》作。

《唐詩歸》:

鍾云:「團扇」用「且將」字、「暫」字,皆從「秋」字生來。三四與「簾外春寒」、「朦朧樹色」同一法,皆不說自家身上。然「簾外春寒」句氣象寬緩,此句與「朦朧樹色」情事幽細,「寒鴉」、「日影」尤覺悲怨之甚。譚云:宮詞細於毫髮,不推為第一婉麗手不可,惟「芙蓉不及美人妝」差弱耳。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

周敬曰:意存含蓄,語多渾厚。「暫徘徊」三字妙。徐充曰:得《小弁》投兔不如之情。

《唐風定》:

一片神工,非從鍛煉而成,神韻干雲,絕無煙火,深衷隱厚,妙協《簫韶》,此評庶近之矣。

《唐絕詩鈔注略》:

王太沖云:首二句分明畫出內象,有情有態。

《唐詩歸折衷》:

吳敬夫云:「簾外春寒」、「朦朧樹色」皆妙在含蓄,至「玉顏」二句久已膾炙人口,然試與二詩並讀,便淺率易沿襲矣。詩之品價,所爭在此。

《唐詩摘鈔》:

此等詩要識其章法錯敘之妙,看其如何落想,如何用筆,作者當時必作率然一揮而就者,後人作詩流於率易,只是不知理會章法、句法耳。亦知古人鍛煉之功如此其至乎!「玉顏」與「寒鴉」比擬不倫,總之觸緒生悲,寄情無奈。

《載酒園詩話又編》:

龍標古詩,乍嘗整口,久味津生,而咀嚙,實在高、岑之上,徒賞其宮詞,非高識也。即論宮詞。如「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嘗因其造語之秀,殊忘其著想之奇。因嘆詠「長信」事者多矣,讀此,而崔湜之「不忿君恩斷,新妝視鏡中」,已嫌氣盛;王諲「生君棄妾意,增妾怨君情」一何傖父!

《磧砂唐詩》:

謙曰:下二句仍含蓄不盡。

《此木軒論詩彙編》: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玉顏如何比到寒鴉,已是絕奇語。至更「不及」,益奇矣。看下句則真「不及」也,奇之又奇。而字字是女人眼底口頭語,不煩鉤索而出,怨而不怒,所以為絕調也。又須如此與退之羨二鳥光榮之類一般意思,與宮人無干也。文士自謀之不暇,彼其幽閉深宮者,何豫吾事哉!

《唐三體詩評》:

「平明」二遼中便含「日影」、「秋」字起「團扇」,「寒鴉」關合「平明」、「寒」字仍有「秋」意。詩律之細如是。

《唐詩別裁》:

昭陽宮,趙昭儀所居,宮在東方,寒鴉帶東方日影而來,見己之不如鴉也。優柔婉麗,含蘊無窮,使人一唱而三嘆。

《詩法易簡錄》:

不得承恩意,直說便無味,借「寒鴉」、「日影」為喻,命意既新,措詞更曲。

《養一齋詩話》:

龍標「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與晚唐人「自恨身輕不如燕,春來猶繞御簾飛」,以一副言語,然厚薄遠近,大有殊觀。

《峴佣說詩》:

「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羨寒鴉羨得妙;「沅湘日夜東流去,不為愁人住少時」,怨沅湘怨得妙。可悟含蓄之法。

《筱園詩話》:

夫王詩所以妙者,顧「玉顏」、「寒鴉」,一人一物,初無交涉,乃借鴉之得入昭陽,雖寒猶帶日光而飛,以反形人……用意全在言外對面,寓人不如物之感,而措詞微婉,渾然不露。又出以搖曳之筆,神味不隨詞意俱盡,十四字中兼有賦比興三義,所以入妙,非但以風調見長也。

《王闓運手批唐詩選》:

想入牛角尖,卻是面前語。

《詩境淺說續編》:

(前二首)不若此首之凄婉也……設想愈疾,其心愈悲矣。

西宮春怨(唐·王昌齡)

西宮夜靜百花香,欲捲珠簾春恨長。斜抱雲和深見月,朦朧樹色隱昭陽。

評註:

《唐詩正聲》:

吳逸一曰:「斜抱」字多情態、「深」字吊下句「朦朧」有力,愈見恍惚,愈添情想。

《增訂評註唐詩正聲》:

幽怨在「深」、「隱」字。末句好夜景,又含春。

《唐詩絕句類選》:

胡元瑞謂李寫景入神,王言情造極。予謂宮怨之作主於抒情,要在情景融合,二人各兼其妙,第太白意盡語中,王意含蓄耳。桂天祥曰:情思容冶中間多少怨恨,與《西宮秋怨》作俱盛唐佳制。

《唐詩三集合編》:

詩意凡七轉換,專做「怨」字,而「怨」中不露,盛唐含蓄之妙如此。

《唐詩鏡》:

「奉帚平明」篇固佳,終是譬喻,不及《西宮》之作。

《唐詩歸》:

鍾云:妙在不說著自家。譚云:「斜抱雲和」以態則至媚,以情則至苦。予猶謂「朦朧樹色」句反淺一著耳。

《詩藪》:

太白《長門怨》:「天回北斗掛西樓,金屋無人螢火流。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段愁。」江寧《西宮曲》:「西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斜抱雲和深見月,朦朧樹色隱昭陽。」李則意盡語中,王則意在言外。然二詩各有至處,不可執泥一端。大概李寫景入神。王言情造極。王宮詞樂府,李不能為;李覽勝紀行,王不能作。

《唐詩歸折衷》:

唐云:「春恨長」已說著矣。吳敬夫云:「春恨」方長,簾欲卷而不卷,則身在簾內矣,故曰「深見月」、「深」字從上句生來。「斜抱」只形容其態耳。《詩解》云:瑟從旁出。故云斜。宮殿沉陰,月不易睹,故云深。豈不忍捲簾,反能抱雲和而出簾乎?旦宮殿深沉意只在「朦朧」二字見,不宜又贅「深」字矣。

《唐詩摘鈔》:

「欲卷」,不欲卷也。曰深、曰隱、曰朦朧,皆從簾內見月之語,是終於不卷也。「斜抱雲和」四字似見,然是詩中裝襯之法。三四解明次句,言本欲捲簾望月,恐照見昭陽,轉增春恨耳。語脈深曲,自是盛唐家數。琢句欲實不欲虛,用筆欲潤不欲枯,蓄意欲厚不欲薄,如二句著「斜抱雲和」四字,則句為之實,筆為之潤,意為之厚。凡詩皆宜如此,在七言尤為要耳。

《增訂唐詩摘鈔》:

只寫到「昭陽」二字便住,妙有可望不可即之思,彼之多少恩寵,在所不言。

《歷代詩法》:

一起一落,使人志滿神移。

《唐詩箋要》:

與供奉《長門怨》當玩其深婉之韻,然李之深婉標舉,王之深婉篤沉,是二家同工異致處。

《唐賢三昧集箋注》:

不言怨而怨自深,詩可以怨,其在斯乎!

《詩法易簡錄》:

夜靜不寐,但望昭陽樹色,不言怨而怨自深。此詩品格最高,神韻絕世。

《唐詩箋注》:

西宮冷落,逐層遞寫。夜靜花香,珠簾欲卷,乃由春恨。欲卷還停,因而斜抱雲和,將以自遺。而簾中見月,朦朧樹色,將映昭陽,暄涼異致,又有不忍見縈繞。夜靜恨長,不情不緒,更極怨意之曲。總為「春恨長」三字烘染。

《詩式》:

首句「西宮」二字略讀,君王不來故夜靜,惟靜故聞百花之香,描寫「春怨」二字其細。[品]凄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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