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日（千百歲）——沒茶茶會

05-14

紀念日

原創 2018-04-23 千百歲 沒茶茶會

紀念日正趕上周五。天氣預報說，那天將是個大雨天。老喬的妻子給所有認識的人打了電話。「對對，你們一定得過來。」她站在電話機旁邊，穿著一身玫瑰紅色的睡袍，用右腳給左腿瘙癢，對電話里的每個人都這樣說道。

「對對，你們一定得過來。」

老喬坐在沙發上，眼睛盯著報紙上的四格漫畫，電視里放著早間新聞，是靜音的狀態。三個神經衰弱的孩子都在放暑假，每天都會睡到上午十點鐘，「保持安靜，一定要保持安靜。」妻子不止一次向老喬吩咐過。「真是麻煩的祖宗。」他嚼著幹掉的麵包，喝著燙嘴的紅茶，在嘴裡嘟囔著。

看了看錶，早上七點。是星期三的早上七點鐘。老喬起身，關上了電視，走過狹窄的玄關時屁股還不小心蹭上了妻子，「你小心點兒。」妻子還靠著牆，翻著電話本，手裡拿著的話筒並沒有放下，「小心點兒你那個肥屁股。」她說。

老喬嘴裡哼了一聲，並沒有答話，慢騰騰地給自己套上了一個灰色的膠皮靴子。今天他要給山頂上的一戶人家除蟲。整個鎮上最有錢的人家。「有錢，但是個混蛋。蛀蟲，不要臉的蛀蟲娘娘腔。」他喝完酒後總是這樣罵那棟房子的主人。那棟房子很氣派，從他卧室的窗戶就能看見，但是真要到那裡去的話，還是會花個三十分鐘左右。

老喬走出房子，用力地關上房門。上了那輛近乎於報廢的藍色小卡車，用右手拍了拍掉了漆的方向盤，嘴裡念念有詞，「拜託你了，老夥計。」一腳油門，黃色的塵土就在車後揚了起來。「還能再開十年沒問題。」老喬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把磁帶塞了進去，是Bud Powell的作品集。他搖頭晃腦地聽著，慢悠悠地讓車子行走在空蕩的山間馬路上。

在快到八點的時候，老喬的車開到了山頂。精緻的三層建築。在近處一看，才知道庭院的面積大得驚人。高聳的黑色欄杆圍成了一個妥貼又嚴密的方形，溫和又高昂，像是教堂中心處的聖母瑪利亞一般，宣誓著它的不可侵犯。

老喬不經意間咽了一口吐沫，把發了汗的雙手在滿是泥點的工裝褲上蹭了蹭，緩緩下了車。按下大門旁的門鈴，耐心等待著。約末過了二十秒，大門緩緩敞開。「請您把車開進來吧。」那頭傳來一個得體的聲音。

老喬木納地點點頭。用平常的速度順著平坦的石子路開了大概三分鐘，他才看到兩個女人筆直地站在前方。

站得稍靠前的女人上了些年紀，皮膚有些發暗，但是臉上泛著一層細膩的光澤，黑色的頭髮高高盤起，一根亮綠色的寶石簪子隨意地插在發間絕妙的位置上。後頭站著的是一個年輕的女孩，穿著淺黃色的薄款襯衣和潔白的襯裙，露出白皙的小腿肚和腳踝，頭上戴著一頂帽檐很大的草帽，低著頭，不時好奇地向他偷看。

「醫生……先生不在家？」不知道為什麼，老喬覺得連呼吸都不自在起來。

「我先生今天在城裡有會議。」年紀稍大的女人微微笑著，好像沒看到老喬那副樣子一般。「是啊，是啊。會議得去參加。必須得參加會議，」老喬低頭用手不停地揉搓著鼻子，「就像植物必須得驅蟲一樣。」

年輕的女孩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年長的女人用略帶嚴厲的目光馬上進行了制止。「您說的沒錯。確實是這樣沒錯。」

「沒錯，我得開始工作了。」老喬向她們點了點頭，從卡車裡拿出搬下兩桶驅蟲劑和半自動化設備，是讓他倍感驕傲的傢伙，別的鎮上的同行都還在用手動的。兩個女人還站在原地，老喬皺著眉頭，擼起了袖子，每次手上使力的時候，前臂上的青筋都會稍稍突起，顏色也變得更鮮艷。

「你知道我為什麼答應和你結婚嗎？」老喬想起新婚夜晚和妻子的對話，那時妻子曾伏在他的胸前，用手指指肚劃著他的前臂，說「因為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很性感。」

「那麼，我開始工作了。」老喬把手在空中無意義地晃了晃。女人們微微頷首。「還請你們到房子裡面去。」他用厚實的手掌拍了拍兩桶殺蟲劑，發出啪啪的聲音，「這玩意兒除了能殺蟲子，還能殺不少別的東西呢。」

「殺死別的東西？」女孩皺起眉頭，「那麼蝴蝶呢？」

「蝴蝶？」

「就是那種蝴蝶，小小的，漂亮的黑灰色蝴蝶。」女孩指了指左邊，「它們也會死嗎？」

老喬看了看，幾株石榴樹生長在近旁，仔細一看，好幾隻蟲子潛伏在蒙著樹蔭的樹榦上面。

「是石榴夜蛾。」老喬抓了一隻在手上，放在眼前。那蟲子的腿微弱地抖動了兩下，「這傢伙白天沒什麼精神，到了晚上就會到處飛來飛去。」說著，他把蟲子扔到地上，用腳踩了踩，「不過這不是什麼漂亮的蝴蝶，所以你大可以放心。」

女孩仍舊站在女人後面，用手拽了拽女人的衣角。

「啊，真對不起。」年長的女人用手捂住嘴巴笑了起來，「因為這方面不是太懂，女兒說想要看著您工作。」

「這可不行，萬一不小心吸到了可不好。」老喬向前走上兩步，對那個年輕的女孩眨了眨眼睛，「就算你爸爸是醫生，也不可以做這麼危險的行動啊，漂亮的小姐。」女孩咯咯笑了起來，低著頭向後退了兩步。「如果這種東西不小心碰到你漂亮的衣服上面就不好啦。」老喬繼續說道，又向前走了一步，這次，他直接半蹲下身子，肥厚的肚子可能變得有點顯眼，但是沒有關係，工作服足夠寬鬆，是改了三次的加大碼。

「你這個人真有意思。」好一會兒，女孩才止住笑，又央求道「我就遠遠站著看行嗎？我保證就站在這兒。求你了，好嗎？」

老喬站了起來，起先擺出一副為難的表情，看了看年長的女人，又看了一會兒女孩，抬起眉毛，「好吧，但是你得保證。」年長的女人露出感謝的笑容，向他點了點頭。

「我保證。」女孩開心極了。

老喬扛起他平日里悉心照料的工具，大步走向庭院。「不快點干可不行。」先套上護具，要全副武裝才可以，你看，這是危險的工作，所以你得謹慎對待。頭部很重要，那裡有眼睛，還有鼻子和嘴巴，這些可都是人身上最重要的東西。看到我戴上的這個面罩了嗎姑娘，如果這讓你聯想到警匪片里的特警部隊也沒什麼不可以的。站在叢林之間，和數以萬計的微小的蟲類戰鬥。你說什麼？只是蟲子而已？不，正因為是微小的蟲子，所以才危險。你明白嗎？你永遠可以躲避巨大的怪物，但是無法逃脫以你捕捉不到的速度飛行的蟲子的攻擊。

老喬感覺到女孩還在那裡。看著他認真又堅定地在一棵又一棵樹之間規律地移動。她一定把那雙滿是好奇和崇拜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定是這樣沒錯。

「我可以試試嗎？」女孩喊道。

隔著夏日悶熱潮濕的空氣，他恍惚間聽見女孩的聲音。

「什麼？」他摘下沉重的面罩，殺蟲劑的水霧還漂浮在空氣里，他只能眯著眼睛，盡量控制呼吸。

女孩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他的近處，「我覺得很漂亮。」她站在距離老喬大概兩米處，背著手，「就像霧一樣。讓漢塞爾和格萊特迷路的那種霧一樣。」

老喬迷茫地看著她。

「可以讓我試試看嗎？」

「恐怕不行。」老喬望向四周。

「媽媽不在這裡。」女孩簡潔明了地表達讓老喬亂了方寸。

「……」

「我想試試。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可是，沒有防護服了……而且……」老喬擦了一把脖子後面的汗，冷冰冰的。

「就一次嘛，求你了。」女孩看著他，哀求道。

老喬默默把帶著引導管的噴霧頭遞到了女孩手上，「好吧，但是只能噴低處，我來控制，你來拿著噴霧頭。」

女孩興高采烈地把噴霧頭接了過來。

「一，二，三。」噴霧頭噴出細密的殺蟲劑，「盡量不要呼吸。」

「一，二，三。」女孩用一隻手捂住了口鼻，咯咯笑了出來。「很好，就是這樣。」

「一，二，三。」老喬看著女孩光潔的鎖骨處，「很好，最後再來一次。」

「一，二，三，啊！」

「哈哈哈哈哈哈。」女孩捂住肚子大聲笑了起來。

被老喬凄慘的叫聲吸引，年長的女人從房子里打開窗戶，探出頭來「發生了什麼？」

「沒什麼，媽媽。」女孩兒恢復了原狀。

「沒什麼，夫人。」老喬從地上爬起身，眨了好幾次眼睛，眼前的模糊才微微消失了一點。「那就好。工作結束的話，請您到門口來吧，妙麗，快給我進來。」年長的女人吁了一口氣，「這個味道太嗆人了。」重新將窗戶緊閉起來。

女孩答應了一聲，像一隻柔軟的白色兔子一樣蹦跳著離開了。

老喬的嘴裡泛著難聞的澀味，狠狠地往地下吐了兩口吐沫後，慢騰騰地走到了門口。硃紅色的大門吱的一聲打開了一個小縫，「今天就到這裡，明天也麻煩您了。這是五百，不必找了。」年長的女人溫柔地笑著，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老喬晃動著巨大的身子，把五張嶄新的一百塊捲成一卷塞進了屁股兜。

開著藍色的卡車下山回家的時候，兩個得了神經衰弱症的孩子露出乾癟的背部，正無精打采地趴在院子里，還有一個不知蹤影。

「老喬！我給醫生家打了電話！說有空的話很可能可以來參加我們的紀念日派對！」

妻子好像聽到了車子的聲音，衝出了房門。「如果那天是晴天的話。夫人說，雨天她總是不敢開車走山路。」

老喬默默無語地走進廚房給自己開了一瓶啤酒。

「說得對，那太危險了是不是？不過，那天如果不下雨就好了。」妻子在他對面坐了下來。若有所思地掰著手指。

「去他媽的。」老喬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