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長江存儲起源始末~內存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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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2月3日,全球著名內存生產廠商鎂光科技的CEO史蒂夫·阿普爾頓(Steve Appleton),在美國愛達荷州的波伊西(Boise)的一個航空展上,駕駛著一架Lancair IV-PT螺旋槳飛機,給觀眾們做表演。起飛後不久,飛機失去控制,緊急降落失敗,直接栽向地面,當場墜毀,CEO享年51歲。
喜歡玩心跳的CEO掛了,鎂光股價倒是沒怎麼跌,大洋彼岸的一個叫坂本幸雄(Yukio Sakamoto)的日本人卻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在上飛機前,阿普爾頓剛剛跟他談完一份兒秘密協議,對於坂本幸雄擔任社長的日本內存巨頭爾必達來說,這份協議就是就保命書。
爾必達是日本晶元行業的「國家隊」, 由日立、NEC和三菱的內存製造業務合併而成,一度風光無限。但08年金融危機之後,內存行業過剩,產品價格不斷下跌,加上韓國廠商的擠壓,爾必達經營不斷惡化。儘管日本政府多次救助,仍然無法挽救,到了2011年底,爾必達已經積累了天量的負債和虧損。
全世界的銀行都喜歡晴天借傘雨天收傘。爾必達債主一堆,紛紛抽貸,政府背景的日本政策投資銀行出面協調,提出了給予續貸和注資的唯一條件,就是在2012年2月底之前,引入一家大型內存廠商做戰略股東,否則只能撒手不管。而當時有這個資格接盤的已經剩不到幾家,拋開死敵韓國人之外,只剩鎂光。
坂本幸雄跟史蒂夫·阿普爾頓談了幾個月,關鍵條款都已經談成了,結果天雷滾滾,在離deadline僅剩下二十多天的時候,喜歡賽車、跳傘、飈飛機、水肺潛水的阿普爾頓求錘得錘,入股的事情則無限期推遲,根本沒有plan B的坂本幸雄欲哭無淚。2012年2月27號,爾必達宣布破產。
一個產業的運數,跟所謂國運一樣,往往都帶著些詭異的偶然性。
01
爾必達破產的2012年,對日本製造來說,是個倒霉的年份。這一年,日本的電子產業全線崩潰。首先,半導體領域除了爾必達破產之外,另外一家巨頭瑞薩也陷入危機;其次是松下、索尼、夏普三大巨頭的虧損總額達到了創紀錄的1.6萬億日元;最後是整體電子產業的產值,只有12萬億日元左右,還不到2000年時(26萬億)的一半。
日本「失去的十年」,通常是指1991年泡沫破滅之後的十年。但從91年開始,日本的兩個產業卻仍然逆勢而上,是泡沫破滅之後支撐日元匯率和外匯儲備的關鍵。這兩個產業,一個是汽車,一個是電子。1991年NHK特意做了一期節目,叫做《電子立國—日本的自傳》,將電子和汽車行業並列,把索尼松下等公司擺出來曆數家珍,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2000年是一個分水嶺。在這一年,汽車和電子的產值仍然勢均力敵,之後兩者分道揚鑣。汽車行業繼續出海征戰,豐田本田日產在全球的地位穩步上升。但電子產業則每況愈下,不僅產值在10年之間就減少一半,2013年更是出現了貿易逆差,曾經無比強大的日本電子產業,出口額竟然少於進口額,令人難以想像。
但是,爾必達的破產,除了跟日本製造大環境有關外,主要的原因還是來自於過山車式的內存價格波動。電子產品通常給人的印象是每年都會降價,每年花同樣的錢,可以買更好的東西。但內存行業卻清新脫俗,價格走勢跟化工品類似,強周期性,大起大落,漲起價來數錢數的全身顫抖,殺起價來喪心病狂連自己都往死里砍。
強周期性行業,通常都會有這麼幾個特點:
1. 產品標準化程度高,用戶粘性弱,誰的便宜買誰的;
2. 行業具備規模效應,大規模生產能夠有效攤低成本;
3. 重資產,折舊巨大,一旦投產沒法停,虧本也要硬著頭皮生產,起碼還有現金流;
4. 行業格局尚不穩定,沒有價格同盟,漲價時廠商都想瘋狂擴產搞死對手,低谷時通過破產兼并來實現去產能。內存符合上述全部特點。
內存的正式名字叫做「存儲器」,是半導體行業三大支柱之一。2016年全球半導體市場規模為3400億美金,存儲器就佔了768億美元。對於你身邊的手機、平板、PC、筆記本等所有電子產品來說,存儲器就類似於鋼鐵之於現代工業,是名副其實的電子行業「原材料」。如果再將存儲器細分,又可分為DRAM、NAND Flash和Nor Flash三種,其中DRAM主要用來做PC機內存(如DDR)和手機內存(如LPDDR),兩者各佔三成,爾必達做的,就是DRAM。
DRAM領域經過幾十年的周期循環,玩家從80年代的40~50家,逐漸減少到了08年金融危機之前的五家,分別是:三星(韓)、SK海力士(韓)、奇夢達(德)、鎂光(美)和爾必達(日),五家公司基本控制了全球DRAM供給,終端產品廠商如金士頓,幾乎沒有DRAM生產能力,都要向它們採購原材料。按照常理來說,格局已經趨穩,價格戰理應偃旗息鼓,可惜的是,韓國人並不答應,尤其是三星。
三星充分利用了存儲器行業的強周期特點,依靠政府的輸血,在價格下跌、生產過剩、其他企業削減投資的時候,逆勢瘋狂擴產,通過大規模生產進一步下殺產品價格,從而逼競爭對手退出市場甚至直接破產,世人稱之為「反周期定律」。在存儲器這個領域,三星一共祭出過三次「反周期定律」,前兩次分別發生在80年代中期和90年代初,讓三星從零開始,做到了存儲器老大的位置。但三星顯然覺得玩的還不夠大,於是在2008年金融危機前後,第三次舉起了「反周期」屠刀。
2007 年初,微軟推出了狂吃內存的Vista操作系統,DRAM廠商判斷內存需求會大增,於是紛紛上產能,結果Vista 銷量不及預期,DRAM 供過於求價格狂跌,加上08 年金融危機的雪上加霜,DRAM 顆粒價格從2.25 美金雪崩至0.31 美金。就在此時,三星做出令人瞠目結舌的動作:將2007 年三星電子總利潤的118%投入DRAM 擴張業務,故意加劇行業虧損,給艱難度日的對手們,加上最後一根稻草。
效果是顯著的。DRAM價格一路飛流直下,08年中跌破了現金成本,08年底更是跌破了材料成本。2009年初,第三名德系廠商奇夢達首先撐不住,宣布破產,歐洲大陸的內存玩家就此消失。2012年初,第五名爾必達宣布破產,曾經佔據DRAM市場50%以上份額的日本,也輸掉了最後一張牌。在爾必達宣布破產當晚,京畿道的三星總部徹夜通明,次日股價大漲,全世界都知道韓國人這次又贏了。
至此,DRAM領域最終只剩三個玩家:三星、海力士和鎂光。爾必達破產後的爛攤子,在2013年被換了新CEO的鎂光以20多億美金的價格打包收走。20億美金實在是個跳樓價,5年之後,鎂光市值從不到100億美元漲到460億,20億美元差不多是它市值一天的振幅。
舉國之力扶持一個領域,從積弱到反超,中國體育只能算入門級,韓國人才是祖師爺。
02
2012年初爾必達破產之後,DRAM顆粒價格並沒有馬上漲起來,而是繼續盤整到了下半年,之後價格才開始飆升。到了2013年10月份,DRAM價格已經比爾必達破產時的價格整整高了一倍。三家寡頭在2013-14年過了兩年好日子,在15年又開始重新一波擴產,造成了短暫的供過於求,DRAM價格又開始了一輪下跌,一直跌倒2016年年中,但這次下跌,對三個寡頭來說,遠遠沒到傷筋動骨的地步。
2016年下半年,新投放的產能已經消化的差不多,而市場的需求還在快速增長。DRAM產能之前有三成供給手機,而隨著手機廠商在內存上打起了「軍備競賽」,接近60%的DRAM產能被手機吃掉,尤其到了手機備貨旺季的三季度,DRAM全面缺貨,價格不斷跳漲,PC用的內存條也就跟著水漲船高,搖身變成了「理財產品」。
最近,有這麼一個段子:「2016年開網吧,買了DDR4 8g內存條400多根,一根180快塊錢。今年2017年,網吧賠了10多萬,昨天我把網吧電腦全賣了,二手內存條賣500一根,居然賺回了我開網吧的錢。」
段子不知真假,但內存條的漲價,已有瘋狂的態勢。目前一根DDR4 8G台式機內存,已經 漲到了900元,而在2016年年中,同樣的產品才賣200元左右。有微博網友算了一下,目前一根入門級DDR4 16G內存 = 28英寸4K顯示器 = I5處理器主板套裝 = 512GB 960EVO固態 = 索泰超頻GTX1060顯卡。如果再這樣漲下去,恐怕連《絕地求生》都玩不起了。
除了DRAM之外,存儲器另外一個領域NAND Flash,也面臨類似的情況。NAND Flash市場的玩家,有三星、東芝/閃迪、美光、SK 海力士,四家總共佔市場99%份額。相比DRAM市場,多了一個東芝/閃迪。NAND Flash主要用在兩個領域,一個是手機的快閃記憶體,另外一個是固態硬碟SSD,這兩個領域,都是飛速增長的領域,帶動NAND價格也一路飆升。
Nor Flash市場比較特別,雖然價格也在漲,但邏輯卻不太一樣。在功能機時代,手機對內存的要求不高,Nor Flash憑藉著NOR+PSRAM的XiP架構,得到廣泛應用。但到了智能機時代,大量吃內存的APP湧現,NOR的容量小成本高的缺點就暴露無疑,逐漸被NAND給取代,市場不斷萎縮,三星、鎂光、Cypress等公司都逐步退出NOR市場。
但就在各大廠商關停Nor產線的同時,Nor卻迎來了第二春。最主要的是AMOLED屏幕需要帶一塊Nor Flash來做電學補償,AMOLED顯示屏的滲透率正在加速,尤其是蘋果採用了之後,所以Nor的需求就一下子被帶動起來。然而,鎂光等公司已經把一隻腳邁出去了,也懶得再重新開產線,導致市場的Nor供應有限,一群小廠商因此受益,如台灣的旺宏、華邦,以及大A股的明星兆易創新。
應該說,Nor市場太小,存儲器主要戰場還是在DRAM和NAND上,而這兩個領域的格局已經很穩固,三星、鎂光、海力士,外加一個四處賣身的東芝。三星要想再通過「反周期定律」消滅對手,已經很難了,既然無法消滅對手,自損八百的自殺式衝鋒就不會再重現。最大的可能是:存儲器價格隨著供給/需求的變化而進行短周期波動,但行業將長期維持暴利狀態。
問題在於,這麼賺錢又好玩的局,怎麼能少了我們中國人?
03
在爾必達2012年破產的那個早春,紫光的趙偉國正在福建莆田搞一個叫做萩蘆山莊的地產項目,存儲器領域的巨變,似乎與他無關。恐怕他自己都不會想到,5年後,他會喊出「10年內成為全球存儲器行業前五」的口號。
但情況在第二年就有了變化。2013年,紫光併購展訊,第一次將腳踏進了半導體領域,2014年,在沒有發改委「小路條」的情況下,又從浦東科投手中搶來了銳迪科。趙偉國將兩家企業塞進一個控股公司中,起名為「紫光展銳」,並順利拉來了Intel的15億美金的入股,投後估值75億美元。相比收購兩家公司花的27億美元,趙偉國賺了他發家後最大的一桶金。
紫光完成收購銳迪科的2014年,行業里的空氣突然變得熾熱和躁動,但極少人會意識到,2014年會被後人稱為中國半導體「元年」。在這之前,十幾位院士專家上書中央,要求國家傾力支持半導體發展,並獲得來自最高層的積極回復,到了9月份,規模達千億的國家級基金掛牌成立,在接下來的三年中,它將徹底改變中國乃至全球半導體行業的生態。
每年進口數百億美金、國產化近乎為零的存儲器行業,自然首先進入到了各路資本的視野中來。但即使跋扈如趙偉國者,也不敢直接對站在無數屍體上的三星海力士發起挑戰,而是採取迂迴方式,對實力偏弱的鎂光發起了要約收購,報價230億美金,溢價19%。假如收購成功,按照鎂光昨天的收盤價,鎂光市值超過460億美元,這筆交易浮盈將超過一倍。
這並非是中國資本第一次試圖收購海外半導體公司。早在2012年,聯想系的弘毅投資曾經聯合TPG,競購破產後的爾必達。如果收購成功,對於缺乏核心技術和零部件的聯想來說意義重大,可惜功虧一簣。自此,弘毅再也沒有圍繞著聯想系的主業做產業鏈併購的嘗試,而經常躍入眼球的投資案例,是Pizza Express和西少爺肉夾饃。
紫光對鎂光的要約收購,毫無懸念地被美國政府擋了回來,趙偉國也並沒有賺到200億美金的浮盈。當然,鎂光還多此一舉,向外界保證「三年內不會在大陸建立晶圓廠」,這無疑激怒了掌握巨額資金的趙偉國們,既然走捷徑不成,那隻能自己從頭做。於是,長江存儲、合肥長鑫、福建晉華三大存儲器項目破土動工,長江南北一片大幹快上趕英超美的架勢。
三星的「反周期定律」在別的國家可能很難被複制,但在大陸這裡,只會被玩兒的更加純熟。例如,三星和LG通過反周期投資,成功的將日本面板產業打垮,大陸政府有樣學樣,通過多年的輸血和補貼,終於拿錢砸出了一個京東方。因此,在存儲器領域,大陸也有了道路自信,但相較於面板行業,存儲器項目技術門檻更難,面臨的對手也更強大。
針對火熱的行情以及大陸資本的進入,三星海力士鎂光已經啟動了新一輪的擴產,在這一輪暴漲中,這些公司也儲備了足夠多的糧草和彈藥,來歡迎新的玩家的進入。可以預見的是,大陸存儲器項目達產之日,就是內存再次殺到現金成本甚至材料成本的日子,這個時間可能會是在2019年左右。屆時,現在抱怨內存條太貴沒法流暢吃雞的同學,不妨多買幾根屯著。
以前有人揭示過一個規律:很多產業,首先被美國人發明出來,美國人賺了一波錢後,產業基本上就在日本、韓國、大陸、台灣這四個地方轉圈。這四個玩家如同在打一桌麻將,互相鬥的吐血,但卻輪流胡牌,最後反而把麻將圈外全世界人的錢給賺走了。這條規律最適用的,恐怕就是電子行業。
回到本文的開頭,爾必達的末代社長坂本幸雄,在爾必達破產後做了兩件事情,一是寫了一本書,叫做《非情願的戰敗》,書名反映內容。二是來到了中國,試圖利用中國的資金東山再起。坂本幸雄成立了一家叫Sino King Technology的DRAM設計開發公司,Sino=中國的,King=王,SKT在中國找的第一個合作方,就是斥資72億美元的合肥長鑫存儲器項目。但顯然,手握資本的地方政府,已經過了對外國專家言聽計從的年代,在本土人才崛起、海外人才流入的大背景下,70歲的坂本幸雄,代表日本最後一代半導體人才,恐怕未必會是他們的首選。
所以,無論是產業的命運,還是國家的命運,是偶然也是必然,是周期也是輪迴,中日韓三國的產業恩怨,還沒有翻到結束的那章。
長江存儲董事長是資本運作高手,加上國家意志,未來可以預見,金融+實業的合作必定在晶元產業發揮重要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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