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志千里(十)危城三
當四喜渾身濕淋淋爬上龍河南岸時,太陽已經墜下了山坡。
他本不必這麼狼狽,畢竟從北岸出發時,阿大已經替他趕製了一隻簡陋的木筏——雖然只是岸邊找到的倒枯樹榦配上茂密的枯黃蘆葦——阿大在戰場上撿到的鐵刀或許沒能幫助原主人割下韃子的人頭,切草砍樹卻當真是把趁手的家什。
可生來就是個旱鴨子的四喜仍是搞砸了這次看似穩妥的偷渡,在快要靠岸時翻了船。
這又能怪誰呢?生於遼東的四喜似乎從一記事起就在忙於逃難,他已經想不起自己是否真的見過海了。
將手腳深陷入河沿漆黑的淤泥里,用盡全身力氣把腦袋伸出水面呼吸,在木筏最終解體前,四喜終於把沉重的身子挪上了高聳的河岸,直接一頭栽倒在地,再也沒力氣回頭看一眼平靜卻如針扎般冰冷的河水。
他想起了什麼,趕緊掙扎著坐起來,忙不迭地解開肩膀上纏繞包裹得極厚實的布帶,待發現幸運地沒有沾濕傷口後,終於喘了一口氣,再次仰躺在地,暗自思忖自己的倔脾氣到底值不值得。
那位黑瘦大師收留自己的意思看上去頗為實誠,一句「我願意」也差點就脫口而出,可最後,四喜還是搖了搖頭。
為什麼?一是為了孫叔早前跟自己說過無論是怎樣混不下去,也千萬不要再往北邊去,北邊沒有咱們漢人的活路,四喜信孫叔的話;二是因為在四喜的腦袋裡,造反或者跟皇上過不去,終究不是一件好事——戲詞里可說得清楚,忠臣那是大大的好人,做奸臣可就太不光彩了。
當最終搖著那沉重的脖頸時,即使不抬頭看,四喜也能感受到那位黑瘦大師眼中失望的目光,他本覺得黑瘦大師轉身丟下自己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卻沒想到大師只說了一句:「也罷。咱們緣分未到,勉強也是無用,如他日能再相逢,或許緣分就到了。」
說罷這句話,大師又告訴四喜,這個山洞是不能呆了,天氣會越來越冷,而左右光禿禿的山坡又沒法提供足夠的柴火和食物,傷仍未愈的四喜留在這裡絕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唯一的出路就是渡過龍河,在黃泥川渡口沿路直往南下,進了口裡,也就眼前見亮兒了。
黃泥川自然不能走,不用長著千里眼,爬上坡頂遠眺,就能望見遠處安盛城外那一圈圈圍定的韃子人馬,灰瑟瑟的衣甲、黑漆漆的人頭,就像是一群螞蟻圍住了一顆熱氣騰騰的板栗,正待大口朵頤。
只能往南,把腰弓到幾乎杵地,躲過零星的韃子游騎,繞過一個大圈,藏入岸邊茂密的蘆葦叢里,偷偷渡過龍河,再沿著驛路繞到黃泥川渡口南岸。
出發前,大師用布條將四喜的肩膀厚厚地綁了個結實,告訴四喜如果沾了水,上岸後一定要揭開濕布免得傷口化膿。在滿心感激接過大師遞來的幾小塊乾糧後,四喜就這樣跟著阿大潛進河岸,待天擦黑時,孤身一人下了河,並最終留著這口氣上了岸。
天已經全黑,遠處的安盛城火光閃耀,城上城下的火把和篝火密密麻麻,襯著漫天的群星,似乎已經融入了這無月的星夜。
星星雖然明亮,卻無助於照亮道路,河岸的蘆葦叢里滿是泥濘的水窪和糾纏不清的草根,這讓四喜很沮喪,他努力睜大眼睛,伸出尚完好的那隻胳膊在身前摸索,一步一步挨向前去,直到「啪嘰」一聲被腳下什麼死硬的東西絆倒在地,摔了個狗啃泥。
「哎!你個——哎呦……」被磕到的腳脖子火辣辣地疼,四喜低聲咒罵著,著惱地幾把撥開枯草,卻發現一個狹長的事物正半掩在淤泥里,巋然不動——他奶奶的是船!是哪個天殺的倒扣在這裡的一艘船!
四喜坐在泥水裡,本已濕透的衣服浸滿了泥點子,陡峭的夜風剝開蘆葦叢的庇護吹在身上,讓他渾身一陣陣發抖。漆黑的夜色下,沒有蟲兒的鳴叫,只有不遠處的河水嘩嘩地輕響,這令他更加心煩意亂。可忽然,就像是寒風吹落的一片落葉似的,他身邊的蘆葦叢不經意地發出了一聲細微的響動。
四喜並未注意到這聲輕響,這黑漆漆的夜裡,有太多糟糕的事情需要他去關注,只是這細碎的聲響似乎並不打算放過他似的,草根旁、水窪外,一聲接一聲響起,越來越明顯,越來越不加掩飾,這些淅淅索索的聲音累計起來,終於敲打在四喜的心頭,他驚恐地四處張望,蘆葦的穗子支在細如麻桿的肩膀上,像是形狀古怪的人頭,又像是什麼活物猩紅的眼。
四喜抓緊了手中充作拐杖的樹枝,枯枝盡頭還留存著阿大手中鐵刀的痕迹,咧出一個拙笨的尖端,他的喉嚨很乾,吐沫像是龍河的流水聲似的,忽然就不見了蹤影,他用力豎起耳朵聽著,卻再也聽不見什麼可疑的聲音。
「誰!」四喜喊了出來,這聲本來應用來壯膽的低喝此刻聽起來卻有幾分尖利,剛剛變聲的小老爺們兒的喉音因為乾澀有些遲緩。
依舊是沒有聲音。
四喜將枯枝端在身前,一步步向後倒退,草鞋趟在水窪里,泥濘拽著他的腳脖子,冰冷膩滑,像是水鬼蒼白的手。
「砰」,他被汗水黏濕的脊背撞到了什麼。
四喜的喉嚨被心口彈起的什麼東西猛地堵住,他的手微微顫抖——他清楚地知道,龍河岸邊的蘆葦叢是從沒長過半棵樹的。
北風將他一身的泥水和汗吹成霜花,草窪里,一隻烏鴉忽然放聲大叫,撲稜稜劈開翅膀竄了出去。
伴著這凄厲的喊叫,四喜終於鼓足了勇氣,他用盡全力高舉起手中的枯樹榦,大喊一聲扭過身去,將樹榦兜頭劈下!
黑漆漆的夜色中,四喜身後的黑影絲毫不退,「啪!」一聲,似乎打到了什麼東西,樹榦劈至黑影身前兩尺處便再也無法前進一寸。
四喜只覺得兩臂陡然一緊,一股大力從樹榦上彈回,逼得自己騰騰騰倒退三步,幾乎摔倒在地。
右臂的傷口火辣辣地痛著,似乎有暖流從上流淌而下。四喜咬緊牙,恐懼在生死面前已被一掃而空,安盛城校場上所受不多的訓練忽地湧入他的腦海,幾乎是下意識地,他雙手前後岔開,用力攥緊樹榦,將其化作那桿滿是劃痕早已彎曲的長槍,全身的力氣與重量壓在其上,猛向那黑影衝去。
樹榦的尖端划過似已凝固的空氣,在星光下出奇的明亮,四喜的目光牢牢釘在上面,看著那白色的木茬狠狠扎向黑影的心窩。黑影似乎根本沒感覺到這決死一擊,它淡定地立在那裡,像是猛虎在戲耍爪下的活肉。
要扎中了,扎中了!四喜的心裡大喊著,樹榦戳進那一團漆黑,卻似扎進棉花,手中絲毫沒有擊中對手的痛楚,四喜只覺得眼前一花,那團黑影極敏捷地閃過尖端,緊跟著,一陣徹入骨髓的劇痛伴著一股巨力從四喜的雙手上傳來,四喜幾乎是飛了出去,栽倒在五尺開外。
黏稠的淤泥糊進了眼睛,冰冷的鹹水灌滿了鼻子和耳朵,四喜掙扎著抬起臉,還沒站起身,脊樑上一記重擊就又把他的臉砸進了水坑。
肋骨幾乎被壓斷,兩肺被擠成扁平的布袋,四喜只覺得胸中有火在燒,馬上要被憋死在這水坑。他的臉浸在水中,雙手拚命劃拉著,拽起深扎入地的草根,眼前滿是黑色,口中的喊叫化作不成形狀的氣泡,浮上水面碎成粉沫。
就在四喜的意識逐漸模糊之時,他只覺得自己的衣領被猛地抓起,身體像是一隻掛在線上的魚,在空中划出一條弧線,啪一聲被仰面扔在泥窪里。
「呼!呼——呼——」久違空氣的肺瘋狂地膨脹著,四喜終於從鬼門關繞回腳步,癱軟在地動彈不得。
「是個崽子。」一個冷漠的聲音不屑道。
「是個伢子!」一個玩鬧的聲音調侃道。
「一個兔崽子至於你們搞得這麼興師動眾。」一個娘里娘氣的聲音挖苦著。
「放你娘的屁!剛是哪個大腚眼子叫著小心的?!」一個暴躁的聲音喊叫著。
「悄聲!」一個低沉的嗓音喝斷了爭執:「韃子的游騎指不定在哪,都他媽越長越迴旋了是怎麼著?!」
聲音驟停,只有蘆葦被風吹動的沙沙聲從耳邊流過。
「這是個韃子么?」那個冷漠的聲音說道。
「得了吧,這才多大,跟個童子雞似的,毛都沒長全呢!」娘里娘氣的聲音反對著。
「別輕看嘍,上次周老八是怎麼沒的,你們都忘了?」那個暴躁的聲音開了口:「別見著細品嫩肉的小雞崽子就動了心,護犢子也得看是不是你下的。」
「你他媽說什麼呢!怎麼著,洪四,老子今天陪你走兩招!」娘里娘氣的聲音尖利得像把鋸子。
「閉嘴!誰再說一句,老子打掉他滿嘴爛牙!」低沉的嗓音里含了幾分怒意。
「看這包紮,不像是咱們人的手法。」那個玩鬧的聲音在四喜頭頂不遠處開了腔,緊跟著,有人輕踢了下四喜的右肩,一股劇痛逼得四喜呻吟出聲,那聲音倒退了兩步。
「還活著。那就滾起來。」低沉的嗓音發了話。不由得四喜躺著不動,四隻手捉住了他的兩臂,直接將他拽了起來,緊跟著一股涼水潑在他臉上,冰冷的刺痛衝進了鼻腔,四喜咳嗽著半伏在地,掙扎睜開了眼睛。
漆黑的夜色中,幾個影子或站或蹲在他左右,隱隱圍成一個圈子。四喜看不清這些影子的面目,只看到漆黑的臉上各有一對透白的眼瞼。
「說吧。」那個低沉的嗓音從四喜面前一團黑影中沉沉響起:「韃子還是漢人?」
四喜努力張開嘴唇,喉嚨深處的嘶啞在乾涸的聲帶上擱淺,最終碎為無意義的顫動。
「聽不懂就是韃子!宰了沒二話!」暴躁的洪四低喝著。
「小子,問你呢——快說啊。」娘里娘氣的聲音戳了戳四喜的背。
「說個屁,直接砍了!」洪四「鏘」一聲拔出長刀,刀刃在星光下閃著鋒芒。
「我再問你一次,你是韃子還是漢人?」低沉的嗓音仍是沉沉地不動聲色。
「漢……漢人。」四喜的嗓子里終於發出了斷續的聲音。
「漢人怎會在這?」
「我從……從城北戰場上……逃出命來的……」四喜頓了頓,在嘴裡儘力搜刮唾沫潤過枯涸的嗓子,才又能發出聲來:「游過了河,望南走。」
「那就是逃兵。該殺!」洪四手中的長刀舉起,作勢要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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