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問題三續(張天翼 民國寓言系列)
老虎問題三續
村民們終於把老虎逮到了。
當天夜晚,半山上的土地廟裡飛來一個貓頭鷹,一進門就叫:
「土地公公救我!」
接著又一口氣說明這個情形:
「公公,這回地方上可要遭難了。村民們抓住了老虎還不算,說是要大家檢舉幫凶的腳色,好抓來公審。這準會鬧得個玉石俱焚。公公替我打個圓場,向他們疏通疏通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說著,磕下頭去。土地公公連忙拉他起來,一面嘮嘮叨叨地說:
「快別這樣,快別這樣。世界上的事呢,總要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大家一團和氣。只要不像老虎那樣害人,有什麼了不得的……」
那貓頭鷹搶嘴回答:
「嗯,公公最知道我——我只是個飛禽,向來在半空中飄飄然的,從沒落個邊際,更不關心什麼人獸之爭。害人從哪裡害起。可憐呀!只要人家不害我就是好的了。」
「好罷,好罷,」土地公公點點頭:「我去講講情看。行不行可就沒準兒了:這年頭他們彷彿不大買我的賬。」
貓頭鷹千恩萬謝地告了辭,展開翅膀飛了出去。剛到門口又打回頭:
「公公,我還有一個朋友,也是個極好的好人,公公也救他一救罷。」
話剛說完,就有一位員外挨進門來,對土地公公施禮——因為身份關係,不便磕頭,只滿滿地作了一個揖。
土地公公定睛一看,吃了一驚:
「哦,我認得你——」
那員外急忙分辨:
「公公聽我說聽我說!我有什麼辦法呢?自從世界上有了人類,就有老虎在山上稱王,就興起吃人的規矩來:這是天。有的人要被吃:這是命。公公,你難道叫我去違背天命嗎?」
土地公公一想,倒也不錯。自己落得做個好人:
「唔,只要沒有作過惡的,我就不妨去討個情面看。」
員外感激得一躬到地。又扯了幾句淡,才說聲「少陪」,搖搖擺擺踱出來。半路上他忽然想起一件什麼:
「公公,有個敝友,索性也請公公幫個忙。」
「哪一位?」
「是個秀才。」
土地公公正要答腔,早就有一位相公——一晃進門就拜倒在地,死也不肯起來。土地公公扯他也是白費氣力,他還一口咬定說:
「公公先答允我,公公先答允我!」
那位相公雖然沒有露出面貌,一聽聲音,也就辨出他是誰了。土地公公有點發慌:
「這可使不得,相公!這可使不得!別怪我說直話:相公,前兩天村裡丟了小娃娃,丟了老耕牛,不是你是誰幹的?」
秀才伏在地下唉聲嘆氣地說:
「哎呀,連公公您都不知道我的心了。我身子雖然在老虎那裡,可憐我的心——哪一時哪一刻不向著老百姓?哪一時哪一刻忘記了老百姓?可是儘管有一片好心,誰也不了解。……」
秀才越說越傷心,抽抽噎噎哭了起來。連土地公公都給搞得眼圈兒一紅,只是嘴裡還責備著:
「可是你總不該把人家娃娃抓去喂老虎哇。」
秀才收了哭聲,有條有理地說:
「公公,您這是捨本逐末了。須知宇宙萬有,只有心是真的,余者皆虛妄非實,管他呢。公公您只要看看我的這一顆心——您能證明它不正不誠嗎?您能證明那一片天理不在它這裡嗎?」
土地公公對答不上來。只扯扯那位秀才:
「起來再說,起來再說。」
「好了好了,公公已經答允我了!」——秀才磕了幾個響頭,這才爬起身。「只是我還有一個好朋友,十分令人同情,」就對門外叫一聲:「還不快進來!」
這回是個叭兒狗。夾著尾巴,走到土地公公身邊,嗚嗚地哼著:
「您忍心看人家打我嗎?我這麼無依無靠,這麼又弱又乏,幹嘛要跟我過不去呢?我又不會害人。」
土地公公看看那叭兒狗,不禁微笑:
「跟你過不去?——那不會。我去替你講一聲好了。打落水狗原是不應該的。」
於是叭兒狗把尾巴翹起來搖著,笑眯眯地去舔土地公公的手。一會兒又爬到土地公公身上去,想盡方法要去斗個鬍子。這麼鬧了一陣,又帶著八成鼻音說:
「公公,我有個好朋友落了難。公公看我面上,一定肯搭救他的,我知道。」
土地公公打起哈哈來:
「連你也有朋友落難了?——可憐見的。說出來讓我一併去求個情罷:誰呢?」
「老虎。」
(原載1949年3月1日香港《小說月刊》第二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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