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野:克己之城——《光輝城市》中的批評立場兼論勒·柯布西耶的城市理念
在勒·柯布西耶的構思中,建築與城市是局部和整體的關係,他的立論是:現代時代,人類的日常住居模式,從微觀到宏觀,都應體現個人的自由與尊嚴,通過自我剋制喚起崇高的道德感,從而拯救現代時代的危機。這一理念自始至終貫穿在他的設計作品和著作中。
柯布在城市方面的著作包括1910年的《城市之建造》(LaConstruction des Villes)、1925年的《明日之城市》(Urbanisme)、1931年的《精確性——建築與城市規劃狀態報告》(Précisions)2、1935年的《光輝城市》(La Ville Radieuse)、1939年的《城市規劃:新時代的讚美詩》(Le Lyrisme desTemps nouveaux et l』Urbanisme)、1942年的《人類的住居》(La Maison des Hommes,同Fran?ois de Pierrefeu合著)、1943年的《雅典憲章》(La Charte d』Athènes),以及1945年的《人類三大聚居地規劃》(Les Trois établissements Hmains)等。
柯布對城市的關注主要集中在結構和形式方面。早在1910年,他就系統閱讀了卡米洛·西特(Camillo Sitte)的著述,並以此為依據,對自己的家鄉拉夏德芳(La Chaux-de-Fonds)進行了嚴肅的研究。從1925年到1945年的20年間,是柯布城市規劃理想的實踐期,他在完成那些載入史冊的建築項目的同時,將大量時間和精力投入城市規劃項目,卻一無所成。從表面看,這些方案尺度過於巨大、變革過於劇烈,超過了市政當局的經濟、政治運籌能力。再往深究,這些方案蘊含著一些顯而易見的反時代特徵,例如其提倡禁慾的、集體主義的、高度秩序性和頗具宗教精神的組織結構,都與注重物質享樂、提倡個人自由的、鼓吹世俗商業精神的時代特徵不符。這大概是其不能被時代接受並在戰後受到嚴厲批評的主要原因。
所以,柯布在摸索時代精神、應用現代高度發達的生產力工具的同時,也在努力回歸基本秩序、避免人類無度的自信所帶來的創造性破壞。換句話說,柯布的城市規劃是在尋求平衡,而不是在刻意求新。在閱讀那些帶有顯著機械美學的圖紙的時候,人們往往忽略了這一點。例如在《明日之城市》中,柯布以巴黎為原型,提出一個擁有300萬人口的現代城市,為其制定了詳細的規劃和建築方案。在《光輝城市》中,他將前一方案進行修訂,刪去了別墅大樓等低密度的建築類型,又將底層架空貫穿於方案始終,將地表全部用於綠化,實現了交通系統的獨立,較上一版本更加純粹。而在《光輝城市》里約略提及的鄉村改造,在《人類三大聚居地規劃》中演變為城市、鄉村和工業一體化協調發展模式。至此,《走向新建築》中預想的建築—城市同構格局,已經由單體建築擴展到物質環境、從城市範疇拓展到陸地表面,柯布的目標,是為現代人提供一種更有尊嚴、更有詩意的存在形式。人們被發展目標迷住雙眼,理應在柯布的訓誡下清醒幾分,然而,柯布當年所預言的精神危機,如今已經演化為生存狀況每況愈下的殘酷現實,為來日平添憂慮。
無論是在篇幅上還是在內容上,《光輝城市》都是這一部城市幻想曲的核心樂章。此書完成於20世紀30年代前期,其時,戰爭和突如其來的經濟危機剛剛過去,人類的現代住居理想尚未幻滅,役使機器而換來自由和解放,似乎預示著光輝美好的未來。柯布以建築設計拯救人類危機的騎士精神至此達到頂峰。在這部著作中,柯布以巴黎為重點考察對象,將目光投射到全人類的生存環境之上,認為現代城市的頑疾在於以慾望激勵和資源耗竭為特徵的資本主義空間邏輯,它將人類拉入了反自然、反本性、反平衡的生活模式。為此,他呼籲推廣高密度、高綠化率、內聚式、計劃配給制的城市模型,並在結尾部分約略構思了一種能夠促成城鄉均衡的鄉村規劃。聯繫柯布一生的事業來看,「光輝城市」的烏托邦義理融匯了傅里葉的知識精英社會模式、蘇維埃式的社會實驗、戛涅的工業城市布局、強調自律和自我解放的胡格諾清教精神、孔德的實證主義傳統,以及作為藝術家的柯布對資產階級貧弱趣味(如沙龍、投機生意或英國田園城市)的反感和批評。同時,奧斯曼的事功和他所代表的「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建造者人格,是柯布有意效仿的對象。這些義理有些是彼此矛盾和衝突的,但柯布用建築師的感性,將之轉化為具體的空間形式和一套完整的解釋體系,彌補了語言的不足。光輝城市沒有機會建成,人們也因此失去了檢驗其實際效果的機會。「二戰」以後,精英政治所導致的集權令人談虎變色,普羅價值攜商業大潮橫掃世界,更加隱蔽的剝削被多數人視為理所應當。一切都走向騎士精神的反面,柯布的身影在歷史中愈發孤獨。
《光輝城市》一書分為八章,第一章(緒論)談問題,第二章(現代技術)談工具,第三章(新時代)談方法,第四章(「光輝城市」)為方案原型,第五章(序曲)為意義的延伸,第六章(方案)列舉了實際項目中的權宜應用21宗,第七章(重建鄉村)為整個主題的拓展——為人口單向流動提供一種制衡,第八章是簡短的尾聲。看似「不講究邏輯」的敘述背後,存在著一套清晰嚴謹的推理結構,這一點,需要結合柯布理論體系的核心價值方能領悟。現代城市存在哪些不可饒恕的問題呢?柯布認為,人們的「價值敗壞」外化為城市形態上「急遽而粗暴的增殖」,亟需以方案促成涅槃重生。這種「價值敗壞」體現在一切以金錢為中心,生產無用的消費品、破壞土地的生產屬性,將人類賴以存活的基本資源用來建造消費性的城市,被城市生活寵壞的人們表面彬彬有禮,本質上卻是資源的巨大耗費體,貪婪地追求感官快樂,破壞了自然的平衡。柯布認為,為了解決上述問題,我們不能退回到現代時代之前,而應充分利用現代技術的便利,創造新的生活載體,有效利用資源,移風易俗,建立新的平衡。在此,人類的理性和耐心依然是不可或缺的。為了實現這個目的,必須制定詳細的計劃,按部就班去完成。首先是讓人們緊張起來,不要再以種種別出心裁的享樂來揮霍自己過剩的能量;其次,要用重工業接管建築學,以提高生產效率,節約資源;這些節約的資源和自我循環的能力,將為城市建設提供必要的資金支持,從而取締房地產等無用的消費中潛在的隱性剝削;讓人們呼吸自然的空氣、遵循太陽的法則,追求簡單的快樂,讓個體的道德重建,匯成集體勞動的凱歌,從而改變世界。在這一過程中,人們沒有逆時代而動,而是在反思中前行,通過克己而復歸於禮樂之和諧,免除了人奴役人的惡行。接著,柯布通過對古羅馬城市增長模式的分析,提出了一套類似的、建立在實證基礎上的生活空間數據,並將之累加擴展,成為城市設計的基本參照。他先是用這套數據生成了城市中基本的生活單元,然後提供了光輝城市的全套方案。所有的認識前提、理論依據和推導過程至此告一段落,形式語言成為答案。在柯布看來,圖紙上的方案對應著現實世界裡的秩序。在接下來的一章中,結合上述方案,柯布指出,人們是否能接受新的生活前景,是一項精神上的考驗。墮落地自我放縱還是自我剋制以獲得尊嚴,是一個選擇。
懷著對平等的深切嚮往,柯布再一次提到了節約和集體勞動的偉大意義,而光輝的城市恰好能以這種方式讓人類重獲尊嚴。而它成立的基礎,就是政府以雷霆魄力回收土地,一切從頭再來。柯布最後宣稱:我們並不是要躲進烏托邦,我們要用這個時代積極的方面來抵制它消極的方面,以實現「總體權衡」。接下來,《光輝城市》以很大篇幅介紹多項基於上述構思的設計方案,其中涉及很多方案的修改過程和最終形態。這些方案全部都停留在紙面上,柯布不禁哀嘆道:「這些果實沒有被摘取,在枝頭枯萎了。」也許是意識到光是建立內聚式的城市並不能解決人口向城市單向流動帶來的空間壓力問題,柯布在接下來的一章中簡要勾勒了一個「光輝農場」的方案,結合公路建設,提高鄉村生活的品質,使之享受現代生活的種種便利,這樣,「光輝城市」的構思就不僅僅停留在城市區域,而是延伸到了全部的國土範疇,成為「包羅萬象的方案」。
Vertical city
柯布在全書的末尾是這樣描述「光輝城市」的方案的——「它精確而全面,從細節到全局,又從全局回到細節,包羅萬象」。他奉勸讀者要有耐心來研讀這些方案,用心領會它高貴鏗鏘的美學節奏:「您將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荷馬史詩》般的世界裡。」為此,柯布甚至放棄了對抽象空間體驗的細膩追求,其詩學以更具工具性的、清晰到有點機械的方式來傳達,這讓他的城市設計與建築設計彷彿兩重天地。而在他自身,越到晚年越追求一種簡單到極致的自我剋制的生活空間,如同修道院一般的孤寂,從中尋找安詳和意義。「光輝城市」作為一種信念,反映了柯布對現實世界的真實洞察,也是他克己精進、知行合一的人生寫照。「光輝城市」的內在框架是建立在積極進取和自我剋制的統一秩序,那是歷代智者共同的思想遺產,指向一個超越了民族國家的人類共同體。柯布忠於自己的觀念,他讓這些方案停留在紙面上發霉,沒有為了最終的實現而選擇屈就。這也是筆者在翻譯《光輝城市》的時候備感唏噓的原因。
文/金秋野
原載於光明城《生活的外殼》,首次刊於《建築學報》2012年第11期,第93-95頁。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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