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攝影師訓練營小記

前言: 2016年11月28日就結束了在西班牙Andalusia為期一周的戰地攝影師培訓,一直拖到2017年四月底才硬著頭皮整理完。這期間完全被自己的情緒左右:長期失眠、煩躁、自卑。 每天經歷著情緒崩塌、重建、再崩塌的一個循環過程,痛苦不堪。 究其原因大概是自己的能力還沒有和野心相匹配。 陳丹青在《退步集》里寫過」我」與」自己」往往還是不知如何坦然相處,甚是準確。 其實2017年新年一過,就決定要強迫自己往前走,即使再瞧不上自己寫的東西,還是得一字一句的認真完成。做與不做是一回事,好與不好又是另一碼。 16年夏天見小A的時候約好要把這稿子給他,結果這個月才順利交完。

11名學員合影

爆炸聲打破了寧靜的夜晚,緊隨其後的一片耀斑照亮了整個天空,暴露了五個偽裝的帳篷和裡面的居住者,還有接下來將要發生的所有事情。 儘管這是今晚第三次的突襲,但我剛剛還是在這樣的情境里設法睡著了,甚至可以說是有了片刻的甜蜜 。在過去幾天的訓練里,我對舒適度和可接受睡眠條件的定義再次發生改變。 從潮濕的睡袋裡鑽出來,摸黑在頭的左邊找鞋子、頭盔、頭燈、護目鏡…… 然後抽出頭下疊起來當做枕頭的衣服,還有背包里的相機。 匆忙從只有一塊篷布做的帳篷里爬出,一邊走一邊提著褲子,進入黑暗陰沉的夜晚,和雨水一起倒在地下,開始尖叫「IDF」, 「IDF」,「IDF」。雖然我兩天前才學到了這個詞,但聽著這聲音也同時在別的帳篷里響起,就變得特別踏實。僅僅在幾分鐘之後, 我們十一個人就冒雨抹黑穿越草叢,到達指定的安全區域,等待著指揮官來清點人數和點評。雖然接連三次的爆炸毀了美夢,但是當我看著隊友們在黑暗中顫抖而又警覺的時候,不禁為我們的勇敢和成長感到自豪。我們雖然來自世界的不同角落,有不同的職業背景,但我們都信仰攝影的力量。 經歷過三次演練,我們的表現終於得到了認可,被告知今晚不會再有爆破,才得以回到潮濕的帳篷休息,等待第二天黎明的到來。

隊友KT

隊友KT

這是2016年為期一周的戰地攝影師訓練課程(ConflictPhotography Workshop簡稱CPW)的第4天。CPW是英國知名的戰地攝影師Jason P Howe創立的專門針對戰地攝影師的培訓課程,涵蓋了:急救知識,野外生存技能,模擬戰爭環境拍攝,圖片編輯報道等面面俱到。因為他長年遭受戰爭創傷後遺症(PTSD)已經沒有能力再回到戰地,但又不想脫離戰地攝影師這個群體,轉而退到幕後訓練可以繼續戰場拍攝的人。今年的導師配置也很贊:著名的攝影師Eric Bouvet和J.b. Rusell 教授我們圖片編輯和新聞報道;英國軍方服役的人教授我們戰地急救常識和安全常識(因為軍事機密,他的名字和正面照不允許出現在任何社交網路);BBC常駐戰地的新聞記者教授我們記者經常用到的採訪經驗;為了真實再現戰爭的場景Jason甚至僱傭了附近的居民做演員,扮演政府軍和反叛部隊的角色。 近幾年頻繁的有戰地攝影記者遭到人為的殺害,或者在意外中喪生。因此,這類針對戰地攝影師的專業培訓,對於我這種新手必不可少。

Jason P Howe (真是我喜歡的款啊)

09年開始接觸攝影至今也有8年的時間, 成為戰地攝影師是比想加入馬格南圖片社更加原始的夢想。雖然目前看來馬格南圖片社有點遙遠,但卻已經一隻腳邁入了戰地攝影師的陣營。有人問:「你想成為戰地攝影師是不是想出名?」 以前還會辯解一番,現在也就不做聲、默默做事情。人生的許多選擇無關金錢,成為戰地攝影師是一種原始的衝動,像餓了要吃飯,困了要睡覺一樣。 2015在英國倫敦藝術學院修完紀實攝影與新聞記者的本科和研究生課程,自認為完成了在攝影技術層面的要求。 16年覺得是時候往戰地再向前邁一步了,於是參加了這個訓練課程,做最後一步準備。

學生宿舍

開課前Jason給每個人發了準備的物品清單,還對體能做了要求。雖然為了達到體能要求聘請了健身教練,參加攀岩俱樂部,可結果不盡人意。在訓練營中還是因為體能拖了後腿,每每衝上山的時候都是最後一個,不得不感慨亞洲人和歐洲人的體能確實是有差距的。正式開課前的一天,從倫敦拉著一個行李箱和美軍ILBE偵查包飛到西班牙的Malaga,然後轉乘火車到Ronda。 每次過海關安檢的時候都讓人頭疼不已,想起了梁實秋在《旅行》里的一段話:出門要帶行李,那一個幾十斤重的五花大綁的鋪蓋捲兒便是旅行者的第一道難關。要捆得緊,要捆得俏,要四四方方,要見稜見角,與稀鬆露餡的大包袱要迥異其趣,這已經就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所能勝任的了。關卡上偏有好奇人要打開看看,看完之後便很難得再復原。「乘興而來,興盡而返。」 幾十公斤重的行李一路折騰著,活生生的成了漢子。和小夥伴們在Ronda碰頭,互相認識了一番。然後第二天在Ronda的火車站集合,坐著麵包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才到深山裡。宿舍分配,環境十分簡陋,本以為帶著睡袋去只是為了教我們怎麼使用,結果沒想到當晚就直接進入「實戰模式」,直接就睡睡袋、沒有被子枕頭,沒有熱水。

演示如何使用軍事口糧

演示搭帳篷

從第二日起我們每天都會收到一個 MRE的盒子,這是最廣為人知的軍事自熱口糧 ,裡面的食物都是隨機的。有什麼三文魚的義大利面, 牛肉的義大利面,熱巧克力,能量補給衝擊,濕巾,垃圾袋,乾果,糖果等等,甚是豐富。尤其是還有垃圾回收袋,可以把用完的垃圾隨身攜帶不至於污染環境。就是這個小小的細節就讓人覺得更多了一些人文關懷。 上午主要的任務是教大家:如何野外搭建帳篷,說好聽了是帳篷,其實就是一片防雨布。下午開展急救課程,晚上如何在夜晚使用紅光拍攝 。課程安排的及其緊湊。第三日到第七日就開始了五天不間斷的大雨,伴著雷聲和閃電做各種演習,恰好趕上我的生理期,在生理和心理上都是巨大的挑戰,於是就有了最開頭描述的那一幕。訓練期間發生的事太多,不能一一詳盡的描述,我就只挑三件最有感觸的來寫。

急救課程

夜晚紅燈拍攝

首先要講的就是第一次急救演習。那是訓練營第三日午後,大家吃完飯在閑聊著,突然聽到在廢棄的倉庫里槍聲和爆破聲,然後所有人拎著相機尋聲往裡面沖,透過刺鼻的白煙,隱約看到許多當地人扮演的傷員在四處哀嚎。斷腿的,破頭的,腸子都流出來的…… 我和其餘兩個人衝到一個腿部骨折,臉爛掉的人面前,相機扔到一邊開始救人,完全沒有注意到其他人的行動,直到演習結束Jason讓我們一個個講自己都做了什麼 。首次演習註定是失敗的,我們被批判沒有組織性,作為一個小團體,沒有合理的分工,不能夠掌控全局。 Jason問:「你們都拍到照片了嗎?」 , 只有一半的人舉手示意有拍到。 就此產生了一個問題,到底是該先救人還是先拍照? 對我們進行訓練的英國軍隊現役軍官講:「首先你是一個人,然後才是攝影師,所以一定要先救人。」 而J.B. Russell和Eric Bouvet則強調:「你們畢竟是攝影師,一定要確保自己拍好照片之後再救人。」 Jason沒有告知準確的答案,但是講了一個他以前在戰地拍照時的選擇。他一半會先救人,再拍照。因為救了人之後你的善行都會在當地或者是攝影圈裡傳開,以後再拍攝的時候都會很輕鬆。攝影師究竟只是做一個「觀察者」還是也要做一個「參與者」?

斬殺俘虜

正在拍攝俘虜的學員

第四日的演習也是刻意安排好的要給我們上一課。由當地人偽裝的武裝反對派劫持政府軍的人從山上走下來,揮著刀舞者搶準備斬殺,讓我們來拍照。然後我們所有的人都聚在一起拍攝,結果導致政府軍的俘虜被斬殺。測試的結果同樣是失敗,Jason說:「我真為你們感到羞恥,這個人是因為你們失去生命的。」 時至今日有許多人想藉助媒體的力量,來達到宣傳的目的。例如當下 ISIS發布出來的處決伊拉克軍人和俘虜的視頻,展示自己的能力並且招募士兵。我從未想過自己手裡的相機也可以變成殺人的武器,試圖報道真相的我,也會成為「劊子手「。

反叛軍

腿受傷的士兵

最難忘的當屬最後一天,也是訓練營的重頭戲。從第六天晚上起就開始了接連不斷的爆破,半夜帳篷被風掀翻兩次,翻身起來帶著頭燈在雨里搬石頭去壓住帳篷的角。全身都是頭,連睡袋都可以擰出水來。隔著鐵絲網看著懸崖,聽著嘩嘩的瀑布流水聲,看著隨風抖動的篷布,我發現自己當下的疲勞、危險和困境越來越興奮。 清晨7點,11人分兩支部隊,跟隨政府軍開始拍攝演習。我所在的小組要跟隨軍隊穿越山林,另一組則是要橫跨山腳的瀑布。 雨太大,路太滑,幾次都要滑到,雨水打濕了相機,鏡頭裡全是白色的霧氣。在這種情況下要保證拍攝質量,真的是一個不小的挑戰。有很多人的相機都報廢,我的康泰時t3也沒能幸免於難。 穿越山林之後兩隊政府軍會和開始和反叛部隊交火,我們要在保證自身的安全,不妨礙政府軍人員戰鬥,同時還要救治傷員的情況下進行拍攝,最終目的是要清除反叛部隊,安全到達最後的軍事佔領點,幾乎接近於真實的戰爭場面。我看到一個政府軍腿上的繃帶全部掉落的時候,抓緊跑過去跪在地上幫他把繃帶纏好,到後來我上山實在爬不動,他直接伸過手拉著我跑,當下也是太MAN,征服了我的少女心啊。也正是驗證了自己選擇先救人在拍照是個正確的決定。拍攝的時候偶爾會有刺疼感,情形緊張也沒有顧上。等結束了,脫了衣服才發現腿上、胳膊上還有脖子上都有BB彈的彈痕,這要是在真的戰爭中,自己就必死無疑了。

拯救傷員

貼幾張同學和老師幫我們記錄的照片

這一周的訓練課程讓我們都重新設定了自己的精神和身體極限,以前的我必然會對這樣的情況投降。「戰地攝影師」這個詞對我也有了新的定義。我希望展現人類最美好的一面,也希望展現人類最醜惡的一面。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用自己的照片進行這種記錄,我會做一個修復師,去修復那些被毀掉的照片。

最後附上進訓練營的前後對比圖:

進去之前好歹是個少女,結果訓練營待了一周就成了二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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