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曾是服刑犯
【1】
我坐在會見樓等候室亮藍色的聯排椅上,抱著背包,略微焦急地看著厚厚隔離圍欄後正在不斷叫名字的獄警和堵在圍欄門口伸長了脖子卻不敢大聲說話的探親人群。
待聽到了父親的名字,我擠開人群穿過圍欄,隨著人流再過一道鐵門,就見到父親已經在會見室的某塊玻璃後等我了。他端坐著,兩手放在膝蓋上磨蹭。見到我的一剎那,他站起了身,沖我笑了一下。
我小跑過去坐下,拿起了通話用的話筒,和他相對無言了一會,才拾起了話頭。
他問起家裡的近況,我絮絮叨叨說了一些,一如既往地報喜不報憂。待問起他的近況,他也只是笑,說一切都好,就是每天負責給貨物稱重的工作,用的工具不太好,手臂酸得抬不起來,才會忍不住打了個電話給我,讓我帶個二手電筒子秤過來。
父親很少開口問我要指定的東西,每次會見,頂多要一些禦寒的衣物。這次千方百計電話過來叮囑,我想,他一定是累的不行了。
會見時間才15分鐘,結束後,父親被獄警催著往裡頭走。我跑到會見室外頭的鐵欄門登記處,略等了等,就瞧見父親跟在獄警身後,隔著幾道鐵門,停了腳步望著我。我急忙把包裹遞給登記處的獄警,讓他給父親。
獄警檢查了一番,留下了一些衣物,把電子秤退回給我,說按規定帶不進去。
我愣了愣,抬眼瞧見不遠處父親期盼的神色垮了下去,就忍著淚意低聲求了幾句。獄警仍舊拒絕,把電子秤撥到了一邊,讓我趕快走。
我幾乎要哭出來,卻見父親沖我笑著擺了擺手,消失在鐵門後。
從杭州汽車北站坐大巴到安吉,再換公交車去監獄這一路,我走了四年多,走過了最好的大學時光。每一次都來去匆匆、憂心忡忡,只此一次,心裡揪得生疼。
坐在回杭的大巴車最後一排,迎著灌進車窗的微寒秋風,我的眼淚不停地掉,也不知道是該怪秋風帶來的稻香,還是怪父親的強顏歡笑。
父親入獄後,經常有旁人無關痛癢地問我,會不會記恨他。我多半是沉默的。
他是我父親,我除了陪家人一起熬過這贖罪的日子,又怎麼忍心苛責。我沉默是因為無法替他分擔苦難,我難過於我的無能。
【2】
這世間的生離死別,大多措手不及。
父親年輕時又高又帥,性子外向、仗義,交了很多朋友,幫了很多朋友,最後也敗在朋友二字。
那年深秋,我剛開始大學住校生活沒多久,父親給一家子煮了啤酒鴨,飯後送我去了公交車站。我以為這不過是像往常一樣的分別而已,卻沒曾想,沒多久父親就被帶走了。
母親瞞了我三天,才打了一通電話給我。
匆匆趕回家,到處打聽消息,還在鄰居大爺介紹下請了一名律師,然而儘是徒勞,什麼也幫不上。
那幾天晚上,母親都在我入睡後躲在自己房間哭,她以為我不知道,我也只能假裝不知道。
判決通知書下來的那一天,恰好是大一上學期的期末考試時段。
某一門專業課考試前5分鐘,我接到了爺爺哭得撕心裂肺的電話,他語無倫次地對我哭喊,而我,除了「判了十年」這幾個字,別的竟好似什麼都沒聽見。
大概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場考試,腦海中有什麼在尖叫嘶喊,叫我無法思考。我只記得我咬著牙,握緊了拳頭才能抑制住渾身的顫抖,勉強寫了半小時多一點,我就交卷跑回了寢室,躲進廁所捂著臉痛哭。
人生有多少個十年呀,我常常默默問自己。
父親不曾害人,只是輕信了所謂的朋友,被拖入渾水之中。又因涉案金額巨大,才會判得如此重。自那之後,但凡是國定假日,若是恰好逢著周日,我們都會去監獄探親,有時候很多人,更多時候只有我一個。
時間艱澀地流動到了第五年的秋天,我和母親準備了國慶假日的探監日程。日子還沒到,我卻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父親表示,監獄滿員,他很快將和一批獄友被轉去新疆庫爾勒。
手機那頭父親略帶不安的急促聲音在周圍的嘈雜人聲中顯得格外慌張。那一連串蹦出的話,讓我只來得及不停地說好好好。
「凡凡,先聽爸爸說,我只有2分鐘時間。衣服什麼的,等到了那邊安置好了會給我們機會打電話聯繫家人的。」
「國慶會見已經取消了,你們過來也看不到,別過來了。」
「照顧好媽媽和弟弟,不要擔心我。」
「你自己也要顧好自己。爸爸很可能……」
父親的聲音停頓了一會,似是有些哽咽。而此時的我,因為他突然吞失的半截話陷入了滿滿的恐慌中。正待問什麼,父親的電話就被掐斷了。
手機聽筒內的忙音響了兩聲歸於寂靜。我的心也似悠悠沉入了湖底,空空蕩蕩又無法呼吸。
情緒太過深刻,以至於我仍然記不清那天我在哪,在幹什麼,屋外的風是否凜冽。
忽然就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在天南地北跑貨運,隨身只有BB機能聯繫上,他叮囑我有急事就輸入999呼給他,而我為了想拿桌上的5毛錢買零食,給他發送了999。十多分鐘後,他就打來了電話,講話急促,大口喘著氣,似乎跑了很久。我不知道的是,那會電話機不普及,他為了打這個電話,開著貨車狂奔了好幾公里才找到一個小賣部的電話機回給我。
【3】
父親的事,我從來不曾和好友提起。在她們眼裡,我樂觀、積極,只是偶爾太過安靜而已。我不希望被同情,被安慰,所以一直開不了口。
自工作後,我便在外租房,母親受了太多的非議和責難,一個人在家生活,面對不厭其煩的家務事和東長西短的三姑六婆。她不被外人道的辛酸何其多,我又怎麼敢對她吐露我的脆弱。
小九歲的弟弟那會正在念高中,課業繁重,青春期的憂愁都來不及感受,又怎麼懂得安慰我。
於是,在父親是服刑犯這件事上,我竟孤獨得可怕。
那一通電話過後,整整三個月,毫無父親的消息。我一邊焦灼於內心的不安,一邊忙於工作,手機24小時待機放在手邊。一旦閑下來,就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幻想他穿著單薄的衣服在零下幾十度的嚴寒中瑟瑟發抖;幻想他每日里疲於和秤糾纏,兩條手臂酸痛難耐。
有時候想著想著就忍不住要哭,想找人傾訴,手機號碼按了又刪除,打通又掛斷,最後還是自己一個人嚼著苦澀在夜裡沉默。
第四個月,終於等到了父親的電話。開口第一句就是,讓我寄一點家人照片過去,說思念得厲害。
我事無巨細地問了一遍,他依然只說一切都好,就是太冷了。
聯繫上以後,我記下了地址,特意去銀行打了款,又和母親跑去市場買了很多又厚又暖的禦寒衣物、充饑的麵食,連同照片一起打包了滿滿兩大袋,讓郵政寄了過去。
事情都辦完後,心裡的不安總算少了些,連帶著生活也漸漸開始有了盼頭。
兩月後,兩大袋包裹原樣退了回來,大約是受了雪水和長途顛簸的剮蹭,照片因潮濕和壓迫黏在了一起,掰開後糊成了一片。
我和母親相顧無言。翌日,我去了照相館重新洗了一疊照片,單獨裝了信封寄了過去。萬幸的是,這封信沒被退回來。
【4】
自父親一遠萬里,打電話的頻率也從以前的一月一次變成了三到四個月一次。我除了定期去給他打點生活費,寫幾封信,再也沒有多餘的接觸機會。見不著面的這五年,積攢的不安、思念、擔憂的此起彼伏已經成了我們活著的日常。
身邊的長輩偶爾提起,半嘆氣半開玩笑說,父親的被調離對我們來說也是一件好事,不用費事在節假日穿越城市去探監。
我沒法反駁,甚至有點內疚。天高地遠,生離不是自願的。但我從來不會因為父親做了錯事而終日陷入苦痛與自卑中,我拚命努力地在那贖罪的日子裡把生活過得精彩。母親在努力往前走,我也在努力向前看。有時候一個人累了,就會想起當年抱著電子秤走出會見樓大門時,與我擦肩而過的那對老夫妻臉上的悲愴與難過。至少,我們還能盼來再見面的時日。
如今,父親回來已經一年多了,他的身體恢復了健康,重頭拾起了水泥工的活計,談笑間雲淡風輕。我也只能在他那銀絲髮鬢與有些過於蒼老的眼中窺見一縷十年的痕迹。他不輕易同我訴說這十年牢獄生活,我也不忍開口去剝他內心的傷口。我們避而不談這被偷走的十年,就彷彿我們從此獲得了新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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