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現實有力

《紅樓夢》的主要人物中，探春很特別，其他人主情，不論是兒女之情，還是人情世故，而探春卻是以理為主，即使感情，也是理性表達，情理相宜，有一種男子氣概。她關心著家族的命運，並盡自己的努力，用自己的行動和魄力，為這個即將衰敗的家族注入了最後一股革新之力。

應該說，紅樓中的人物，真正具有一種維護並振興家族使命感的，只有探春和他父親賈政。不過，賈政更多關注著官場公務，所以對當時家族內部的痼疾和隱患看得最清楚、想有所改革、也能付諸行動的，唯有探春。她有一種有別於閨中小女子的大格局，是入世的管理人才。

王熙鳳在管理上雖也是出名的能幹，但她畢竟是外族媳婦，根底是私心私慾，甚至可以說「監守自盜」，加上沒有文化，這一點鳳姐自己也承認，所以出發點與之不同。而另一個寶釵雖然明白，但她就像王熙鳳說的，「不幹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她」。

對待自己的出身：認知定位準確、杜絕玻璃心

探春的生母趙姨娘和弟弟賈環，用現在的話說，情商智商都不及格，在賈府的地位，連好一點的丫鬟都比不上，而且常常跑出來拖後腿。探春能在這樣一個背景下，深得賈府內部上下人的認可，著實不易。

對待自己的出身，探春並沒有像趙姨娘和弟弟賈環一樣表現出不自信和玻璃心，而是給自己明確的定位：自己是賈府名正言順的三姑娘，大娘是王夫人，姨娘就是姨娘，舅舅是剛升任的王子騰。

趙國基撫恤金一事，是探春主辦的第一件公務，關係到此後在眾人中的權威。然而，論起私情，趙國基畢竟是探春血緣上的舅舅，因此曹公巧妙地安排趙姨娘來鬧一場，公私矛盾之中看出探春的內心立場堅定、辦事果斷潑辣，「精細處不讓鳳姐」。

一開始，不了解她能力的奴才想給她一個下馬威，她馬上意識到並駁斥，三兩句話說得奴才們暗中吐舌頭。面對情理矛盾，探春拎得很清，站在自己是賈府三姑娘這一認知上，按照慣例和制度辦。雖然看起來似乎是有些過於現實，趙姨娘也罵她「忘本攀高枝兒」，然而細想起來，探春也必須要有這種「劃清界限 」，才可能在賈府這種等級分明的富貴世家立足，否則就像迎春一樣，連奶媽媳婦都敢過來威脅她。

關於封建社會庶出子女的地位，即使沒有研究過，在一些影視劇里的演繹下還是能感受到一二。鳳姐和平兒也討論過，女孩兒比不得兒子，有的人家攀親時還是會把正庶當做重要因素考慮。不過平兒也說，「她就不是太太養的，難道誰敢小看她。」因此，最終還是要靠個人的氣魄、能力來決定地位、格局甚至命運。換個角度，在奴才也分三六九等的賈府，與奴才出身且腦袋不夠用的生母家族保持距離劃清界限，看似冷酷，實則是保護這個實力弱小的生母的唯一辦法。

以趙姨娘的能力，若不是女兒探春在賈府有地位，她得到的體面和存在感可能更弱。因此，探春剛開始處理家務時姨娘來鬧一場，探春傷心流淚，為的是作為生母，不僅不支持自己，反而為了攀比之心來拆台，「生怕不知道自己是姨娘養的」。

仔細觀察，探春在許多時候還是給趙姨娘滅了不少「火」，比如「玫瑰露引來茯苓霜」一回，玻璃心的趙姨娘以為丫頭們又小看環兒作弄他，被人挑唆準備大鬧一場之時，探春忙用言語寬解，幾句話說得趙姨娘閉嘴回房，避免出醜。

賈府管理中表現出的魄力

探春善於觀察學習，賴大家請客吃飯時，她關注和了解到的是賴家管理園子的方法，並從中得到啟發，促成了今後大觀園改革。她心有大格局，關注的是對家族有利之事，不怕得罪人。在探春主理家務後，她暗中了解和掌握著奴才暗中豪賭的來龍去脈，利用寶玉「被嚇」驚動老太太的機會，在牽連著若干私人關係沒人敢開口的情況下，大膽向賈母回明族內奴才大開賭局、影響惡劣之事，使得愈加蔓延的奴才聚賭之害得到一定剎治，結果遷出的頭家皆是一些「有關係」的奴才，賈府的內衰原來早已開始。

探春推動大觀園管理改革時，結合各人所長，「使之以權、動之以利」，提高主管人的積極性，甚至似乎有些看到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影子。同時，為「員工」考慮細緻，比如為避免年終歸賬時受到賬房盤剝，要求直接跳過賬房歸入裡邊兒，加上寶釵在旁「錦上添花」，使其他管事的奴才均沾帶了一點「分紅」，成了一樁利公利私的「雙贏」案例。

探春在管理的事情上，也有選擇性，明白什麼不管、什麼必須管。家庭內部各層奴才之間的內鬥摩擦她似乎並不怎麼管，比如茯苓霜玫瑰露一回，她把事情推給鳳姐。細想這種事情的最終結果只是奴才之間的恩怨情仇與內部磨損，於大局無損亦無利。而奴才之間聚眾賭博這樣的事情，關係到家族的整體風氣和內部治安，於是她早留心、查證，在此基礎上找準時機回明賈母開始整治。

查堵事件中迎春的乳母被查出做了「大頭家」，迎春覺得臉上無光反受到乳母媳婦言語衝撞，她卻像只鴕鳥一樣無力反駁更無力去求情，悶頭翻看《感應篇》。探春及時趕來怒斥奴才，一來替姐妹撐腰，二是跟進整治情況，煞一煞「奴子輩奶奶們」作威作福的風氣。然而看看迎春的反應，姊妹不齊心不說，基本的權威都樹立不起來，連黛玉都看不下去，發出「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的感慨。不得不說，作者對黛玉確實是偏愛有加的，不僅才氣高，三觀也是很正，道理都看得很明白也敢說，不像寶釵，一看是別人家的事情不好說，心裡是明明白白的卻和迎春看《感應篇》去了。

探春在管理上還很注重明確層級觀念，樹立權威。初任之時，吳新登家媳婦之類的「老員工」想來糊弄她，她平靜應對後，利用平兒在奴才當中的權威，用類似使喚平兒去叫送飯這樣的細節，向一眾奴才表面，下屬就是下屬，即使是平兒，也只是個丫鬟，必須服從。王夫人主持抄撿大觀園一回，王寶善媳婦不知探春盛怒拉她衣角，被探春一耳光扇過去，她頂了一句嘴，也是探春讓她的丫鬟侍書去處理，讓鳳姐感慨「有其主必有其仆」。此外，下屬若有過自己承擔，在抄撿大觀園時，探春只讓抄撿自己的東西，自己丫鬟下屬物件一律不讓動，面臨「外敵」時保護自己人有擔當，這樣的領導誰都願追隨。

竊以為，真正的領袖，應該擁有大局觀、責任感，把所要領導的對象整體當做自己切身的家庭一樣來建設，銘記它的歷史過往、也為後世的發展做好鋪墊，而非僅僅當做一時的政績堆積與個人人生履歷中的重要一頁，基於不同的出發點和站位，後者也許也會做得非常優秀，然而，不足以稱之為領袖。不知為什麼，覺得往大了說，把探春放在一個政治家的角度，想到這一點。

探春的結局：曲折里也有樂觀

雖然薄命司上皆有名，壽限是命定了的，怕也「挨不過秋」，但以探春的能力，在她活著的年歲里，我相信一定是能夠揚眉吐氣的，不會憋屈。

探春的判詞，「才自精明志自高，生逢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雖然探春的警醒與努力並沒能挽救賈府衰頹之勢，自己也被遠嫁他鄉，但她在續文中躲過了賈府抄家這樣痛苦的時刻。她在婆家的處境，我想也不會太差，即使她遇到的是薛蟠這樣的人，她也會有應對的辦法，況且寶玉生日行酒令時，她抽到的是「日邊紅杏倚雲栽，必得貴婿」，「紅杏」必有所依恃得恩寵，夫婿品行不會差 。

探春遠嫁這樣關鍵的情節，在續文里並沒有過多正面描寫，只是通過賈政外調江西糧道的情節帶過，有些遺憾。不過這一點87版電視劇《紅樓夢》卻處理得很好，不僅交待了南安太妃認探春做義女作為親王之女遠嫁番邦，符合前文邏輯，也刻畫了與生母趙姨娘含淚道別這樣的細節，情理相宜，讓人動容。續文中提到她出嫁後回來省親，「見探春出挑的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鮮明」，雖說探春不一定真能回得來，不過探春的前景這樣看來確實是相對樂觀的。

探春個人的現實命運是曲折與苦痛的，帶著政治任務遠嫁番邦在那個時候相當於和故鄉親人永別，然而更重要的是面對和處理的態度。「明歲秋風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從她做的《殘菊》詩里可以看出她達觀的生活態度。至於壽命的短長，不是人為能夠左右的，更重要的是，在有限的一生中，活得揚眉吐氣、淋漓盡致。

作為一個普通讀者，沒有太多的功底，這點薄見也許會讓專家學者貽笑大方，不過實在是很欣賞探春這個人物。我看的是以庚辰本為基礎的商務印書館面向青少年群體的版本，這本書在目錄前就把榮、寧二府的主要人物關係用簡圖列出，對我們這種普通讀者來說，非常實用和方便閱讀。

2017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