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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滅

作為一頭驢子,我的生活可以說是乏味到家了。上午拉磨,下午吃干稻草,晚上和同磨坊的一匹馬交談——主要是他在說,其餘的時間用于思考,還有睡覺。

也許您讀到這裡便會笑出聲了,一頭驢子,一頭可笑的、可憐的驢子,一頭日復一日拉磨並且吃乾草的、走一千步一萬步也走不出磨坊草棚的驢子,也敢大言不慚的胡扯什麼思考!然而我建議閣下等一等再發笑,或是邊笑邊聽我接下來的話,好在聽完我的馬朋友的事以後一次笑個夠。

馬這種動物往往會和雄俊、光鮮、威儀這些詞聯繫在一起。他們常常被視作彰顯一位君主或是將帥氣度的得力手段。穆王有八駿,魏武喜絕影;呂布縱赤兔,裴果好黃驄。是啊,請您想像一下,或是皇帝西巡,或是兩軍對壘,高風悲鳴,旌旗獵獵,六軍暴怒,戈矛如林。騎士們穿著曾經鮮明的重甲,戰馬們低垂的雙眼透過鐵面映射寒芒,他們的沉默與殺意狂妄的咆哮不休,有如鮮血的海洋冷漠的翻騰——此情此景,可堪道一聲壯懷激烈否?然而若是把他們胯下的馬換成在下這樣的驢子,那麼旌旗也好鐵甲也罷,都不能遮掩喜感,雖然騎士們會依舊沉默地滿懷殺意。不過沉默是因為太過尷尬,而殺意是指向發驢子給他們的軍需官的。

說到這裡,也許您認為我那朋友也是矯若驚龍,悲嘯西風的騏驥,並為他在小磨坊中蹉跎歲月的焚琴煮鶴而感到悲憤不已,那麼還請將閣下的擔心與不平收回心底。他絕非驚帆、的盧、斯萊普尼爾(Sleipnir)之屬,甚至連普通的健康的馬都不能算:極瘦,肋骨一條一條很是分明,頭也總是低垂著,眼睛渾濁,鬃毛黯淡,蹄子乾裂,尾巴沮喪。也許讓偉大的拉·曼恰的堂·吉訶德先生有幸見到他,會歡天喜地的把他認做弩騂難得。不幸中的萬幸,是他並沒有因為病弱讓尾巴上沾染糞便的痕迹。大多數時候他像我一樣安靜,除了講到他夢想的時候。是的,一匹羸弱的,拉磨的,吃乾草的老駑馬的夢想。

那是個高貴、華麗而悲哀的夢想。因為它的名字叫英雄。

六軍暴怒,戈矛如林。

然而生活不承認理想的支票。從他在這座小磨坊里降生到如今,連一個小兵他都沒有見過。遑論像韓白衛霍這等英傑,更不用說雲遊四海的中國仙人與住在遙遠的奧爾哈拉的奧丁。於是我們這位精神上的布塞菲勒斯(Bucephalus)只好馱上可笑的小麥或者麵粉,與可笑的驢子一起,嚼著可笑的乾草,住在可笑的小磨坊里,以可笑的方式生活。我們低垂著自以為高傲的頭顱,以自以為高傲的姿態日復一日的拉磨。日復一日,一成不變,難望收梢。而我們日復一日勞作的產物,麵粉,被馱到市場,或是賣到巷陌屋舍,或是賣與酒肆歌台,被做成或精細或粗糙或摻著木屑的食物,被相同而不同的人們吃下,經歷幾番曲折化為糞便,被挑到農田裡滋養新的小麥。然後呢?自然是作為新的小麥的一部分,經歷下一輪循環。我不止一次想過小麥的「一生」,不知道它們有沒有意識或者思想。它們會疲累么?它們會絕望么?它們會麻木么?它們會不會也像人們,動物們一樣,曾經有過或綺麗或鮮艷的夢想?它們會不會告訴新的小麥它們將要面對的是什麼?想到這裡我彷彿置身於一片麥田,走過茁壯挺拔,高聳興奮的大多數小麥,在角落裡那幾棵垂頭喪氣的傢伙們旁邊停下,屏住呼吸,聽一聽它們與腳下泥土或是與自己莖稈的對話。此時此刻,天應該是高遠的寶藍色,點綴了大塊的徐緩的雲,南風安靜而帶著笑意,拂弄著遠處三兩閑聊的黃鳥……如果說我的同類們離我不是那麼遙遠,並且不只是那麼喜歡拉磨和稻草,我還是願意把小麥的故事寫給它們看的。如果馬在講夢想的時候不是那麼的壯懷激烈,或者在不講夢想的時候不是那麼沉悶無趣,我也可以接受把小麥的故事講給他聽。然而這一切好像都只是空中樓閣般遙遠而縹緲。於是我只好打個響鼻,繼續去做驢子該做的一切事情。碰巧我每次想小麥的故事的時候都是我們送小麥去市場回來的路上,故事想完也就到了磨坊,磨坊主卸掉我的挽具(要是偶爾磨的麵粉多或是偶爾幾天沒去市場,那麼就是卸掉板車),將我趕回廄棚,運氣好的話他還會給我的食槽加滿乾草或是給我的水槽加滿清水,運氣更好的時候就是兩者並行。美矣,修矣,堂堂矣。是的呀,對於一隻拉了很久磨,又在烈日下馱著沉重或及其沉重的貨物走了很久的驢子來說,十萬個小麥的故事,二十萬個黃狗的故事,五十萬個馬和磨坊主的故事,也不能與涼水,乾草和睡眠相提並論。當然對於疲憊的老馬也一樣,哪怕他有夢想,哪怕這個夢想叫做英雄。

吃草這件事情並不能算多有趣,而乾草本身也沒有多好吃。然而我依舊喜歡吃草。一是天性,驢子都愛吃草,就和人類都愛玩耍一樣;二是吃草雖然無趣,然而拉磨和馱貨不僅更加無趣,而且會讓我疲乏。我的主人磨坊主喜歡蹲在牆角,但我覺得他喜歡這件事的原因和我喜歡吃草的原因應該是不一樣的。除了他,我沒見過第二個把蹲在牆角作為喜好的人類,所以這顯然不屬於人類的天性;而對於人類來說,生活不只是磨坊市場和廄棚。磨坊外面有許多地方可以讓人類找樂子,這些地方充盈著下至販夫走卒上至公子王孫的人類大多數。而磨坊主和大多數人不太一樣,他顯然認為,蹲在牆角是最有趣的事情。他把白天大多數的時間都花在這件事上,吃東西的時候也不例外。

磨坊主是一個極黑極瘦的佝僂男人,胡茬剛毅,沉默寡言。他的一舉一動都尤其緩慢,然而絕不拖泥帶水。恍惚間好像萬能的、無堅不摧的、永不停息的鐵騎——時間也拿他沒什麼辦法。這些精銳的騎兵彷彿陷進了沉默的沼澤地,而他們的哮吼和謾罵都只能換來沉默,於是時間只好妥協,以凝固的形態,從他的領地掙扎著離開。然而這並不能改變他是一個真正的乏味到家的人。他在每天的同一時間緩緩步出他的青磚小屋,緩慢而精準地為磨坊里的石碾加上小麥,然後牽出我和馬拉向石碾,套上軛,最後緩慢而沉穩的走向那個標誌性的牆角,眯著眼睛緩緩蹲在飛揚的細塵與清陽里。

到中午的時候他會去煮麵。他彷彿每一餐吃的都是面,而且是煮的過熟的爛糊糊軟塌塌的那一種,同時沒有多少湯。偶爾他會加一些茄子或者土豆,它們往往也呈現出和面一樣的軟爛神色。他面無表情的蹲在牆角吃面,平緩而不間斷的進食的速率絲毫不像是在吃前文所述的糟糕食物。之後他會解開我們並為麵粉裝袋,然後我們去市場賣掉這些麵粉,並且買回明天的小麥、麵條、乾草,從不吆喝,也從不講價。回到磨坊,我們就會得到向前面所說的招待,而磨坊主會在做完這一切後緩緩回到他的牆角,蹲到日薄西山,然後拖著腳步回到他的小屋,將狹長的影子與濃稠的夕陽一併關在門外。

日復一日。

任憑桃花如何在蘆芽的清爽里寬衣解帶,抑或是被桂花的馥郁弄的醺然的螃蟹如何張牙舞爪,也無法將磨坊主從他那一方牆角、那一碗爛面那裡拉走。除夕夜的爆竹,上元節的燈海,皇帝妃嬪的出巡,良臣名將的凱旋……這些個萬人空巷的場景上演時,磨坊的回答要麼是橫眉冷對的小屋與清孤的燈光,要麼就是發霉牆角邊那一張遲鈍的臉。

故而有的人認為他是個瘋子,有的人認為他是個怪人,不過認為他是個傻子的人好像最多,因為大多數人用傻子或者磨坊的傻子來稱呼他。只有一個和尚不這麼稱呼他,並且常常在日落的時候來找他,用同樣的姿勢蹲在那個牆角和他進行簡短的對話,甚至偶爾會留下來吃一碗面。有個幸運的消息是和尚在眾人那裡評價非常統一,並且也沒叫過他瘋子或者怪人;然而不那麼幸運的是,人們對和尚統一的稱呼是瘋子。

和尚長的極丑,準確的說是那種粗陋的丑,就好比一個凡俗而自以為是的學徒所完成的第一件陶器,製作的很不認真,而且手法也不到家。同時他的頭很大,然而眼睛深邃明亮,臉略有些浮腫,牙縫寬而常常附著死水潭顏色的碎菜葉,手指修長秀頎,指甲縫裡滿是泥,總披著件開襟的灰不灰青不青滿是油漬的舊袈裟,身子瘦小而肚子突出,走路外八字,拿著僧帽趿著僧鞋,它們和他一樣難聞,讓我絲毫不想知道他上次洗澡的時間。他很喜歡喝酒,隨身帶著一個裝滿劣質燒酒的酒葫蘆。更糟糕的是,他酒量不大,喝上幾口就會紅著臉在鬧市放歌,或是掛著或戲謔或扭曲的冷笑到路邊大吐或者乾嘔。這些混合的糟糕氣味就是他的先導,甚至像他的附肢,他們組合成一個深淵般的龐然大物,醺醺而景然有序的在這所城市的每一條街道爬行而過。然而在磨坊與磨坊主聊天的時候和尚總是嚴肅的(儘管還是掛著菜葉,敞著懷並極其難聞),他們低聲的討論佛經、詩和文章,神情虔誠而高貴,而夕陽為他們披上純金的輕容,在我乏味的生活里卻也算的上一景了。

以上就是我,或者不妨說我們生活的全部:一頭頹廢的胡思亂想的驢,一匹比驢還瘦弱卻做著英雄夢的老馬,一個單調機械有如痴呆的磨坊主,一個醜陋難聞而任誕的和尚。這樣的生活真是荒唐而罕見,同時單調無聊到家了。不過這也正常,這四個可憐、可笑而無聊的生物,又能有什麼有趣或有力的故事呢?我恍惚間彷彿能看到命運,它是一塊沉默而森穆的黑色巨岩。那裡寫著:你們終將在磨坊里悲哀、無聊而絕望地死去。

雖然和尚更可能死在廟裡。

於是時間就在這種瑣屑、單調的平淡日子裡凋落,在撕下的月曆中穿行,在落葉與碎雪中飄零,在從不知名的遠方飄來的糖炒栗子味里消散,在安靜的淡月和繁星邊隱匿。它無情而不休止地一層層剝撕我們的生命,就像剝洋蔥一樣。

直到那年晚秋的那一天。

那一天的到來還是有一些鋪墊的。比如那天之前街頭巷尾紛紛都在沸水一樣的議論,說皇帝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突然想要異國的佛經,於是宣布天下僧眾可憑度牒出入邊關;比如和尚連續四天都沒來過磨坊,連他觸手般的氣味都沒有隨著冷風路過;比如馬反常的不再談論他的夢想,安靜的仿如一尊魔像,以至那幾天我一直以為他真的老了,變成一匹普通的馬了;當然,還有磨坊主,他這些天常常在我們休息的時間為馬洗刷,並在集市上為馬買了一副大紅的鞍韉,正合適,此外,每天傍晚的時候,他居然沒有蹲在那個牆角佝僂的瑟縮,而是昂然的站在院子里,小屋的門口。他堅毅的身影在空曠的秋風和蒼紅的落日里驕傲挺立,如同一桿狠命扎在地里的黑鐵長槍。這讓我感到陌生而不可思議,而他的氣勢和神情又是那麼不容置疑,我恍惚間覺得,彷彿他乾裂的嘴唇、細密的皺紋和星點的色斑會在某一個瞬間突然瘋狂延長或是擴大,然後清脆的破碎、裂開,從裡面緩緩站起來一個像他一樣沉默修長,然而雙眼如同深淵一般遼遠的男人,他會披上純黑的厚重盔甲,橫著不知從哪裡拿出來的哮吼不止的銀槍,騎上不知什麼時候也像他一樣碎裂開來獲得新生的馬,雄俊而不可一世,乘著刀槍鳴響一般的西風,踏碎尚未凝固的夕陽隆隆遠去。然而這一切終究不過是我徒勞的幻想。隨著晚陽不情願而徹底的卸妝,那個男人往往是輕嘆一口氣抑或甩甩頭,穿上卑瑣的外套和佝僂的馬甲,恢復成我認識的磨坊主,垂著頭,哈著腰,背著手,一顫一顫的走向清冷的小屋,任憑他的影子被落日殘留的胭脂紅拉的很長很遠。

終於,一切若有若無而反常的鋪墊隨著那一天的到來而收梢。

那天久違的和尚終於來了磨坊,作為諸多反常的收梢,他來的時間自然也不是慣有的下午——當他素帽青衣、神色儼然的出現在磨坊門口時,磨坊主正在打呵欠,同時往石磨里添小麥。

四目相對。

然後和尚深施一禮,「施主可否借馬一用?」雖然他這次衣冠整潔,也不再有標誌性的酒氣與體臭的混合氣味,甚至指甲縫裡也清的乾淨,然而依然很難看——粗劣的大腦袋,浮腫的臉,瘦削的身體,大肚子,外八字的腳,照舊。

磨坊主佝著腰,挑起了左邊眉毛。他死死盯著和尚,然後挑起了右邊的眉毛,放下小麥,直起身,走向他的小屋。

這時我才想到看看馬作何感想。他安靜的站在槽前,沒有一絲動作,然而我看到他在極其細微的戰慄。我敢斷言,那是極度興奮的戰慄,因為他的雙眼毫不流轉,無邊無際的純黑折射出深淵底部的平靜;他周身的空氣好像沸水中歡快的氣泡,興奮的竄流涌動奏響心臟跳動的戰鼓。這時和尚沉靜而鋒利的聲音充斥了整個院落,「施主你的詩文好言秋景,而橫溢刀兵之氣;數十年如一日,不以物悲喜;不信佛而禮佛,是為寬仁之心。此乃大將之威勢,非久歷刀兵之人,不能如此。然而小僧平瑣俗愚,未立寸功,望將軍成人之美,成人之志。」我向他的方向看去。說完這席話的他沉靜如鐵,低著頭,仍舊看不見神色,然而他給我的感覺和馬給我的別無二致。興奮、瘋狂、熱血。他們雖然低著頭,然而心中的猛獸無限地膨脹,興奮地抬頭,暴戾地哮吼。猛然我也被他們所感染,無來由的感到一陣興奮。那是賦大風歌猛士的衝動。我感覺到他們的夢想就在指間觸手可及的距離。馬自然不用說,而和尚興奮如是反常如是,想來他對夢想的執著與馬別無二致吧。

時間仿若凝固了,感覺過了許久,磨坊主終於從小屋裡走了出來。他捧著鮮紅的仿若燃燒著的鞍韉,神色驕傲,牽出馬並為他戴好鞍韉,走到和尚面前。

「我的祖上用的是素白的鞍韉,而我在軍中時鞍韉是純黑的。」他輕撫著馬背,面如止水卻自有居高立下之威,「你的任誕絕非沒有緣由,我相信發生過不少事情——而你肯定也對我的過去很好奇。這樣吧,等你回來,我為你備上城中最烈的酒,我將我身上發生的一切故事統統告訴你——如果你能回得來的話。」

「你就不問我打算去哪么?」和尚終於抬起頭了。他笑了,如釋重負的笑。

「這重要麼?」磨坊主轉過身去。他也笑了,笑得很不屑,同時揮了揮右手。於是素帽青衣的和尚牽著紅鞍的老馬三兩下走出了我的視野,只能聽到蹄子孤寂的敲擊青石板的聲音,與它的迴音在沒來得及散去的薄霧裡交織。我不禁抬頭看天:雲散碎而絮浮,中間射下來蒼白而乾淨的陽光,一絲絲鍍金的風在磨坊主的衣角流轉,這一切提醒著,這份讓我感到如夢似幻的不真實,是一個巨大的虛無的泡沫。

彷彿洞察了我的想法——儘管這不可能,磨坊主瞬間又佝僂了下來,眯起了眼睛,緩緩的踱到石磨前,開始加起了小麥。

「嘣!」我彷彿聽到這麼一聲,剛剛升騰起的幻境的泡沫的破滅。然而馬廄里空空如也的半邊,卻在提醒我,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在那個瞬間,我感覺——或者說意識到,我從未了解,甚至從未認識那個磨坊主,那個和尚,甚至那匹馬。

不過感嘆也好,悵然也罷,生活,或者說命運還得繼續,它絕不會因為任何原因任何人按下暫停鍵。四個可笑的生物的生活變成了兩個可笑的生物的生活,然而這並不能改變它依舊令人絕望的單調、乏味和瑣碎,並且還增加了一份孤獨。我失去了與馬交談,或者說聽馬說話的活動,只剩了日復一日有氣無力的拉磨、冷漠的吃草、麻木的睡覺和窮途末路般的胡思亂想;而磨坊主徹底縮回了卑瑣的殼裡,彷彿那一天英氣勃發的是我,而他才是吃草的驢子;他固執而又凄涼的據守那個生了青苔的牆角,沉默,孤寂而遲鈍,像是廢棄在時間荒原上古舊的巨像,驕傲地用沉默為逝去的英雄們吟唱,任憑像放久了的蛋液一樣的歲月與瑣碎的混合物粘附沉積,漸漸讓他顯不出過去的模樣。

大片大片的時間就在這樣的日復一日中開裂,剝落,飄零,蠶食著我們原本就不旺盛的生命。我逐漸習慣了不能和馬聊天的日子,並開始細數飛花、繁星、落葉、細雪(直到數不清為止)作為新的愛好。我的毛皮換了一層有一層,終於在不知哪一次,不再像以前那樣絨密而光滑;我的蹄子也不再飽滿得像白露的新栗子,他們開始黯淡開裂;我的尾巴也不再有活力,開始厭惡低垂以外的一切狀態,並且終於開始粘上糞便變得干硬。然而那個磨坊主,那個高瘦,佝僂,麻木的男人,沒有絲毫變化。他依舊沉默,依舊遲緩,依舊每一餐都吃軟爛的面,依舊把蹲在牆角做為唯一的樂趣。他簡直就是時間長河裡的一支黑色的巨錨,抱著他的牆角,沉默的看著河水與沉浮的眾生或快或慢的遠去。

桃花落了又開放,燕子去了又歸來。磨坊的風車不知疲倦的緩慢轉動,而遠方是沉默的街,更遠的地方是古舊的城牆,牆角是倔強的青苔。他們中間充盈著緘默的,安寂的,而呈現著死水一般的暗綠色空氣。眾人,或者說眾生,在其中緘默而安寂的沉浮,安穩的形成自己的軌跡,像是棗糕裡面四分五裂的,曾經叫做棗的東西。它們就是暗綠色死水上渾濁的泡沫。偶爾水裡也會沸騰一般冒出一大串的氣泡——那是皇帝征討不知哪方的異族得勝歸來,捉了他們的頭領,放在裝滿著財物和首級的羊車裡遊街示眾。

頭幾年我還是對這些光景很是好奇,希望能親眼看一看八面威風的皇帝,顧盼自雄的大將,面色如水的兵士,以及垂頭喪氣的狼主。沒有什麼是我不好奇的,乃至矯健的戰馬,麻木的山羊,各型各色的人群。他們彷彿就在我的耳邊囂鬧吵嚷,活靈活現。然而就像你們知道的,磨坊主在這種時候永遠把自己鎖在小屋裡或牆角邊。於是我每次都只能怨念的望著石牆,聽著人聲鼎沸,想像著皇帝明黃的麾蓋,大將漆黑的鎧甲,兵士森冷的殺氣,狼主憤恨的雙眸。

偶爾我也會看向牆角的磨坊主。他往往眯著眼睛望著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後來,數了大概五六輪雪片吧,我的好奇終也隨著門前的杏花,摻雜在牆皮一般剝落的時間裡,隨著新來的溪水去往不知名的遠方,也許是有我們的朋友在的遠方。那裡也是這樣的么?透明的暗綠色空氣,粘稠的時間,沉默的氣泡狀的羔羊?我彷彿看見素帽青衣的醜陋和尚,騎著配著朱紅鞍韉的老瘦馬,沉默、緩慢而堅定的走過斑駁的青磚小巷,而銅綠色的迴音呈螺旋狀,輕緩的飄縈在不散的珍珠白的霧氣里。偶爾他會從馬上拿出紅山羊皮的水袋,斜著嘲諷的眼神仰脖喝上一口。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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