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養過一條狗

朋友要送我一條狗,我拒絕了。

不是因為不喜歡,我這個大男人,一看到那條白色的毛茸茸的小薩摩,扭著小屁股顫顫巍巍地往我面前爬,心都要化了,怎麼會不喜歡呢?

那是因為怕麻煩嗎?也不是。我從小就很喜歡養一些小動物,什麼小麻雀、小金魚、小兔子等,從來就不曾怕麻煩過。

那是為什麼?

因為我曾發誓這輩子絕對不會再養狗了。我這輩子養過大黃這一條狗就足夠了。

其實,大黃小時候不叫大黃,它叫小黑。說到它,我就要提起我那段在外流浪的日子。沒遇到小黑前,我正經歷著人生中迄今為止最為寒冷黑暗的一段時光。

我的家庭原本非常幸福和睦。爺爺在政府部門任要職,奶奶在家給全家人做飯。爸爸媽媽都在本地最好的醫院工作,都是受人尊重的好醫生。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很受全家人的寵愛。爸爸媽媽要是罵我一句,爺爺奶奶一定會為我擋著。

小時候,家裡總是不斷地有陌生人來拜訪,他們的手裡無一例外,都會帶著一些禮品。儘管我的家人一再拒絕,還是擋不住他們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找上門來。有時,爸爸媽媽不收,他們還會跪著哭著不收不走。

記憶中,我的家人都很害怕聽到門響。他們為了躲避送禮的人,有時候會假裝不在家,或者把電話線給拔了。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我十一歲的時候。十一歲那年,我的爺爺因病去世了。上門拜訪的人忽然一下少了很多。後來奶奶因思念爺爺,鬱結成疾,在我十二歲那年離開人世。我的爸爸媽媽也在這年,因為另外一個女人離了婚。我被法院判給了爸爸撫養。媽媽從家裡搬走了。

那時還沒有手機,我也沒有媽媽電話。加上爸爸帶著我有意躲著媽媽,我漸漸地跟自己的媽媽斷了聯繫。

那時的小城市對於婚姻出軌的容忍度是非常有限的,爸爸因此被醫院辭退。

那個女人在我的爸爸沒了工作之後,沒多久就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終於沒人敲我家的門了,家裡清冷安靜得有些可怕。爸爸覺得他沒臉在那個小城市繼續呆下去,冬天的時候,他帶著我來到了南方的一座城市。

下了火車之後,爸爸帶著我去吃了蘭州拉麵。吃面的時候,爸爸把他的半碗面都撥到了我的碗里,一個勁地讓我多吃點。然後他又打包了十張大餅。服務員把一包打包好的熱乎乎的大餅放在桌子上時,我還在吃面。爸爸說他去外面上個洗手間,讓我慢慢吃。

只是,等我連湯帶面吃光之後,爸爸也沒有回來。我抱著十張大餅找遍了附近的洗手間,也沒能找到他。我又回到拉麵店門前等,一直等到麵館打烊,也沒有等到他。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的爸爸。

在我確定了我被自己的爸爸拋棄了之後,我並沒有難過太久。我已經十二歲了,我是一個男人,我要開始自己一個人生活了。我身上沒有錢,加上又冷又困,求生的本能驅使著我要趕快去找一個暖和的地方落腳。那個晚上,我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地下通道抱著十張大餅睡了一夜。

白天的時候,我開始到處去找工作。可是很多地方一看我還是個孩子,就不肯要我。十張大餅我就著自來水吃了一個星期。後來,我又冷又餓,差點暈倒在地上時,我開始學別人在地上鋪一張報紙,擺上一個垃圾桶撿來的一次性紙碗,開始了乞討生活。當第一枚1角硬幣扔在紙盒裡時,我只想著還差4個就能買一張大餅了。當人餓到一定程度時,心裡只想著怎麼樣才能弄到吃的,哪還有時間去顧及什麼尊嚴?

一天晚上,我正在一個地下通道乞討時,來了幾個比我高大強壯的乞丐,他們搶走了我的錢,還要趕我走。我知道自己打不過他們,硬給他們爭只有挨揍的份,於是,我什麼話都沒說,趕忙走了。

我走了很久,來到了一個偏僻破舊的地下通道。這裡人和車都少得可憐。整個地下通道就我一個人。我有些害怕,但是又一想,我要什麼沒什麼,有什麼好怕的?當一個人一無所有的時候,也是他最無所畏懼的時候。因為他沒什麼好失去的,所以沒什麼好怕的。

後來我在那個地下通道睡著了。睡夢中感覺很冷,做夢夢到了媽媽在給我蓋被子,我頓時暖和了許多。等我醒來時,我感覺肚子那裡有些熱乎乎的,這才發現一隻黑色的毛茸茸的小狗正蜷縮成一團依偎著我熟睡著。

我動了一下,小狗醒了。它一點也不怕我。兩隻圓圓的黑眼睛一直盯著我。它的身上有一些泥土和樹葉,我幫它彈乾淨之後,發現它是一隻乾淨健康的胖乎乎的小黑狗。它應該是誰家不小心跑丟的寵物。

我在那個地下通道呆了很久也沒人來找小黑狗。小黑狗一直圍著我轉來轉去,我決定養著它。我給它起名叫小黑。有了小黑以後,我的流浪生活變得溫暖多了。

白天的時候,我帶著它一邊乞討一邊去找工作。晚上的時候,抱著小黑,我感覺冬天沒那麼冷了。

我用乞討的錢,買來吃的,跟小黑一起吃。有時,運氣好,乞討的錢比較多的話,我會買一個雞腿解解饞,我會特意在骨頭上留些肉,再給小黑吃。

春天來的時候,我的個子一下長高了很多。小黑也從只到我小腿肚,長到了我膝蓋處那麼高。它腿上和脖子的毛色漸漸褪變成了黃色。只有背和尾巴還是黑色的。叫它小黑,有些不適合它了。我給它換了一個名字,叫大黃。

後來,有人告訴我,大黃是條純種的德國黑背,可以賣幾千塊錢。我不信,直到真的有人出4000元要買我的大黃。4000元對那時的我來說,真的是一個天價數字。我不肯賣。我不想讓大黃像我一樣,被人拋棄。我想好了,只要我不被餓死,我就會一直養著大黃。

我永遠忘記不了,陽光燦爛的天氣里,我帶著大黃,在郊外的草地上奔跑玩耍。大黃奔跑起來,威風凜凜,就像一條狼。我看著它,卻好像看到它在對我笑。那時,感覺天地之間,只有我和大黃,只有快樂和自由,什麼飢餓貧窮,什麼拋棄流浪全都隨風而去了。

我因為個子一下長高了,再去找工作時,騙別人說我十八歲了也開始有人信了。

終於有一家小飯店正急缺洗碗工,他們準備要我時,卻看到了大黃,他們跟我說:「飯店是不準養狗的。你來上班時,最好把大黃放家裡。」

我哪裡有什麼家?可是我又捨不得這份工作。只好先答應下來,準備回去再好好想辦法。

到底該怎麼辦呢?我是絕對不會把大黃賣了的。我帶著大黃走了好久,終於想出了一個好辦法。

第二天去上班時,我把大黃拴到了飯店對面的一棵樹上。一開始,大黃一看不到我,立刻就急了,馬上開始大叫。我趕忙輕聲跟大黃說:「大黃,我得掙錢養活咱倆。我不能一直做乞丐。飯店不讓你進去,你就在這好好等我。你別再叫了,你一叫,我這份工作可能就沒了。」

大黃好像能聽懂一樣,我再進去店裡時,它沒有再叫了。工作間隙,我從窗戶那裡看到大黃一動不動乖乖地卧在那裡。中途休息時,我出去看大黃,大黃開心地直往我身上撲。

慢慢地,很多來飯店吃飯的客人,都開始喜歡上了溫順的大黃。就連飯店老闆偶爾也會拿一些剩飯喂一下大黃。沒多久,大黃就吃胖了許多。

有一天,一個肥頭大耳的客人問老闆:「那條狗是你養的嗎?挺肥的啊。做成狗肉估計能做好大一鍋。」

老闆趕忙說:「不是的」,他用手指指我,「是他養的。」

那個客人又問我賣不賣?我趕忙回答不賣。

第一個月的工資發下來的時候,我租了一個非常便宜的小房子。那個小房子沒有窗戶,裡面除了一張床,和一盞昏黃的電燈之外,什麼都沒有。我還是很開心,我終於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了。大黃也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左聞聞右嗅嗅。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我想起那個肥頭大耳的客人的話,有些擔心他又想吃狗肉,就把大黃鎖在了家裡。整個白天,我都在擔心大黃,這是我第一次和大黃分開那麼久。我很想知道它自己在家會怎麼樣?一下班我就帶著給它留的米飯和骨頭往家趕。可是意外還是發生了。

等我到家時,我發現我的門被撬開了,大黃不見了。我急得到處去問,到處去找,別人都說沒有看見。後來終於有一個清潔工阿姨說她下午看到有個黃毛小子用肉喂一條背上是黑色的毛,四肢是黃色的毛的狗。她還給我比划了那條狗的高度。我判斷極可能是大黃。我按照阿姨指的方向找了好久,一路上邊哭邊喊著大黃的名字,可是,一直到很晚我也沒能再看到大黃。

那天晚上,我開著門,一個晚上都沒有睡著。我一直聽著外面的動靜,期待著大黃能夠忽然出現在我的門前。可是,一直到天亮,它都沒有回來。我恨透了自己的愚蠢和不小心,怎麼能將大黃單獨鎖在屋子裡呢?

飯店老闆得知大黃丟了之後,也覺得很可惜。他安慰我好好乾,攢到錢再買一隻。我在心裡想,除了大黃,別的狗我都不會再養了。

大黃丟失的第五天,我正在洗碗,習慣性地朝窗外看了一眼。我看到大黃仍然像以前一樣卧在那裡。我以為自己看得眼花了,趕忙揉了一下眼睛,沒錯,是大黃。我趕忙沖了出去。

大黃一看到我,立刻撲向了我。我抱著大黃泣不成聲。大黃的腿上、背上和頭上都是血,顯然被人打過。它都經歷了些什麼我不知道,它是怎麼逃回來的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會讓大黃離開我的視線了。我正抱著大黃哭的時候,聽到老闆喊了一聲:「哎呀,快看,大黃流淚了。」我看了一下大黃,它的眼淚正從眼睛裡滾落下來……

飯店老闆說大黃是條有靈性的狗,他趕忙端來了米飯和肉給大黃吃。大黃大口大口地吃著,我看著大黃身上的血,很是心疼,我跟老闆請了假,帶大黃去清洗、醫治傷口。

那天下午,我帶著大黃去河裡給它洗澡。那天的天氣特別熱,街上的人們已經穿上了短袖短褲。我跳進了河裡游泳,大黃天性會游泳,它在河裡游得那叫一個歡。

大黃的傷很快就好了。它又像以前一樣乖乖地卧在那棵樹下等我下班了。飯店裡的生意越來越好。後廚的師傅很喜歡我,他教會我做一些家常菜,偶爾他忙不過來,或者他想休息時,就會讓我來做菜。客人們居然都沒吃出來。我開始偷偷地學做菜。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後廚洗碗,忽然聽到大黃的叫聲。我趕忙衝出去,有幾個穿制服的人圍著大黃,手上拿著棍棒,指著大黃說著什麼。大黃恐懼地一直衝他們叫。

看到我走來,他們問:「這狗是你的嗎?」

「是,什麼事?」

「你給它辦狗證了嗎?」

「狗證是幹嘛用的?」

「我這麼給你說吧,狗證就是證明這條狗你能養,沒狗證,這狗就是流浪狗,根據規定,這狗你就不能養,這樣的狗,我們就要收回去自行處置。」

「那你們打算怎麼處置?」

「你放心好了,我們肯定會好吃好喝的養著它。」

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夥人並不可信,我趕忙上前抱住大黃:「不行,大黃是我從小養到大的,你們不能把它帶走。」

「你最好別耽誤我們執法,我們也是按規定辦事,你這樣我們就不好辦了。」

「不行就是不行。大黃犯什麼法啦?你們誰也別想把大黃帶走!」我緊緊地抱著大黃,生怕他們搶走大黃。

有兩個人開始從我後面拉我,試圖將我和大黃拉開。大黃叫的聲音更大了。飯店老闆正好回來了。他問清楚是怎麼回事之後,也請求穿制服的人別把大黃弄走。可是那幾個人仍然不聽,他們又開始強行拉我,大黃恐懼地叫著,試圖去咬一個穿制服的人的手,卻被另一個穿制服的當頭打了一棒。那一棒下去,我的眼淚立刻就下來了。大黃從小跟著我長大,它從來沒咬過人,我也從來沒打過它。

就在這時,有一個穿制服的解開了大黃的繩子,但是他沒有拉緊,大黃一下掙脫了,我看著那幾個穿制服的人拿棍棒圍追擊打著大黃,拚命地喊著「大黃,快跑!大黃,快跑!」

大黃聽到我的喊聲,卻朝我跑來,我看著好幾個棍棒落在它的身上,它被打趴在地上,又站了起來跑向了我,它像一頭狼一樣沖向了那個扭著我胳膊的人。那個人趕忙鬆開了我。我趕忙向遠處跑去。大黃一直跟在我旁邊跑著,我已經顧不得後面傳來的一群人追著喊著要我停下來的聲音。我只有一個念頭,拚命地跑,跑到一個他們找不到的地方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跟大黃終於把那幫人甩掉了。

我停了下來,抱著大黃,一遍一遍地撫摸著它被棍棒擊打過的身體,想要給它減輕一些疼痛。

為了避免再被那幫人找到,我沒有再去那家飯店上班。我擔心被他們找到,一直帶著大黃躲在屋子裡。我在屋子裡也聽到過他們追趕擊打別的狗的聲音。我緊緊摟著大黃。大黃的身體在發抖。

後來,我在不遠處的垃圾場,看到了被他們打死的流浪狗的屍體,其中有一隻白色的流浪狗,曾經經常來找大黃玩。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帶著大黃去了另外一個地方找工作。依靠著我在之前那家飯店學會的幾道菜,我在郊區的一家家常菜小飯館做起了廚師。後來,我買了菜譜,偷偷在家自學,又學會了好幾樣拿手菜。漸漸地,小飯館的生意越來越好了。我的工資也翻了倍。我找了一處不錯的房子。我還特意給大黃買了一個舒服的狗窩。大黃也被我餵養得胖胖的。

我仍然像以前一樣,把大黃拴在飯店門口的一棵樹上。

有一天,飯店特別忙,我一直在做菜,沒時間看外面。等我再望向外面時,我發現大黃不見了,我的心「咯噔」一下,趕忙出去尋找。

附近的幾個村民告訴我,他們看到大黃被幾個小混混用獵槍給打死了,用摩托車馱著走了。

「那幾個小混混,不務正業的,整天就知道到處弄吃的,他們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河裡游的,什麼都不放過,我養的雞啊、鴨啊都被他們打死過……」

我沒有聽完,腦子「轟」地一下,感覺整個天空都暗了下來:「你們知道他們住哪嗎?」

「不知道,那幾個小混混開著摩托車整天竄來竄去的,誰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我們這的孩子都還挺乖的。不過,看他們開著摩托車,應該是從附近的村子過來的吧!」

我找遍了附近的幾個村莊,還是沒能找到那幾個小混混。我又憤怒又心痛,恨不得找到那幾個小混混,當面撕了他們。可是我什麼都沒找到。我連大黃的屍體都沒有見到。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幻想著大黃又會重新像一頭狼一樣駕著風向我跑來。可是,終究什麼都沒有。我到處大聲喊著「大黃、大黃」,直到耗盡最後一點力氣……

那天回到家之後,我一直開著門,坐在門口等了大黃一夜。在飯店做事的時候,一有時間我就會望向窗外,我期待著大黃會乖乖地卧在那裡。可是,一個星期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一直到現在,大黃始終沒有再出現。

我一直留著大黃的狗窩。每次看到那個狗窩,就好像看到大黃正懶洋洋地卧在那裡曬著太陽......

我再也沒有養過狗,這一世,養過大黃一條狗就足夠。

(完)

廉子,小說閱讀網簽約作家、傳播學碩士、編劇、編導

一個會做飯、有馬甲線的小說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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