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和我十年長跑的女友就要嫁人了》
05-14
- 2001年的夏天,我十六歲,正在讀高中。即便是夜晚,氣溫仍然高得令人輾轉反側,黑漆漆的夜晚滿是室友們翻身和嘆息的聲音,而我咬著小電筒,蒙著一條薄被單,寫下人生中唯一的一封情書。
- 我的讀者叫凌一堯,馬尾辮,大前額,身材嬌小,細腰長腿小翹臀。要命的是,她偏偏是一位學霸,常年霸佔月考名次紅榜第一排,這樣腦瓜子聰明又美得翻泡的妞兒絕對是眾人心目中的雅典娜,只可跪舔不能直視。
- 幾乎每天,我都會想入非非,幻想著各種與她搭訕的場面。其中包括她從樓梯上滾下來毀容了,我抱她朝著醫院狂奔,並且發誓這輩子我都不會拋棄她,最後她在我的懷裡留下了幸福的淚水。
- 送出情書的第二天,我的創作地點就轉移到政教處辦公室,對面坐著姚主任,我們私下管他叫「姚千歲」。他說:「呂欽揚同學啊,昨天你一夜寫了三頁紙,今天怎麼就咬筆桿了?是不是這個環境不利於激發創作靈感,要不要拿回宿舍慢慢寫?」
- 我理智地拒絕道:「不用了,這裡有空調。」
- 凌一堯把我的情書送給政教處,這事做得太坑,我內心的傷痛尚未癒合,班主任跑來告訴我一個好消息:「你要上電視了!」
- 「什麼電視?」我有些激動。
- 「閉路電視。經過校領導研究決定,這次紀律整頓大會的主題是杜絕早戀,你要在學校直播室做一次公開檢討。」
- 「為什麼是我?不就一封情書嗎?」
- 班主任思索片刻,說:「可能是別人臉皮太薄了,怕留下心理陰影。」
- 他媽的!
- 紀律整頓電視會議之前的那幾天,我的心情卻糟糕到極點。
- 每次遠遠地看見凌一堯,我都會走向旁邊的岔路,不願意與她打照面。說實話,我對她有些記恨,無法理解她為什麼那樣做,難道被我喜歡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如果是這樣,以後不喜歡你就是了唄。
- 據說歷次電視會議的錄像都會被妥善保存,作為我校發展歷程的豐碑,為了給學妹們留下一個好印象,我特意理了一個清爽的髮型,熨了一下白襯衫,還借了一雙白色的耐克跑步鞋。第一次上電視,好激動。
- 那天中午政史二班的體育委員來訪,對我進行親切慰問,鼓勵我好好表現。他帶來一個消息,說那封情書不是被上交的,而是被他們班主任曹老太繳獲的,凌一堯還被拉到辦公室做了一通思想審查。
- 學校演播室中間擺著一台黑色的攝像機,鏡頭前面擺著一個主席台,依次坐著諸位領導以及各年級組長,而門口站著的是六名犯罪嫌疑人,其中一個就是我。那五個傢伙我差不多都認識,他們的罪名比較另類,什麼拿街機子兒冒充硬幣買茶葉蛋,什麼大半夜拿魚竿在校園的池塘里釣魚的,還有那位住在二樓的同學,他用大搪瓷杯裝尿往院牆外面潑,牆外方圓幾米的莊稼死得透透的,連野草都長不出一棵。
- 相比之下,我絕對是最純潔的。但不知道為什麼,當我說我因為寫情書給女孩卻被對方送給老師了,他們一個個都面露鄙夷之色,彷彿我犯下比他們更齷齪的罪行。當時我就清醒地認識到,錯的不是我,而是這個世界。
- 由於早戀是今天重點批判的主題,姚千歲將我安排在最後出場。班主任對我有點不放心,還特意跑來對我進行戰前動員和輔導,他說:「等會兒千萬不要緊張,控制住情緒。」
- 「你怕我被嚇哭?」我有種受辱的感覺。
- 班主任說:「不是,我擔心你在這麼嚴肅的地方笑場。」
- 終於輪到我了,我站到話筒前面朗讀上次寫的檢討,盡量不看鏡頭,像在給姚千歲致哀悼詞。正要謝幕之時,副校長卻在發表一則有關早戀危害的講話,此時我非常困窘,傻逼似的杵在那裡,被全校數千雙眼睛在看不見的地方盯著,這種滋味真心痛苦。
- 不知道副校長說了什麼,姚千歲突然對我發問,所有人都看著我,包括鏡頭。我一頭霧水地「啊」了一下,此處是第二聲。
- 姚千歲將問題重複一遍:「呂欽揚同學,你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沒有感到後悔?」當時我就震驚了!這他媽算是什麼垃圾問題?你又不是沒看過我那封情書,寫得感人肺腑,催人淚下,引人沉思,都發誓這輩子非凌一堯不娶了,你現在他媽的問我後不後悔?我他媽只是以大局為重,配合你演一場殺雞儆猴的戲而已,你還真把我當冤大頭了?我就算真的後悔了,不可能當眾說出來啊,否則以後還怎麼混?面對那黑洞洞的鏡頭,不,那不只一個鏡頭,那是數千雙眼睛,我作出一個重大而深遠的決定———我盯著鏡頭,說:「我不後悔。」
- 那天傍晚的天氣非常好,走出學校演播室,西邊鋪天蓋地的一大片火燒雲,我的白襯衫都被映得紅彤彤的。各個班級剛好下課,學生們像出欄的豬一樣湧出教室直奔餐廳,許多認識或者不認識我的人沖著我打招呼,連年輕的男女老師都意味深長地對我哼笑。
- 經過凌一堯所在的班級,幾個女生拿著飯盒走出來,其中一個便是凌一堯,她抬頭看見我,立即像見了鬼似的退了回去。其他女生起鬨起來,悠長的「噢喲」在走廊里回蕩著。我這樣一個阿Q,經歷此生最為輝煌的時刻,邁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軟綿綿的雲端,彷彿自己是一個凱旋的蓋世英雄。
- 我為一時的倔強付出巨大的代價———懲罰等級由警告升級為記過,禮拜一全校晨會,別人都在聆聽領導訓話,而我在沖洗操場角落那個簡陋又瘟臭的廁所。沖完廁所以後,我淡定地走過隊列前面的那條煤渣路,手裡的鐵皮桶吱呀吱呀地響著,相當拉轟。
- 這些舉動相當幼稚,用現在的話概括這是在「作死」,但它們在當時足以讓我成為全校的三大奇葩之一。更悲劇的是,入榜的是我的兩個死黨,「大喬」和「子石」。我之所以鼓起勇氣給凌一堯寫情書,其中一個原因便是和這兩個傻逼打賭了,他們說如果我追到凌一堯,他們就在校園裡裸奔一圈。
- 當時周杰倫才出道,大喬就果斷成為鐵粉,一曲《愛在西元前》日夜哼唱,最終進入全校文藝匯演的名單。然而,正式演出那天他當著數千師生的面公然忘詞。他悲憤下台後並未氣餒,而是繼續苦練這首歌,兩天以後的傍晚,他偷偷翻窗進入學校總控室,對著麥克風重新清唱一遍《愛在西元前》,那銷魂的歌聲傳遍校園的每一個角落。子石名叫蔣慧東。他去泡隔壁職高的一個妹子,幾個地痞們帶著自家車床磨出的砍刀來戰,他舞著泔水老漢的扁擔,光著膀子把對方揍得滿地找牙,連學校保安都沒敢過問。但就是這樣一個群架王,晚自習時突發奇想,挖了一坨清涼油抹在JJ上,試圖達到「頭懸樑錐刺股」的功效,最後他的嚎叫響徹整個教學區,從此再也沒人記得他的神勇。我不知道大家如何評價的,因為我的氪金狗耳早已陣亡。之所以重點這兩位仁兄,是因為他們倆正在看這個直播故事,他們希望我多褒少貶,不要破壞他們的偉岸形象,但我選擇站在真相這一邊。隨後很長時間裡,我都不太好意思和凌一堯走得太近,因為總有傻逼在旁邊「矮油」「噢喲」。子石和大喬不遺餘力地耍寶,烘托我的形象,而我感覺這樣太小丑了,但一抬頭我看見凌一堯嘴角的笑,一下子發現自己非常願意當這個小丑。在那個年齡,無論無意的出糗還是有意的獻醜,只要能博取那個人的一笑,便會欣喜若狂。而多年以後,這樣的快樂已然滅絕。
- 因為有我這個炮灰的經驗教訓擺在這裡,喜歡凌一堯的男生很多,敢於追求的卻幾乎沒有。我們親眼看見一個高三哥把她在聖誕節把她約到橋邊,送她一盒巧克力,凌一堯怎麼不肯要,三哥一怒之下把那盒巧克力丟進河裡。第二天,子石和大喬把巧克力盒子撈上來,打開包裝一看,嘿,沒有進水。我們把巧克力分了,晚上遇到凌一堯時我拿了三塊幾乎被我焐軟的巧克力給她,她居然沒有拒絕,收下了!我本來是想惡作劇一下而已,她這樣一來,我都沒敢說那是昨天被丟下河的那盒巧克力。巧克力事件之後,莫名其妙地,我和她的關係出現好轉,雖然彼此遇見時從來不打招呼,但她嘴角總是有一絲淺得幾乎看不出來的微笑。
- 「你眼瞎啊,她一直板著臉,哪裡有過微笑?」大喬非常直白地反對。子石也很困惑:「難道這就是肉笑皮不笑?」我只能慨嘆這兩個蠢貨的無知,告訴他們有一些東西「只有相愛的人才能體會」。後來凌一堯說,那大半年裡我們是在用意念戀愛,沒有一句對白。
- 為了迎接素質教育檢查團的視察,學校舉辦一次聲勢浩大的秋季運動會,還從體校借了一幫外援來捧場。那三天里,全校處於停課狀態,對我而言這就是另一個形式的放假而已。而我發現自己有半套黃岡密卷的作業沒寫,科代表說運動會一結束就要交作業,我不得不加班加點地抄答案。教室里只有寥寥幾人,凌一堯突然來我們班找一位學霸妹子,也是她的初中同學。我躲在高聳入雲的書堆後面,看著她們低聲說笑,雖然不知道她們在聊些什麼,可是她一笑,我也忍不住跟著齜牙咧嘴。不料,她一扭頭看見我時愣了一下,雙眼瞪得大大的,就跟喵星人準備開天眼了似的。
- 我趕緊低頭寫試卷,再一抬頭時她已經站在我旁邊,我一緊張,趕緊把那份標準答案往桌肚子里塞,比被老師發現還緊張。她伸手把那份答案掏出來,說:「我還以為你在認真學習呢,原來是在抄答案。」
- 我說「偶爾為之……」
- 她又問:「你怎麼從來都不和我說話的?」
- 我說:「我怕寫檢討。」
- 她的小臉漲得通紅,辯解道:「那個真不是我弄的!我把那信夾在英語課本里,被曹老師翻到的!」
- 我說:「你知道姚千歲說了什麼不?他說我是『害群之馬』,自己不學好還去騷擾人家品學兼優的女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都這樣說了,我怎麼敢再和你說話?」
- 她皺起眉頭,將信將疑地說:「姚主任是想用激將法吧?」
- 我哼笑一聲,說:「如果我以後有出息,這就是激將法,如果我沒有出息,這就是他的神機妙算,老狐狸從來不會吃虧的。不過他也沒有說錯,我的確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可能再過多少年,我還是他手裡的反面教材。」
- 「你後悔了?」她低聲問道。
- 我說:「不知道……」
- 運動會之後沒多久,凌一堯偷偷塞給我一張字條,她說:「如果你能夠考到本科,高考結束以後咱們就假裝在一起,氣死姚千歲!」
- 子石和大喬很快發現我的不正常,因為我很少搭理他們倆,整天埋在教室里學習,有點「不合群」了。他們倆試圖拯救我於水火之中,但研究許久都未果,直到看見我與凌一堯在教學樓走廊里相視一笑,他們才若有所悟。
- 於是,我被驅逐出三大奇葩的隊列。其實沒有了我,他們倆照樣可以玩得很嗨,譬如用煤渣塊狙擊操場上接吻的小情侶。整個高三,我們都保守著這個秘密,兩人即便在校園裡迎面走過,也從來不打一聲招呼。但我看見她淺淺的笑意,我努力壓抑著內心的激動,雙拳握得指甲嵌入掌心。偶爾旁邊沒人的時候,我會自言自語地把她的姓名說出來,然後像一隻瘋猴子似的狂奔亂跳,那真是一件快樂到極點的事情。凌一堯,我喜歡你呀!喜歡得恨不得在教學樓里裸奔,恨不得在操場上打滾,恨不得衝進校長辦公室尖叫!那一年的高考,全省數學平均分68分,我只考了38分,總分離本科線還差9分!填報志願那天,我和凌一堯在美術考生畫室旁邊的天台上聊天,我非常沮喪地告訴她,我沒能達到本科線,她不用兌現當初的約定了,但凌一堯抿著嘴巴搖頭,笑盈盈的樣子。她說:「只要你努力過就行了呀。」我愣了一下,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她再對我眨巴眼睛,我這時候才猛然頓悟,開心得手舞足蹈起來,而她甩著小手直打我,叫我「不要發癲」。這是她的一個口頭禪,每當我或者她的朋友開心得失態,她就會很溫和地笑著,在後面提醒「哎呀,不要發癲啦!」對我而言,這個分數只適合報大專,而具體哪個學校哪個專業都是無所謂,當前要務是離凌一堯近一些,於是我和她一起去了六朝古都。我們的學校不在同一個區,但坐車也就半個小時路程,平時見面還不是難事。大一的課程比較少,凌一堯突然提出來要去勤工儉學,我問她準備干點什麼,她提出來的想法毫無創意,什麼飯店接待,發傳單,賣電話卡。
- 我問她「你知道我爺爺幹嘛的么?」她搖頭說不知道。我說國慶節回家,我把他的傳家寶帶來,到時候你就看著吧,我小學就做他的學徒了。國慶節之後,我們在大學城擺起爆米花的小攤位,搖啊搖,搖啊搖,砰!那天爆米花很好賣,特別是凌一堯心驚膽戰地搖著那個搖把,就有許多人過來圍觀,畢竟女孩子做這個太新鮮了。不過第二天傍晚就有人把我們趕走了,因為附近停了車子,一聲炸響之後就有警報器鬼叫,涉嫌擾民。
- 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很開心,晚上去看半價電影,櫃檯問我們要不要爆米花,我和凌一堯傻呵呵地笑。
- 她曾經說:「如果哪天我們想要分開了,就想一想曾經一起在街頭賣爆米花的日子。」
- 現在我正在想,你呢?
- 大學那幾年,我們與大多數校園情侶一樣,試著一起打工卻總是沒有頭緒,吃喝玩樂又沒有太多錢,經常出去玩半天都花不了五十塊錢,照樣窮開心。到了期末,作為一個學霸,她完全閉門不出,專心複習,而我一個學渣只要做完小抄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玩遊戲了。
- 就這樣一直混著,我到了大三時,我們面臨分道揚鑣的危險。她還要一年才本科畢業,以後還要考研,而我已經面臨實習。她說:「要不你考專升本吧!」我考慮好幾天,最後還是決定離開校門,我說「你乖乖上學,以後還要讀研,我先出去闖,等你畢業了我剛好娶你過門!」我至今不知道自己當初的決定是否正確,有時堅定地認為那是男人的擔當,但一旦喝多了就會把因果聯繫扯得非常遠,最後歸根結底到我沒有好好念書才會導致兩相忘的結局。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監理公司當資料員,每月只有一千四百元的工資。當時我最喜歡聽別人說「工作難找」,因為只有聽到這樣的話,我才覺得自己不是loser。
- 在監理公司工作,本應是很輕鬆的,但不是指我們這種苦逼資料員,每天白天忙得要命,對著電腦處理各種文件,晚上凌一堯打電話過來和我聊天,我已經累得只想悶頭大睡。當時我的心情的確非常焦躁,經常懷念學校里的愜意生活,所以當凌一堯喋喋不休地說著學校里發生的好玩的事情,我卻沒有耐心聽下去,打斷道:「明天再聊吧,你也早點休息。」她愣了一下,說:「你是關心我呢,還是嫌棄我呢?」我說:「我就是很累。」她呵呵冷笑一聲,把電話掛了,周圍一片寂靜時我卻睡不著了,一下子被自己嚇醒了:三年了,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大逆不道!凌一堯是一個性格很犟的女孩,她不輕易翻臉,但只要翻了臉,那就真是很難彌合了。她掀起的冷戰持續足足一個禮拜,電話照接,但就是很冷淡,冷淡得讓人覺得她一夜之間移情別戀了。我急得團團轉,但她認為的懲罰時間一到,就立即打電話過來問「知道錯了嗎?」我說「罪該萬死。」「以後還會再犯么?」我趕緊發誓,這輩子都不敢再敷衍她這個小姑奶奶,她這才給我一條生路。但是,冷戰結束不等於我們之間的矛盾消失,她只需要學業和戀愛,而我剛剛開始承受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尤其是對未來的擔憂。我當時是一個胸無大志的可憐蟲,我最羨慕的職業只是總監,啥事不幹就有人送煙酒塞紅包,我這輩子就這點理想了。
- 資料員幹了大半年,自我感覺非常良好,跟在監理後面混吃混喝,煙酒不斷,施工單位把我們當爺爺供著。
- 有一天,凌一堯的手機被偷了,我發現自己的存款竟然不夠給她買一隻新手機。那種挫敗感極其折磨人心,但凌一堯不介意,她買ic卡和我打電話,說反正平時只和我聯繫,叫我以後賺了大錢再給她買。有妞如此,夫復何求?可是這個「大錢」在哪裡?我當時尚未感覺到緊迫感,還在盤算著自己哪天有了監理資格,該有多輕鬆愜意。
- 情人節那天,我和凌一堯在外面約會,經過一家婚紗店,她就把小臉貼在玻璃櫥窗上看,她說「以後咱們結婚的話,就租這件婚紗走紅地毯,怎樣?」我得瑟地說「租什麼租,直接買下來收藏就是了!」凌一堯蹲下來看角落裡的標價牌,低聲說「你至要不吃不喝一年半才能買下來。」我當時就臉紅了,不是因為自己高估婚紗的價格,而是因為高估自己的能力。我居然要不吃不喝一年半才能給我的妻子買下婚禮上那件婚紗?說到剛畢業的那段屌絲歲月,心情有些鬱悶,還是說點有趣的事情吧。那天我給凌一堯的情人節禮物是一隻熊娃娃,四十五塊錢。她很開心地放在家裡,可是她叔叔家小孩看中那個娃娃,蠻橫地抱了回去。凌一堯不好意思說不給,但她第二天坐了倆小時的車回到那個賣娃娃的小店,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直奔她叔叔家,硬是把我送的那隻換了回來。我說「兩個都一樣,幹嘛還要換?」她說「我都給那一個取了名字,兩個怎麼可能一樣?」
- 終於有一天,我決心辭職,離開這種安逸卻庸庸碌碌的生活,原因之一是和我一起共事的監理大叔挨揍了。
- 當時監理有些嚴格,把施工單位惹毛了,平時稱兄道弟的人按住老監理揍,最後甩下一句話:「你們這種垃圾,給臉不要臉,我們看在你們是業主的走狗的份上才丟點骨頭給你們,你們還蹬鼻子上臉了?」他們沒有為難我,但我被傷到了:我這輩子不可以做一個撿別人殘羹冷炙的走狗。原因之二便是凌一堯考研了,我想多賺錢,爭取在她研究生畢業時給她一個安穩的家。她讀的是本校的研究生,於是我去南京找了工作,三年的同居生活開始了。
- 房子是凌一堯找的,四十平,月租六百。我們一起購置許多東西,比如簡易摺疊衣櫥,廚具,餐具,以及被褥。凌一堯把兩副餐具擺好,臉上滿是小妻子般的認真,我躺在床上看著她忙這個忙那個,突然覺得不可思議:我十六七歲時得有多幸運才會得到這樣一個小傢伙的青睞!
- 凌一堯有時很像一個孩子,某個周末我去上班,她一個人在家睡到黃昏。我下班回來時她還抱著枕頭睡著,我換拖鞋時她睜開眼睛,說:「呂欽揚,我最喜歡看你回家。」我說「噢」「那你什麼時候最喜歡我?」我沒回答上來,她有些不高興,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才告訴她「我們並肩站在鏡子前一起刷牙的時候我最愛你」
- 我們那段時間的生活條件很簡單,早餐是熬一小鍋米粥,一小碟肉鬆,還有兩個煮雞蛋。我們約定誰先醒誰先去做,但每次都是她先醒,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不是那麼容易自然醒的人,可是我又從來聽不到鬧鈴聲。後來我才知道,她把鬧鈴調成震動,把手機墊在枕頭邊緣,這樣她就可以早起做飯又不把我吵醒。「白痴,手機會有輻射的啊!」我埋怨道。她說:「我就是喜歡喊你起床吃早飯呀!」她那得瑟的模樣,就像幼兒園裡得了小紅花等待表揚的小朋友。
- 當時她的手機是大學室友淘汰下來送給她的,摩托羅拉的,開合時都會吱呀吱呀地響,外面的漆都掉了。我工作三個月,她的生日那天,我買了一隻小的兒童蛋糕,兩個人一起做了幾道菜,這個生日就這樣勉勉強強過掉了。 晚上,她裹著被子躺在我懷裡看電視,我從枕頭底下摸出一隻盒子遞給她,她小心翼翼地打開,裡面是我攢錢買的一部夏普翻蓋手機。 她盯著那手機看了半天,一句話也不說,我有些納悶,把她掰過來時才看見她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我問道:「不喜歡?」 她還是什麼話都沒講,直接摟住我的脖子,眼淚直接往我肩膀上擦,後來我才知道,前兩天她同學嘲笑她的手機老土,「五十塊錢賣給我都不要」,她怕我聽了難過,就一直沒敢告訴我。
- 哪怕已經相戀那麼多年,凌一堯在我眼裡依然是一個雅典娜,集性感,可愛,聰慧,與善良於一身。她穿著睡裙抬起胳膊晾晒衣裳;把我的臉假想成鏡子左照右瞧的時候最可愛;她坐在檯燈下一邊寫作業,一邊與我討論自由主義與無政府主義;她明知道行乞的人是騙子,但路過那些人面前時還是忍不住丟一枚硬幣,以求自己良心的安寧。 天氣轉涼的時候,她開始向同學學習針織,買了毛線照著圖冊開始鼓搗起來,並且不允許我偷窺她的傑作。然而當作品終於完成,試穿時她才悲催地發現毛衣小了一圈,即使穿上也像豬八戒中了三個菩薩的套索似的。 我被勒得喘不過氣,非常無助地看著她,她卻氣呼呼地拍我的肚子,說:「都怪你!養這麼胖!浪費我的心血!」 為了穿上她這件開山之作,我決定努力減肥,當我覺得自己可以穿上那件毛衣,卻又錯過穿毛衣的季節。再後來,那件毛衣也找不著了,如今,那個為傻逼織毛衣的女孩也不見了。
- 大喬在鎮江工作,而子石在寧波,有一次他們倆一起來南京玩,我們四人一起去吃傣妹。聊天時大喬說漏嘴了,說到當年他們倆和我打賭的事情,凌一堯的臉色頓時一沉,問我:「你追我就只是因為一個賭?」 我嚇得臉都白了,因為我記得一些影視劇里這樣的事情會導致女生徹底翻臉,大喬和子石也愣住了。 但凌一堯馬上又笑起來,對大喬和子石說:「那你們倆說話算數,什麼時候裸奔?」
- 子石趕緊辯解說:「等你們倆結婚了,我們就在婚禮上裸奔,好吧?」 「行。」凌一堯愉快地答應。 我覺得非常欣慰,我們家堯堯是一個開得起玩笑的好孩子,但晚上回到家裡,她終於收起笑臉,要我好好解釋一下那個賭到底什麼意思———原來她只是不想在別人面前丟我的面子,但該清算的賬一個都跑不掉。 我很遺憾當時沒有趁機要大喬和子石兌現諾言,現在他們再也不需要裸奔了。
- 有時我覺得凌一堯挺難揣摩的,還是一次情人節的早上,我們在南京地鐵站外面看到一個男人捧著一束花向一個女孩單膝下跪,當眾表達愛意。凌一堯一臉艷羨地旁觀著,一口氣一直提著,直到圍觀結束才舒暢地吐出來,嘖嘖地回味無窮。她看得太認真,以至於不知不覺地將嘴裡的豆漿吸管咬扁了,有點鬱悶,我只得去便利店買了一瓶爽歪歪,因為可以拿吸管。 我以為她喜歡這種浪漫的玩意兒,於是下午下班後也買了一束花,準備找個地方讓她開心一下,不料見面後我剛把花拿出來,她嚇得趕緊往旁邊走,低聲說:「快收起來,丟人死了!」 我有些受挫,垂頭喪氣地跟她一起回家,不料關門以後她一邊埋怨我亂花錢,一邊得瑟地把花奪過去聞了又聞,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我問她為什麼看別人送花表白時那麼開心,她說:「喜歡看戲又不等於喜歡演戲,被人圍觀的時候好難為情啊,像個白痴似的。」 「那我們結婚的時候怎麼辦?那麼多人圍觀。。。」我問。 凌一堯想了想,居然露出緊張的神色:「是啊,還真是一道坎兒,我現在就得開始做心理準備了。」
- 凌一堯讀研三的時候,她家裡開始給她介紹對象,反覆幾次之後她終於交代說自己已經有男朋友,而且交往很久了。她家問我的具體狀況,凌一堯怕被反對,於是給我虛報一些內容,尤其在收入方面,她說我的職務是部門經理,月薪八千,但事實上,但是我當時只有三千五。 「你家很在乎這個嗎?」我非常腦殘地問。 凌一堯白了我一眼:「在乎了又怎麼樣?難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當時有種尊嚴遭到踐踏,尤其是她虛報我的收入狀況,覺得她瞧不起我當時的經濟狀況,於是自個兒生了悶氣。但凌一堯也被她家裡催得緊,加上做課題和找工作的壓力,她的心情也非常糟糕,於是和我第一次吵開了。 我們彼此說了很傷對方的話,她說我沒出息不長進,我叫她去找個小老闆,不用跟著我受窮罪。最後,她氣得躲在陽台上哭。我坐在房間里,看著她用了一年多的舊包,空空如也的梳妝台,還有那隻我送給她的,使用兩年仍然乾乾淨淨的手機,突然心酸得疼。 我走到陽台,把她擁在懷裡,說了一聲對不起。她沒有順從,也沒有抗拒,只是望著眼前這個城市的一隅,目光里滿是迷茫。我漸漸意識到,這已經不是無憂無慮的高中,也不是溫飽與快樂即可安生的大學,我若是化不開她的憂慮,興許可能永遠地失去她。
- 凌一堯即將畢業時,我離開南京,因為朋友喊我一起出去闖,去海邊干一個很大的圍海工程。他描述了一幅美妙的藍圖,一起合夥搞土方,我在測量和預算方面有些經驗,他信得過。 我當時覺得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尚未與凌一堯商量便一口答應下來,我要向她證明我不是一個安於現狀的窩囊廢,我終究要闖出一片天地。她知道以後非常生氣,但我意已決,她也不好作出過多阻攔。她給我打包行李,又一直把我送上長途車,她沒有哭,但車子開動時她站在捲起的塵土裡,額發在風中飄動,抬手輕輕一揮,我整顆心都猛地沉了下去。我得有多鐵石心腸,才會踏上一條離你越來越遠的路呀?每當我醉了酒,天旋地暈的時候,我都會想起無數個凌一堯。 那個穿著校服扎著馬尾辮,清秀又稚氣的凌一堯;那個在昏暗路燈下偷偷塞字條給我的凌一堯;那個一接吻就會忍不住閉上雙眼的凌一堯;那個睡到半夜突然抱住我的胳膊說「我愛你」的凌一堯。但唯有那個站在黃昏餘暉中無奈地目送我遠去的凌一堯,最讓我寢食難安,甚至哪天讓我死不瞑目。
- 海邊的氣候非常惡劣,紫外線強度高,而且海風像刀子一樣,腳下的土地踩十秒就能踩出一個吃人的陷阱。除此以外,我們住在活動板房裡,而工人們直接搭了簡易窩棚,而且每一滴淡水都是稀缺資源,儘管我們面對著整片大海。 我們先請承建單位吃飯,穿得體面的都是X總,稍微邋遢的都是X工。這幫人都不是善類,他們在酒桌上的目標不是吃飯,也不是談事,而是要把對方往死里灌,這也是朋友帶我過來的原因———扛酒是我的技能之一。 這一喝,便是一頓接一頓,有時上頓的酒還沒醒,下一頓的酒又開始了。 那天為了報價的事情,我們又請客吃飯,觥籌交錯的時候凌一堯突然打電話來,說:「我肚子疼得厲害。」
- 「怎麼了,來那個了?」我問。
- 「不是,就是疼。」
- 「是不是著涼了?要不要去醫院看一下?」除了這些廢話,我還能說些什麼呢。
- 「你在幹什麼?」
- 「我在喝酒呢。」
- 凌一堯無奈地苦笑,說:「喝酒?那你繼續喝吧。」然後她掛了電話,我再回撥過去,已經沒人接聽。此時,裡面的人在喊我主持那圈酒的喝法,我只得回到包廂,然後又是喝醉。坐車回海邊,一路停了四次下來嘔吐,吐得魂都要丟了,卻還要逞強大罵這種醬香型的酒太他媽不適應了。第二天酒醒以後,我才依稀想起凌一堯說肚子疼的事情,趕緊打電話過去慰問。她說她夜裡吃了止疼片,迷迷糊糊一會兒醒一會兒睡,直到天亮才眯了一會兒。這就是戀人分離的痛苦,你不知道她有多需要你,而她不知道你有多心疼她,兩個人都在各自的世界以為自己是被遺忘的那個人。大多數的矛盾都是在這種分離中誕生,若是近在咫尺,天大的矛盾,一個擁抱即可化解。「我離開這段時間你還適應嗎?」我問。 她沉默片刻,說:「還好,快習慣了。就是一看見你的拖鞋,枕頭,牙刷和杯子,都有些失落。以前打掃房間時在床墊底下找到你的臭襪子都會罵你,現在找不到了,卻更加難過。」
- 那個圍海工程相當艱苦,與大海鬥智斗勇,一邊鋪路一邊通車,潮水一來就得逃命,潮水一退就得搶工期,有時晝潮夜汐沖得猛烈,幾天的血汗都白費了。那間房子的租期快到了,房東要一次交滿一個季度,而我和凌一堯的八萬塊共同定期存款還有一個多月。她捨不得放棄利息,問我有沒有現金,可我身無分文。剛好有一個堤壩等待合攏,若是潮水來了,豁口會被沖開,而搶堵的時間很有限。業主方為了避免大的損失,許諾誰去把這事操作了,可以現場支付勞務費以及機械台班費,雙倍。其實這事的危險並不大,只不過潮水將至,上機操作的人會被困在堤壩上,直到潮水退去。我和另一個小夥子約好一起上了,兩個人,兩台大型挖掘機。一個多小時左右,豁口堵住了,我想回到岸上,但指揮部不允許,要我們呆在挖掘機上。果然,二十分鐘後,潮水鋪天蓋地漫上來了,把黑色的編織袋堤壩淹沒了,剛好把挖掘機的履帶淹沒一半。我四周都是茫茫的海水,海風卷著浪水往駕駛艙打,像下雨一樣。沒有方向感,噁心,眩暈。期間,凌一堯發簡訊問我在幹什麼,我沒敢告訴她我在海水中央,我說外面在下雨,我在打牌。她說:「你不是一向不喜歡打牌嗎?」
- 我說:「玩玩嘛,閑著。」她有點不高興:「你不要沾惹那些壞習慣。」整整三個小時,潮水才漸漸退下去,我回到指揮部已經反胃得不想吃飯。拿到業主給的兩千元現金,我直接開著一輛破摩托車趕往十五公里外的小鎮,把錢打了過去。「我把錢打給你了。」我打電話說。「你前天不說沒錢么?借的?」我說「是啊」她切地一聲,說「你才不會向別人借錢呢,你不會是打牌贏來的吧?」我楞了一下,然後笑:「哈哈,被你發現了。」
- 凌一堯是一個十足的守財奴,即便她不缺錢,也不捨得在享受消費上花費過多。相處那麼多年,她惦記過的名牌東西少之又少,我幾乎可以數得過來。她曾經眼巴巴地惦記IPONE4,我打算給她買一部,但她嫌貴不肯要,最後買了一個IPOD。她一手舉著IPOD,一手舉著那隻被時代甩得老遠的夏普翻蓋,說:「這兩個加起來,就是IPONE啦,分工還很明確呢!」
- 我問她:「你幹嘛那麼節省?」
- 她說:「怕把你花窮了,以後娶不起我。」
- 我又逗她:「如果以後咱們倆不在一起,你不是虧大了嗎?」
- 她一邊鼓搗著IPOD,一邊隨口答道:「那更不能亂花了,萬一別的女孩大手大腳的,你更娶不起了。我得給你攢著,不能讓你打光棍。」
- 她當時只顧著玩遊戲,沒有多想,可是晚上睡覺睡到半夜,她突然一下子坐起來,把我嚇了一跳。我問她:「你怎麼了?」
- 她說:「剛才做夢,夢見你白天和我說的話,你為什麼說以後咱們倆不在一起?」
- 我無奈地解釋:「我就隨口說說而已。」
- 她把被子往旁邊一扯,睡到床的邊緣,背對著我,嘀咕道:「以後不許說了,提都不能提。」
- 凌一堯從未到過海邊,她印象中的海濱是藍天白雲軟沙灘,海水嘩嘩地舔腳丫,但我這裡是黃海,海水像咖啡一樣渾濁,海風達到六七級是起步價。她畢業時曾經想來這裡看我,但我沒有讓她來,只是說我一閑下來就爭取回去找她。 我怕破壞她對大海的憧憬,怕她嫌棄我十天半個月不洗澡的邋遢,怕她心疼我的嘴巴因水土不服而長出一圈血痂。這裡連一個女性專用的衛生間都沒有。她到處找工作,儘管姿態擺得很低,卻還是屢屢碰壁。有的單位覺得她的學歷過高,生怕她呆得不長久,於是不錄用;有的則完全將她視為一個普通的勞力,開出的待遇很低;甚至有人覬覦她的年輕漂亮,作出一些暗示。 而那段時間,我們正在和當地的一撥人開仗,他們帶來幾輛渣土車堵路,要包攬這裡的活兒,叫我們讓出便道工程。若是在城市裡碰到這種飛揚跋扈的人,我興許會躲得遠遠的,寧可吃一點虧也不去招惹,但這次不一樣。我要生活,我賺錢,我要像野狗一樣咬死所有搶我飯碗的同類。 那場架的參與者大概有四十多人,我們這邊是一幫來自天南地北的年輕人,而對面都是當地的流氓。我們這邊的人大都是老實的工人和斯文的技術員,要麼不會打架,要麼下不去手,非常吃虧。我遭到圍毆,後腦被狠狠捶了幾拳,整個人都懵了,拎起一塊木方就揮舞,完全處於混亂狀態。 那個和我一起守堤壩的小夥子被打急了,他滿臉鮮血,一邊吼著,一邊爬上一台輪式挖掘機。油門一加,斗子的鋼齒直接拍扁一輛渣土車的駕駛室,這樣一個瘋狂的舉動,終於鎮住那幫地痞,也保住我們的便道工程。 事後我才發現,我左手疼得厲害,端不起飯碗。我朋友送我去醫院拍片子,虎口骨折並且肌腱撕裂。原本這事我們可以報警,讓對方賠償,甚至以故意傷害罪起訴,但是一旦如此,那個開挖機的小夥子也可能逃不脫干係。
- 老闆說:「這事就算了吧,醫藥費我們自己付。」 而左手虎口的傷,雖然差不多治癒了,最終還是留下終生的缺陷,大拇指的反應非常遲鈍,握拳執物時總是非常彆扭。老闆叫我不要去鑒定傷殘,直接承諾補貼我五萬元,有時,我們對於這個社會而言只是一個小小的工蟻,隨時可以是一個犧牲品。凌一堯知道以後在電話里哭,叫我趕快回南京,但我沒有聽她的,固執地留了下來。我叫她再等我一段時間,只要工程結束,我拿了工資分紅和傷殘補貼金,就完全有能力娶她回家了。
- 凌一堯向來是一個非常隱忍的女孩,如果不是沉重得讓她無法承受的壞情緒,她都不會輕易向我宣洩,頂多鬧一鬧小脾氣就過去了。她終於找到一份算得上滿意的工作,每天一個人上班下班,一個人吃飯睡覺。我從鎮上搞來一個無線上網卡,夜晚閑下來時會開車開到一個搜得到信號的堤壩上,和她視頻一會兒。她每次都會像約會似的認真對待,梳洗化妝,連小房間都收拾得乾乾淨淨。由於攝像頭和屏幕是兩回事,我們輪流看著著鏡頭,好讓對方可以感受被「深情凝望」的滋味。有時我會說:「堯堯,我想要你了。」她說:「來吧。」 然後我們互相抖窗口,這就是相隔數百公里的性愛。有一天,她加班到十點多,往回走時遭到一個變態男人的尾隨,無論走得多快,對方都緊隨不舍。情急之下,柔弱的她向路邊一輛車子求助,司機幫她用遠光燈照那個變態,並且大聲叱問,那個變態才落荒而逃。 儘管安全脫險,但凌一堯受到很大的驚嚇,一整夜都沒敢睡覺,她打電話與我吵架,問我到底回不回去。我給出的答案與以往一樣,做完這個工程至少能帶十七八萬回去,只要幹完就立即回去。但她不依不饒,兩人開始爭吵起來。 最後她說了一句狠話:「我今天要是被人強姦了,你帶一百萬回來又能怎麼樣?你口口聲聲說賺錢是為了娶我,我看你是為了你自己,這樣的戀愛談了還有什麼用,有你沒你都一樣,不如分掉算了。」 那天我陷進淤泥潭裡差點丟了小命,被人救援上來腰部以下幾乎麻木,從小到大從未受過那樣的罪,本來就滿腹的委屈,被她這樣一說,我也忍不住光火了:「分就分!嫌我沒出息的是你,現在埋怨我不在身邊的又是你,你以為我想背井離鄉在這個鬼地方賣命?既然這樣,你去找一個富二代好了,不愁沒錢花還天天陪著你,只要拔一根毛就能把你娶走!」 她聽我這樣一吼,頓時被嗆住了,電話那頭沉默許久以後她才低聲地說:「呂欽揚,你以前不是說過么?我是你辛辛苦苦追來的,幾千雙眼睛見證的。。。」 她說到這裡就說不下去了,帶著哭腔掛了電話。 而我一下子醒悟過來———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我曾經說過,「你是我辛辛苦苦追來的,幾千雙眼睛見證的,以後只有你甩我,沒有我甩你。即使你哪天說了分手,我也不會答應。」 原來她一直都記在心裡。
- 當我年底離開海邊,那場異地戀已經持續長達九個多月。這九個月里,我們一個在風急浪高的海邊,一個在節奏匆忙的城市,過著完全迥異的生活。我提著行李包從車站裡走出來,城市的喧囂讓我覺得無所適從,就像一個流放雪山多年的野人。 一看見我,凌一堯的眼圈就紅了,她撲上來一把抱住我的時候,周圍的人都在好奇地看著,彷彿我們是偶像劇的男女主角。當我走過一面鏡子,無意中往裡瞥了一眼,這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我穿著一件我自以為還算乾淨的軍大衣,面部被海風和紫外線弄得又黑又粗糙,頭髮不自然地翹著,僅僅在路上耽誤兩天就長出青色的鬍渣,完全是一個年輕農民工的形象。而我身邊的凌一堯,衣著細緻,身材窈窕,化著幾乎看不出來的裸妝,完全是一個漂亮得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的都市女孩。不知道怎麼的,她挽我胳膊時,我不自覺地往旁邊避讓,總是不習慣這樣的親昵。她很快感受到我的疏遠,也不再勉強,打車時我們坐在後排,每人坐一邊,互相不說話。她帶我去買衣服,然後一起去賓館開房,我洗澡時她幫我搓背,兩人赤裸相對時我才告訴她,剛才我突然湧起一陣自卑感。凌一堯努力地搓我身上的塵垢,摸到我後背那條不慎被鋼釺剌出來的猙獰傷疤,她用手指輕輕觸碰著,許久都沒有說話。「早知道是這樣,死也不會讓你去那裡。」她說。我卻非常希望她看到我的成就,我洋洋得意地告訴她,我已經和那個公司的領導處得很好,年後可能要被派去烏魯木齊負責一個項目,年薪十五萬。然後我自顧自地描述一個美好的未來,要考一級建造師,要賺更多的錢,要積累更多的經驗和人脈,以後還要自己拉工程隊單幹。但凌一堯對此並不感興趣,而她是我唯一在乎的聽眾。那天我們做愛了,我不記得久別重逢時的具體細節,只記得她突然狠狠地咬住我的肩膀,像被奪食的貓一樣死死地咬住。我疼得連頭皮都麻了,卻沒有反抗,我知道她心裡堵著許多情緒不知如何表達。那兩排細細的齒痕至今未消,一直烙在我的左肩,有時我懷疑它是一個詛咒,如影隨行,一直延續到我徹底忘記她的那天。
- 不知道為什麼,以往二十五六年,我一向是文藝小青年,但在海邊呆了大半年以後,我突然怎麼也變不回來了。即便我穿著體面的衣裳,做了好的髮型,但幾天以後衣裳皺巴巴了,髮型也亂糟糟了。我覺得自己像一張被燙皺的透明糖紙,再也熨不平了。最讓我無法接受的是,回到正常的人類文明社會,我才發現自己的膚色與周圍的同齡人明顯區分開來。為了恢復原先的膚色,我買了各種牌子的美白護膚品,每天早晨中午和晚上都要用一遍,甚至在堂妹的指導下學習使用面膜。可是,海邊灘涂的紫外線輻射比城市高出數倍,鹹海風侵襲下的肌膚就像風臘肉一樣,那些措施幾乎不起一點作用。我之所以那麼焦躁,是因為她的父母又在給她介紹對象,我年底必須去拜會一趟,讓他們認可我這個女婿。當我把內心的憂慮告訴凌一堯,她毫不在乎地安慰道:「沒事的呀,我就說你是為了養我才去闖的,他們不會為難你的。」她這樣一說,我才稍微安心下來,但事實證明,我此生做的最失敗的事情,就是將那麼重要的拜會搞砸。
- 大年二十七夜,我拎著幾瓶天之藍登門拜訪,雖然她父母很熱情,但我總覺得那更多是一種客套。吃飯時她爸爸問到我的學歷,職業,以及家庭,我敢肯定這些問題他已經在凌一堯面前問一遍,只是想要我親口重新給一次答案。這種技巧性的拷問讓我非常不自在,但還是畢恭畢敬地回答:我大專畢業,現在做工程,家離市區還有十幾公里,父母都是種植花木的農民。她爸爸說做工程賺錢,現在農村人日子過得挺好,她媽媽一直沒有表態,只是叫我喝酒吃菜。酒一喝多,我就覺得自己的口風有點把不嚴了,於是忍住少開口,而她媽媽這個時候提及我這有礙觀瞻的膚色。我的心裡堵得慌,滿是委屈,又不敢反駁,生怕酒勁之下言多必失。凌一堯跑回房間,拿來我以前的照片,解釋說我以前不是這個樣子,她爸爸則打圓場說年輕人不怕吃苦很難得,又不是天生黝黑。那原本只是一次不太完美的拜會,但下樓的時候,遇到的一件事情讓這次拜會變得非常糟糕。我離開時他們送我到樓下,剛好小區里有鄰居遠遠地打招呼,她父母都一起過去握手閑聊,凌一堯和我在原地聊天。但她媽媽很快也把凌一堯招呼過去,向對方介紹這是自家閨女,研究生畢業,在哪裡哪裡工作。這個時候我才發現,鄰居那邊有一個年輕的小夥子,皮膚白皙,一身的書生氣。凌一堯在父母的指引下叫伯伯,叫嬸嬸,接受誇獎時禮貌地笑,不時地回頭望我一眼。我看著一輛電動車後視鏡里的自己,皮膚黝黑,加上酒後的模樣,完全不是我自己能接受的模樣。我在那裡傻傻地站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最後我還是帶著一身酒氣,沿著牆角自個兒晃了出去。
- 凌一堯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已經坐在計程車里往回走,她問我為什麼不辭而別,我呵呵地冷笑。我不敢對她父母表達內心的不滿,只能把氣撒在她的身上,我故意用冷漠的態度讓她內疚,讓她知道我不是沒有尊嚴。可我偏偏忘了,那個願意一邊抹眼淚一邊默默被我肆意傷害的凌一堯,正是那個唯一在乎我情緒的人。別人都只在意我飛得有多高,飛得有多遠,只有她在意我飛得累不累,也只有她希望我停下來歇一歇。可惜,我這樣一個賤人,最擅長的就是傷害身邊最親近的人。
- 儘管豆瓣有許多人相信星座之說,但我還是坦言,我對此絲毫不信,無法理解為什麼可以用出生月份來判斷複雜的人與事。但與星座學說相比,我更討厭別人拿生肖說事,因為網路上的星座學通常是不傷人的馬後炮,而生肖說則經常成為棒打鴛鴦的幫凶。同樣是出生於虎年與龍年,成人之美者會說這叫龍盤虎踞,而掘墳毀婚者則說這叫龍虎相鬥,有人向凌一堯灌輸第二種說法。凌一堯當然不會相信這樣的無稽之談,但她媽媽非常固執地將它視為我與凌一堯不合適的理論依據之一。那個時間,剛好我與凌一堯相處得頗為不融洽,彼此明明沒有一點惡意,但不知道中了什麼邪,說著說著就因為一點措辭之類的小事吵得不可開交。她總是責怪我脾氣太犟,而我總是埋怨她當初沒有提前公開我的存在,最後不歡而散,一次又一次地驗證「龍虎相鬥」的說法,儘管之前的八九年都相處得那麼愉快。2012年大年初四,我去市區時打電話給她,她說在寺廟裡上敬年香,要傍晚才能回去。可我真的很想她,打算當面向她道歉,化解目前我們兩人之間的矛盾呢,於是守在她家樓下的涼亭里等候著。等了三個多小時,我終於看見她回來了,但坐的是別人的車,開車的就是上次那個書生氣十足的男人.車子是本田歌詩圖,即便我耗盡當時的積蓄也未必能夠擁有.他們兩個人一起下車,凌一堯似乎情緒很好,而那個男的也笑著,手裡咣咣地掂著車鑰匙。他們一起上樓,凌一堯家所在的那棟樓。我本來打算將她喊住,但直到他們的腳步從樓道里消失,我都沒有開得了口。
- 那種失魂落魄的感覺,簡直每分每秒都試圖置人於死地,每一次心跳都像鎚子在胸口猛敲,我難過得恨不得直接往馬路躺下來,誰把我撞死誰就是我大爺。我與凌一堯戀愛的初期,我們都小心翼翼地經營著,有時也會因為一點小事兒生悶氣,無端吃醋,生怕人生第一場戀愛夭折。但時間一久,慢慢磨合著,彼此之間竟然如同家人般相互依偎,從不敢想過舊人換新歡,從未想過分離的一天。
- 但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 儘管凌一堯說那是長輩們的安排,她個人從未認同,一口咬定我是在無理取鬧,但我問她那天為什麼和別人一起去敬年香,為什麼不直接去拜堂算了,她一下子愣住了,然後說:「你不相信我?」 我想說我當然相信她,但我只是無法忍受她與別人像情侶一樣在人前出入,更不能忍受當整個世界都對我發動圍剿暗算,而我認為絕不相負的那個人卻站在戰場的另一邊。我的所有姿態,尊嚴和自信,都一下子垮了,就像《悟空傳》里那隻猴子一樣,被刀劈斧砍雷劈火燒之後只剩一副軀殼屹立不死,但紫霞仙子的一句話,便讓那雙眼睛再也失去神色。 元宵節之前,她父親忽然打電話給我,約我單獨見一次面。
- 她的父親約我在一家茶座見面,我並不知道他要聊什麼,但還是努力做了準備,爭取讓他明白我對凌一堯的感情。
- 但我坐到他面前,才發現我根本沒有為自己辯護和自薦的機會,她父親幾句話就將我堵得死死的。他說:「這段時間我雖然沒有過問你們的事情,但我也看得出來,你和堯堯處得不好,她經常躲在房間里哭,不吃飯,兩個人連相處都不好,還怎麼一起生活?」他又說:「我選這個位置,就是想讓你看看這個路口,今天還算天氣不錯,但雨雪天呢?嚴寒酷暑天呢?別的女孩坐在車子里打著空調,我們家堯堯坐在你摩托車上淋雨頂風曬太陽吃尾氣?我們不是勢利也不是物質,只是希望她過得好。」我終於搶話說:「我不會讓她受窮,我會去賺錢,我已經有二十多萬了,以後我也可以讓她過上好日子!」她爸爸呵呵笑了一聲,說:「以後?你沒有權力要求別人等你一個空頭支票啊。」
- 而後,她爸爸還說了其他一些東西,譬如我和她站在一起就沒有夫妻相,她母親也不希望凌一堯嫁給一個包工頭。
- 但我已經無力聽下去了,腦子裡只是想著大二那年我們一起去周庄玩,吃飯時旁邊一個話嘮老太和我們搭話,嘖嘖地讚歎我們是金童玉女,以後生出來的小寶寶一定也很漂亮。當時凌一堯紅著臉一直笑,而我閑得無聊與老太太扯,老太最後一拍大腿去擇菜去了。當時我心口壓抑得難受,擔心自己一個黝黑的爺們兒當眾哭出來,站起來不服氣地對他拱了拱手,轉身去前台結賬走人。我當時心口堵得慌,胸口壓著一塊巨石,像一條狼狽的狗一樣微微張著嘴巴,呼吸困難且短促。
- 那段時間,凌一堯的日子也不好過。她明確拒絕他人的安排與介紹,每天不洗漱打扮,更不出門,用這樣的方式向我證明自己的立場。為此,她與母親發生激烈的爭吵,鬧得左鄰右舍都議論紛紛,她母親患有支氣管炎,春節還沒結束就住院了。但我又能怎麼辦?雖然她父親還沒說完,我就起身離開了,但我明白他此行的目的絕不是對我羞辱或是嘲諷,而是要我與凌一堯停止交往。我過得黑白顛倒,不知道自己為誰而活,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脾氣變得極其暴躁。早在2008年,我媽媽就已經見過凌一堯,她知道我遭遇怎樣的事情,幾次自責自己沒本事,沒有為我積累財富。我沒有安慰她,也沒有責怪她,只是一個人獨自發獃。我把所有罪責都歸結到自己是一個窮小子的原因上,也是從那段日子開始,我對金錢產生無比執著的痛恨,以及無比狂熱的嚮往。剛好朋友打電話過來,約我一起去烏魯木齊參與一個太陽能發電站的工程,但需要提前墊資。我幾乎沒有猶豫,一口答應下來,決定把我和我父母所有的積蓄一起帶上,孤注一擲。事到如今,我已經沒有什麼好畏縮的,我連凌一堯都輸了,還有什麼輸不起的?大不了哪天形影相弔,身無分文,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了結這條可笑可悲可憐可恥的賤命。臨行之前,凌一堯打電話過來,她說:「呂欽揚,我們分手吧。」只是簡單一句話,不由我分說,她便直接掛了電話。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竟然一點痛楚的感覺都沒有,麻木得就像一塊死肉,直到許久之後手機再次震動,我才醒悟過來。凌一堯在簡訊說:「剛才免提說給我媽聽的,你不要當真。你今天去訂票,我們一起回南京。」我一下子精神起來,回復說:「要什麼時候的票?」「明天中午,好嗎?」她像在哀求我。我當即開摩托車趕去車站,一路狂飆七八十碼,訂了第二天中午11點20分去南京的長途車票。當時我的內心摻雜著各種情緒,疑慮,自責,興奮,欣慰,以及被全世界圍剿時與她一同突圍的悲壯。
- 第二天上午十點我就在車站外面等候著,手裡捏著兩張車票,既期待又忐忑,就像守在高牆外即將與主公家千金私奔的狗奴才。
- 凌一堯一開始還低聲和我打了電話,說等會兒就出來,但兩個簡訊之後,便再也沒有動靜。我有些焦急,但又怕在不恰當的時刻打不恰當的電話,於是耐心地繼續等。11點20分過去了,車子發動了,她還是沒有出現,我捏著兩張過期車票傻傻地站在那個空空的檢票口。大約十一點半,她終於發來簡訊,說:「你直接來南京,我已經在路上了。」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猜想今天的她一定處境混亂,於是顧不上多問,趕緊重新買了最近一班的票。
- 我顛簸一個下午,到達凌一堯那裡已經快到下午七點。我們避開那些不愉快的話題,就像以前一樣一起擁抱,親吻,然後去外面吃飯。那是我第一次請她吃西餐,也是我第一次吃西餐。當廚師把牛排端上來,說他要揭蓋子了,而我木然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揭蓋子與我有什麼關係。凌一堯解圍說:「先幫我揭吧。」她把紅色的餐巾擋在面前,廚師揭開蓋子,油星點四濺,被餐巾擋住。我當時才想起來,這步驟我以前是知道的,只不過在外面呆久了,早已忘記。那廚師望了我一眼,又看了凌一堯一眼,雖然面無表情,一句話都沒講,但不知道怎麼了,我就是莫名其妙地多想了。晚上我住在她那裡,那個我們曾經一同經營的小家。與以前一樣,我們一起打掃整個寒假都沒人住的房間,一起鋪床套被子,然後輪流洗澡,最後在床上擁吻做愛。那天我有些蠻橫地佔有她的身體,她似乎感受到我的情緒,一直咬著嘴唇默默承受著,但我準備退出去戴套時她卻摟住我的脖子,說:「就在裡面!」我問:「安全期嗎?」她低聲地說:「不是。」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目光堅定,她的手指緊緊地抓著我的肩膀,指甲嵌入肌膚,彷彿已經決定破釜沉舟,再也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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