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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鐵峰論詩: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散落在湘江邊的杜詩

散落在湘江邊的杜詩

文/鄭鐵峰

有幸讀到著名作家唐櫻的近作《大詩人杜甫筆下的湘江古鎮群,竟是這番模樣》一文,深有感觸。文章以穿越的筆法、細膩的筆觸、感人的筆意描述了老病悲涼的杜甫在湖南度過的寂寞晚年,點點滴滴,感人至深。不由得讓我一頭扎進浩瀚而厚重的歷史,沿著湘江、沿著杜甫的足跡去尋拾這位偉大的詩人在他人生的最後兩年多時間裡所寫的詩篇。

唐大曆三年(公元768年),無家可歸的杜甫,不顧「天地干戈滿,江湖行路難」,千里迢迢從蜀中來到湖南,準備經潭州投奔年輕時在郇瑕(今山西臨猗南)相識的舊友、當時任衡州刺史的韋之晉。開始了人生中最後的一段坎坷歷程。於是,湖南有幸迎來了這位千古詩聖。杜甫在湘江邊留下了數十首不朽詩作,既向世間展示了他那悲愴複雜的內心世界,又為後人記錄下了唐代湖南的獨特風貌。

《夜聞觱篥》

夜聞觱篥滄江上,衰年側耳情所向。鄰舟一聽多感傷,塞曲三更欻悲壯。積雪飛霜此夜寒,孤燈急管復風湍。君知天地干戈滿,不見江湖行路難。

大曆三年杜甫離開公安到達岳州時作,寒夜孤燈,霜雪飄零,愁思頓生。詩人感嘆國家多難,自傷漂泊江湖之苦況。

《登岳陽樓》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杜甫自四川出三峽,泛舟江漢,先登臨洞庭湖畔的天下名樓岳陽樓,寫下「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的著名詩句,然後行船入湘江,來到已屬潭州北界的喬口。

《入喬口》

漠漠舊京遠,遲遲歸路賒。殘年傍水國,落日對春華。樹蜜早蜂亂,江泥輕燕斜。

賈生骨已朽,凄惻近長沙。

《發劉郎浦》

掛帆早發劉郎浦,疾風颯颯昏亭午。舟中無日不沙塵,岸上空村盡豺虎。十日北風風未回,客行歲晚晚相催。白頭厭伴漁人宿,黃帽青鞋歸去來。

此詩為大曆三年往岳州途中作,寫景抒情,嘆老客漂泊的悲苦,詩末有歸隱之意。

這位飽嘗顛沛流離、孤獨老病之苦的詩人,是懷著凄涼哀傷的情感進入潭州(長沙)的。隨著舟行湘江,目睹朝輝夕陰,山市晴嵐,他又吟詠起湖南的民俗風情和自然界的無窮美景,表達了對美好生活的嚮往:

《陪裴使君登岳陽樓》

湖闊兼雲霧,樓孤屬晚晴。禮加徐孺子,詩接謝宣城。雪岸叢梅發,春泥百草生。敢違漁父問,從此更南征。

《南征》

春岸桃花水,雲帆楓樹林。偷生長避地,適遠更沾襟。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

《望岳》

南嶽配朱鳥,秩禮自百王。欻吸領地靈,鴻洞半炎方。邦家用祀典,在德非馨香。巡守何寂寥,有虞今則亡。洎吾隘世網,行邁越瀟湘。渴日絕壁出,漾舟清光旁。祝融五峰尊,峰峰次低昂。紫蓋獨不朝,爭長嶪相望。恭聞魏夫人,群仙夾翱翔。有時五峰氣,散風如飛霜。牽迫限修途,未暇杖崇岡。歸來覬命駕,沐浴休玉堂。三嘆問府主,曷以贊我皇。牲璧忍衰俗,神其思降祥。

《宿青草湖》

洞庭猶在目,青草續為名。宿槳依農事,郵簽報水程。寒冰爭倚薄,雲月遞微明。湖雁雙雙起,人來故北征。

《宿白沙驛》

水宿仍餘照,人煙復此亭。驛邊沙舊白,湖外草新青。萬象皆春氣,孤槎自客星。隨波無限月,的的近南溟。

《湘夫人祠》

肅肅湘妃廟,空牆碧水春。蟲書玉佩蘚,燕舞翠帷塵。晚泊登汀樹,微馨借渚蘋。蒼梧恨不盡,染淚在叢筠。

在詩人的筆下,那盈盈一江春水,燦燦兩岸春光,巍峨南嶽山,絕壁祝融峰構成了秀麗旖旎的江南風光和令人陶醉的湘江景緻。

一天午後,杜甫在船中忽然見到左岸房舍密集,煙霧繚繞,經船夫打聽,此處叫「銅官渚」,曾是楚國鑄錢之地,現設有制陶的官窯,出產上好的陶器。杜甫連忙叫船夫系纜落帆,拄杖走向山野。當時正當春播季節,丘岡地上,這邊一團團火,那邊一窪窪水,農夫們正忙著水耕火溽。目睹此景,杜甫在詩中寫道:

《銅官渚守風》

不夜楚帆落,避風湘渚間。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燒山。早泊雲物晦,逆行波浪慳。飛來雙白鶴,過去杳難攀。

幾經漂泊,小舟進入了長沙城,杜甫囑咐船夫繞過桔子洲頭,到河西古渡登岸,徑直來游嶽麓山。在古麓山寺前,杜甫發現一座巨碑是闊別二十多年的故友李邕撰文並書寫的。進入古寺殿堂,他又讀到五十年前著名詩人宋之問的題壁詩,字跡依稀可辨,詩中的憂憤也清晰可感,這些引起了杜甫意外的驚喜與感慨。

《麓山道林二寺行》

玉泉之南麓山殊,道林林壑爭盤紆。寺門高開洞庭野,殿腳插入赤沙湖。五月寒風冷佛骨,六時天樂朝香爐。 地靈步步雪山草,僧寶人人滄海珠。塔劫宮牆壯麗敵,香廚松道清涼俱。蓮花交響共命鳥,金榜雙回三足烏。方丈涉海費時節,懸圃尋河知有無。暮年且喜經行近,春日兼蒙暄暖扶。飄然斑白身奚適,傍此煙霞茅可誅。 桃源人家易制度,橘洲田土仍膏腴。潭府邑中甚淳古,太守庭內不喧呼。昔遭衰世皆晦跡,今幸樂國養微軀。 依止老宿亦未晚,富貴功名焉足圖。久為野客尋幽慣,細學何顒免興孤。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於。 宋公放逐曾題壁,物色分留與老夫。

詩中極力描摹山寺宮牆的壯麗,松道的清涼,以及蓮池金榜和宏門高殿,結句意思是重重掩掩的山林是我的肺腑,山鳥山花是我的朋友弟兄,宋之問放逐嶺南路過這裡曾賦詩題壁,但他還留了一份景色給我歌詠。直到今天,這首詩中的聯句「寺門高開洞庭野,殿腳插入赤沙湖」仍題刻在麓山寺觀音閣前的檐柱上,成為描繪這座古寺的千古絕響。

離開長沙,杜甫逆水來衡州投奔韋之晉,不料到了衡州才知道不久前韋之晉已調任潭州刺史,兩人恰於途中錯過。於是杜甫復又匆匆趕回長沙,韋之晉卻不幸在日前暴卒,這使杜甫陷入深深的困境之中。他只得暫棲江上的小舟之中,有時暫住在江邊的閣樓之上。生活沒有著落,他只能靠奉賦贈詩取得一些接濟度日,這種艱難的日子,使年老的杜甫心情倍增愁悶。

《江閣卧病走筆寄呈崔、盧兩侍御》

客子庖廚薄,江樓枕席清。衰年病只瘦,長夏想為情。滑憶雕胡飯,香聞錦帶羹。溜匙兼暖腹,誰欲致杯罌。

《上水遣懷》

我衰太平時,身病戎馬後。蹭蹬多拙為,安得不皓首。驅馳四海內,童稚日糊口。但遇新少年,少逢舊親友。低顏下色地,故人知善誘。後生血氣豪,舉動見老丑。窮迫挫曩懷,常如中風走。一紀出西蜀,於今向南斗。孤舟亂春華,暮齒依蒲柳。冥冥九疑葬,聖者骨亦朽。蹉跎陶唐人,鞭撻日月久。中間屈賈輩,讒毀竟自取。郁沒二悲魂,蕭條猶在否。崷崒清湘石,逆行雜林藪。篙工密逞巧,氣若酣杯酒。歌謳互激遠,回斡明受授。善知應觸類,各藉穎脫手。古來經濟才,何事獨罕有。蒼蒼眾色晚,熊掛玄蛇吼。黃羆在樹顛,正為群虎守。羸骸將何適,履險顏益厚。庶與達者論,吞聲混瑕垢。

這是杜甫大曆四年自岳入潭時作,詩先自傷老病漂泊,寂寞凄涼。次寫弔古傷今,有人生代謝之嘆。末記水上行舟,觸景生愁,結出遣懷。可見詩人晚年旅況益艱,都為抑鬱悲傷之語。

《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

自蒙蜀州人日作,不意清詩久零落。今晨散帙眼忽開,迸淚幽吟事如昨。嗚呼壯士多慷慨,合沓高名動寥廓。嘆我凄凄求友篇,感時鬱郁匡君略。錦里春光空爛熳,瑤墀侍臣已冥莫。瀟湘水國傍黿鼉,鄠杜秋天失鵰鶚。東西南北更誰論,白首扁舟病獨存。遙拱北辰纏寇盜,欲傾東海洗乾坤。邊塞西蕃最充斥,衣冠南渡多崩奔。鼓瑟至今悲帝子,曳裾何處覓王門。文章曹植波瀾闊,服食劉安德業尊。長笛誰能亂愁思,昭州詞翰與招魂。

詩人老病懷舊,追憶高適贈詩,嘆其生前慷慨,亡後寂寞。既酬高適,又嘆自己身處飄萍孤寂落寞,兼敘悼念之情。

《白鳧行》

君不見黃鵠高於五尺童,化為白鳧似老翁。故畦遺穗已盪盡,天寒歲暮波濤中。鱗介腥膻素不食,終日忍飢西復東。魯門鶢鶋亦蹭蹬,聞道如今猶避風。

此詩是大曆四年在潭州作,借詠物,自傷遲暮漂泊。

但就在這樣的困境中,杜甫也沒有僅僅悲傷自己的身世際遇,而是更心憂天下,情系蒼生。他寫人民的疾苦,寫吐蕃侵於外,藩鎮驕於內,寫戰爭的殘酷,寫與死於戰亂的百姓相比,自己尚有一舟可以棲身洗濯。

《歲晏行》

歲雲暮矣多北風,瀟湘洞庭白雪中。漁父天寒網罟凍,莫徭射雁鳴桑弓。去年米貴闕軍食,今年米賤大傷農。高馬達官厭酒肉,此輩杼軸茅茨空。楚人重魚不重鳥,汝休枉殺南飛鴻。況聞處處鬻男女,割慈忍愛還租庸。往日用錢捉私鑄,今許鉛錫和青銅。刻泥為之最易得,好惡不合長相蒙。萬國城頭吹畫角,此曲哀怨何時終?

詩寫時事,傷民生之苦,稅賦之重,感時憂亂,心情沉痛。

《客從》

客從南溟來,遺我泉客珠。珠中有隱字,欲辨不成書。緘之篋笥久,以俟公家須。開視化為血,哀今征斂無。

此詩作於大曆四年,詩諷刺朝廷的橫徵暴斂,表現出詩人對時政和民生疾苦的關懷。

《奉贈李八丈判官》

我丈時英特,宗枝神堯後。珊瑚市則無,騄驥人得有。早年見標格,秀氣沖星斗。事業富清機,官曹正獨守。頃來樹嘉政,皆已傳眾口。艱難體貴安,冗長吾敢取。區區猶歷試,炯炯更持久。討論實解頤,操割紛應手。篋書積諷諫,宮闕限奔走。入幕未展材,秉鈞孰為偶。所親問淹泊,泛愛惜衰朽。垂白亂南翁,委身希北叟。真成窮轍鮒,或似喪家狗。秋枯洞庭石,風颯長沙柳。高興激荊衡,知音為回首。

贊李丈才品節操,稱其為政有方,練達時務,希望得到李丈的眷顧。

《別張十三建封》

嘗讀唐實錄,國家草昧初。劉裴建首義,龍見尚躊躇。秦王撥亂姿,一劍總兵符。汾晉為豐沛,暴隋竟滌除。宗臣則廟食,後祀何疏蕪。彭城英雄種,宜膺將相圖。爾惟外曾孫,倜儻汗血駒。眼中萬少年,用意盡崎嶇。相逢長沙亭,乍問緒業餘。乃吾故人子,童丱聯居諸。揮手灑衰淚,仰看八尺軀。內外名家流,風神盪江湖。范雲堪晚友,嵇紹自不孤。擇材征南幕,湖落回鯨魚。載感賈生慟,復聞樂毅書。主憂急盜賊,師老荒京都。舊丘豈稅駕,大廈傾宜扶。君臣各有分,管葛本時須。雖當霰雪嚴,未覺栝柏枯。高義在雲台,嘶鳴望天衢。羽人掃碧海,功業竟何如。

大曆四年在潭州作,詩人勉勵張建封匡扶社稷,為國忘家。

《湘江宴餞裴二端公赴道州》

白日照舟師,朱旗散廣川。群公餞南伯,肅肅秩初筵。鄙人奉末眷,佩服自早年。義均骨肉地,懷抱罄所宣。盛名富事業,無取愧高賢。不以喪亂嬰,保愛金石堅。計拙百僚下,氣蘇君子前。會合苦不久,哀樂本相纏。交遊颯向盡,宿昔浩茫然。促觴激百慮,掩抑淚潺湲。熱雲集曛黑,缺月未生天。白團為我破,華燭蟠長煙。鴰鶡催明星,解袂從此旋。上請減兵甲,下請安井田。永念病渴老,附書遠山巔。

大曆四年夏作,感嘆聚散無常,望友人為國靖亂,表現了詩人在老病中仍時刻不忘國事的家國情懷。

《詠懷二首》

(一)人生貴是男,丈夫重天機。未達善一身,得志行所為。嗟余竟轗軻,將老逢艱危。胡雛逼神器,逆節同所歸。河雒化為血,公侯草間啼。西京復陷沒,翠蓋蒙塵飛。萬姓悲赤子,兩宮棄紫微。倏忽向二紀,奸雄多是非。本朝再樹立,未及貞觀時。日給在軍儲,上官督有司。高賢迫形勢,豈暇相扶持。疲苶苟懷策,棲屑無所施。先王實罪己,愁痛正為茲。歲月不我與,蹉跎病於斯。夜看豐城氣,回首蛟龍池。齒髮已自料,意深陳苦詞。

(二)邦危壞法則,聖遠益愁慕。飄颻桂水游,悵望蒼梧暮。潛魚不銜鉤,走鹿無反顧。皦皦幽曠心,拳拳異平素。衣食相拘閡,朋知限流寓。風濤上春沙,千里侵江樹。逆行少吉日,時節空復度。井灶任塵埃,舟航煩數具。牽纏加老病,瑣細隘俗務。萬古一死生,胡為足名數。多憂污桃源,拙計泥銅柱。未辭炎瘴毒,擺落跋涉懼。虎狼窺中原,焉得所歷住。葛洪及許靖,避世常此路。賢愚誠等差,自愛各馳騖。羸瘠且如何,魄奪針灸屢。擁滯僮僕慵,稽留篙師怒。終當掛帆席,天意難告訴。南為祝融客,勉強親杖屨。結托老人星,羅浮展衰步。

此詩是大曆四年春自潭州上衡州時作。其一寫丈夫處世應行己志,胸懷家國,然而世亂艱危,詩人遭遇坎坷,歲月蹉跎,有志難酬,情感深沉。其二敘行蹤,記詩人舟行漂泊之苦,情感凄婉,愁苦,表現了詩人獨善其身的理想。

唐代宗大曆五年(公元770年),臧玠在潭州作亂,杜甫又逃往衡州,原打算再往郴州投靠舅父崔湋,但行到耒陽,遇江水暴漲,只得停泊方田驛,五天沒吃到東西,幸虧縣令聶某派人送來酒肉而得救。

《風雨看舟前落花,戲為新句》

江上人家桃樹枝,春寒細雨出疏籬。影遭碧水潛勾引,風妒紅花卻倒吹。吹花困癲傍舟楫,水光風力俱相怯。赤憎輕薄遮入懷,珍重分明不來接。濕久飛遲半日高,縈沙惹草細於毛。蜜蜂蝴蝶生情性,偷眼蜻蜓避百勞。

此時詩人已入晚年,為世所棄,漂泊江湖,孤苦寂寞,寫風雨落花,寄託了無限辛酸。

《送重表侄王砅評事使南海》

我之曾祖姑,爾之高祖母。爾祖未顯時,歸為尚書婦。隋朝大業末,房杜俱交友。長者來在門,荒年自糊口。家貧無供給,客位但箕帚。俄頃羞頗珍,寂寥人散後。入怪鬢髮空,吁嗟為之久。自陳翦髻鬟,鬻市充杯酒。上雲天下亂,宜與英俊厚。向竊窺數公,經綸亦俱有。次問最少年,虯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下雲風雲合,龍虎一吟吼。願展丈夫雄,得辭兒女丑。秦王時在坐,真氣驚戶牖。及乎貞觀初,尚書踐台斗。夫人常肩輿,上殿稱萬壽。六宮師柔順,法則化妃後。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鳳雛無凡毛,五色非爾曹。往者胡作逆,乾坤沸嗷嗷。吾客左馮翊,爾家同遁逃。爭奪至徒步,塊獨委蓬蒿。逗留熱爾腸,十里卻呼號。自下所騎馬,右持腰間刀。左牽紫游韁,飛走使我高。苟活到今日,寸心銘佩牢。亂離又聚散,宿昔恨滔滔。水花笑白首,春草隨青袍。廷評近要津,節制收英髦。北驅漢陽傳,南泛上瀧舠。家聲肯墜地,利器當秋毫。番禺親賢領,籌運神功操。大夫出盧宋,寶貝休脂膏。洞主降接武,海胡舶千艘。我欲就丹砂,跋涉覺身勞。安能陷糞土,有志乘鯨鰲。或驂鸞騰天,聊作鶴鳴皋。

詩人以長篇大論抒發情感,既憶患難相顧之情,也敘送別之意。

《白馬》

白馬東北來,空鞍貫雙箭。可憐馬上郎,意氣今誰見。近時主將戮,中夜商於戰。喪亂死多門,嗚呼淚如霰。

此詩是大曆五年,為臧玠之亂而作,詩寫戰馬空馳,哀潭州之亂的死難者。

《朱鳳行》

君不見瀟湘之山衡山高,山巔朱鳳聲嗷嗷。側身長顧求其群,翅垂口噤心甚勞。下愍百鳥在羅網,黃雀最小猶難逃。願分竹實及螻蟻,盡使鴟梟相怒號。

此詩借詠物,自傷孤棲失志,嘆小人為害,百姓遭難。

在流寓湘江兩岸的日子裡,杜甫幸運地結識了一位新的朋友。他姓蘇名渙,年輕時闖蕩江湖,後考取進士官至御史「佐湖南幕」。蘇渙雖身在官場,卻獨來獨往,不交州府之客。一天,蘇渙慕名來到江邊訪問杜甫,兩人飲酒談詩,極為融洽。蘇渙的才氣使杜甫十分讚賞,稱他「方力素壯,辭句動人。」次日回味,仍似聞金石之聲。杜甫特地提筆賦詩作記,說聽蘇渙之詩,感到天搖地動,勝過吃了靈芝,白髮間生起黑絲,湘娥在簾外悲咽,精靈在江上飛舞。自從結識了蘇渙後,杜甫與他過從甚密,引為患難之交,使寂寥的生活增添了生氣。

《蘇大侍御訪江浦,賦八韻記異》

序:蘇大侍御渙,靜者也,旅於江側,凡是不交州府之客,人事已絕久矣。肩輿江浦,忽訪老夫舟楫,已而茶酒內,余請誦近詩,肯吟數首,才力素壯,辭句動人。接對明月日,憶其涌思雷出,書篋几杖之外殷殷留金石聲,賦八韻記異,亦見老夫傾倒於蘇至矣。

龐公不浪出,蘇氏今有之。再聞誦新作,突過黃初詩。乾坤幾反覆,揚馬宜同時。今晨清鏡中,勝食齋房芝。余發喜卻變,白間生黑絲。昨夜舟火滅,湘娥簾外悲。百靈未敢散,風破寒江遲。

詩讚蘇渙之奇異,稱其閉門不出,而詩過前人,感動神靈。

在長沙,杜甫還有一次意外的相遇。那天他在城邊蹣跚行走時,竟遇見了大音樂家李龜年。李龜年是開元、天寶年間朝廷音樂機構「梨園」的首席樂師,因安史之亂而流落湖湘。杜甫少年寄寓洛陽姑母家中時,多次在歧王李范宅里和殿中監崔滌的府第聽過李龜年的歌唱,沒想到在長沙又能相見。甚是欣喜感慨。

《江南逢李龜年》

歧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詩中包含了時代的動亂、國家的盛衰、人民的流亡和個人的悲歡。這首詩作於大曆五年(公元770年),也就是杜甫在湖南去世的這一年,詩人和李龜年是多年前的老相識了,闊別重逢于山明水秀的湖南。本該極為高興,卻是相逢於「落花時節」,這四個字,既指實景,又將二人皆已衰老飄零,社會動蕩時務凋敝都包含在其中。《江南逢李龜年》是杜甫晚年的代表作,也是他七絕的壓卷之作。

正如唐櫻所寫,李龜年和杜甫「一位是著名的歌唱家,一位是有著詩聖稱譽的詩人,被命運作弄的兩位文化巨人顛沛流離,在湘江邊相逢。構成了當時的一張巨幅的文化畫面,我們能在千年之後,閱讀它,吟誦它,靜靜地傾聽詩人的氣息,是我們最大的幸運所在。」

後來杜甫由耒陽到郴州,需逆流而上二百多里,這時洪水又未退,逆水行舟,何其難也!無奈便又改變計劃,順流而下,折回潭州,圖謀北歸。大曆五年冬,杜甫在湘江中由潭州往岳陽的一條小船上去世。時年五十九歲。在風雨飄搖中,臨死前也不忘用詩作來饋贈接濟他的湖南親友,寫下了一代偉大詩人的絕筆:

《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

軒轅休制律,虞舜罷彈琴。尚錯雄鳴管,猶傷半死心。聖賢名古邈,羈旅病年侵。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見參。如聞馬融笛,若倚仲宣襟。故國悲寒望,群雲慘歲陰。水鄉霾白屋,楓岸疊青岑。鬱郁冬炎瘴,蒙蒙雨滯淫。鼓迎非祭鬼,彈落似鴞禽。興盡才無悶,愁來遽不禁。生涯相汩沒,時物正蕭森。疑惑樽中弩,淹留冠上簪。牽裾驚魏帝,投閣為劉歆。狂走終奚適?微才謝所欽。吾安藜不糝,汝貴玉為琛。烏幾重重縛,鶉衣寸寸針。哀傷同庚信,述作異陳琳。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戶砧。叨陪錦帳座,久放白頭吟。反樸時難遇,忘機陸易沉。應過數粒食,得近四知金。春草封歸恨,源花費獨尋。轉蓬憂悄悄,行葯病涔涔。瘞夭追潘岳,持危覓鄧林。蹉跎翻學步,感激在知音。卻假蘇張舌,高誇周宋鐔。納流迷浩汗,峻址得嶔崟。城府開清旭,松筠起碧潯。披顏爭倩倩,逸足競駸駸。朗鑒存愚直,皇天實照臨。公孫仍恃險,侯景未生擒。書信中原闊,干戈北斗深。畏人千里井,問俗九州箴。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葛洪屍定解,許靖力還任。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

杜甫在湖南留連了兩年多,留下的近百首詩作是詩人生命的最後年月、也是他一生中最潦倒時刻的作品,因此大多是悲涼漂泊生活的寫照,表現了他暮年遠離政治中心落魄江湖而又心憂天下的偉大情懷。其中的一些詩篇生動地描述了當時湖南地區的風物人情和湘江兩岸的秀麗景緻,讀來使人倍感親切。登上今天的杜甫江閣,遙望江水長流,品誦詩人作品,我感受到了歷史的滄桑,文人的悲愴,而正是這種滄桑和悲愴,象浩瀚的長河承載和推動著中華文化的朵朵浪花奔流不息。

(作者簡介:鄭鐵峰,1971年生於湖南寧鄉,系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湖南省詩詞協會會員、長沙市嶽麓區詩詞楹聯協會會長、嶽麓區文聯副主席、《嶽麓詩韻》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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