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空虛感』才有智慧

§·空虛感源自對死亡的恐懼。

這天章台露突發興起給客廳的沙發換了位置,但之後的一整天林紫曄都無法調整過來,終在晚上說:「我把這沙發放回去好不好?」

章台露倒是很滿意這種變化,於是用盡一切撒嬌賣萌之法央求林紫曄讓這沙發保持這個樣子,突然,林紫曄淚流滿面,讓章台露有點兒不知所措。

「我突然想到了小時候的一個場景。那個場景從那時起到現在,每每想起,都會讓我很想流淚。」

「你可以講給我聽。」章台露與林紫曄一起坐到沙發上,林紫曄將腦袋埋到愛人的懷裡,繼續流淚。

「那大概是小學三年級,某天爸爸回家後非常興奮地對我說『爸爸給你變個東西』,然後興高采烈地拿出了一個小汽車。我突然很想哭,但是沒有哭出來。」

「那一刻你覺得長大了,覺得自己不想用曾經的方法逗他開心,覺得他好可憐。」

「嗯。我好像天生就很擅長共情別人,體諒到別人的哀傷,然後與之一起哀傷。」

「我小學5年級有一次坐爸爸的自行車回老家,周五的夜晚,有點冷,我想與爸爸說些什麼,突然感覺已經沒有辦法問出曾經那些能讓他欣喜回答的問題。於是臨時編了個與月亮有關的問題,他沒答出來。我當時一下子覺得自己長大了,爸爸則變得弱小了,很蒼涼。」

「我們是一樣的人。上次回家我有意做出傻傻的不擅長過日子的樣子,生怕媽媽發現你給我帶來的從男孩到男人的改變,生怕媽媽說:『那些生活常識我20多年都沒教會你,她卻不到兩個月就教會了。』即使這樣,回家還是發現爸爸隱隱透出強烈的懷舊情緒,似乎很想與我一起玩那些十多年前的遊戲,但是我沒有跟他一起玩的慾望了。我沒說,他感覺到了,沒有真的要求我,但感受到他失落的那些瞬間,我真的好難過,為他也為我。」

「父母在需要呵護的孩子身上得到價值感,孩子在成全父母的價值感上得到價值感。」

「就像現在我們彼此給予對方愛與溫柔,從中我們得到了安全感與歸屬感。」林紫曄仍然將腦袋埋在愛人的肩上,但是擁抱得更緊了一些,「我感到我已經沒有小時候那樣強烈地要陪伴父母的慾望,我期望他們都可以找到那件適合自己去做的事情,期望他們在我之外的事情上找到存在感,從此不這樣空虛。當他們批評我指責我怪我不聽話時,我聽出了那個潛台詞,他們只是太害怕承認自己沒有價值感,害怕承認自己的存在沒有意義。」

「意義。沒有意義的感覺,與世界失去聯結的感覺,像身處虛空,腳踩不到實地,於是不斷地墜落,墜落,墜落,不知道什麼時候是盡頭。」

「嗯。我常有那樣的感覺。空虛感。」

「哪些時候你感到自己很充實很不空虛?」

林紫曄突然停了半天,許久,他說:「似乎沒有『感到不空虛』的時候只有『不感到空虛』的時候。也就是說,當自己集中精力做某件事情,心力完全被佔據,便不會有『我現在很空虛』的想法,再細推,其實這時根本沒有『我』的概念。有個說法是消極情緒的積極意義在於誘發更高的自我意識水平,如果一個人永遠不經歷消極情緒,便不會想到『我需要改變』,也不會想到『我』,他們的存在,便像個人形自動機了。」

「有實驗表明人類擁有自我覺知的時間平均每天甚至不超過3小時[文獻出處,consciousness]。即使像你我這樣自認為自我意識水平很高的人,也會在許多時候有『不經意』的舉動,按本能去解決問題而非對每件事進行認真思辨。」

「嗯。認真思辨是需要足夠的心理資源為前提的。吃飽穿暖,有疼愛自己的人,覺得自己很安全了,然後某時刻突然有強度適中的消極情緒湧出,才可能會去思辨。如果消極的程度不夠,可能會被身體忽視;如果強度大到無法承受,人們可能會去逃避;只有強度剛剛好時,就像臉上長了個痘痘,手裡有手機或電腦,便會去研究諸如『痘痘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會長痘』、『怎樣才能讓皮膚更好』這樣的問題。當我認真思索自己的空虛,我會想到死亡——現在覺得安全是因為爸媽給我提供了物質與情感的保障,如果爸媽不在了,我與世界的聯結似乎變得不再牢靠,便覺得自己的腳像是踩在真空。我曾在腦中想像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的死亡,爸爸的死亡,媽媽的死亡,我的死亡,我的孩子的死亡,一下子覺得好虛,兩腿發軟,覺得似乎生命整個兒變得沒有意義,因為一切似乎都是源於虛無,然後歸於虛無。這種極度恐懼讓我想要逃避,但越是想要逃避,越是感覺自己無處可逃,越是找不到安心之所。」說這話時,林紫曄把章台露又抱得緊了一些。

「嗯。我們有過類似的恐懼。人總要死的,就像不管單身還是早有佳人在畔,總會有那麼一些時候,需要一個人躺下睡覺。一個人躺到床上,試圖閉上眼睛,恐懼感便無法剋制地湧上來——胃似乎緊了一些,全身肌肉很難放鬆,腦中閃過許多雜亂的不安,心臟似乎跳得更猛烈了一些。一下,一下,再一下,無休無止——不是無休無止。其實會終止的。終止那一刻起,世界對『我』來說就不再有意義。我也曾構想親人們的死亡,然後失眠,與你一樣。話說回來,從『安身』想到『安心之所』,這個詞改得很好。我與家人關係不夠好,遇到你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沒有根兒,是飄在虛空的人,但是現在突然有了紮根的感覺——你在哪裡,哪裡就是家。之前曾寫過一首名叫《我的靈魂,必得要棲在有你的夢上》的小詩,寫那詩的時候,『你』還是一個抽象的概念。

  像日落燕歸巢,

  我的靈魂,必得要

  棲在有你的夢上。

  越是高飛,越是需要一方

  落腳的土,

  才不會驚惶,

  才不會迷失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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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飛過很多雲彩,

  停靠過很多繁花的枝椏。

  但我的靈魂,必得要

  棲在有你的夢上。」

「好喜歡你的文采及情懷。這讓我想到之前一直不敢告訴你的事情:即使是與你在一起,我也會經常感到莫名的空虛與恐慌。我怕讓你知曉後你會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或者我不夠愛你。現在想來,在你懷裡時我很放鬆,許多時候不用考慮『怎樣去討好眼前這個人』,便會有更多時間去關心自己的情緒,關心『我』。只要想到『我』,便會有恐懼的感受。覺得不管愛情多麼美好,但人總是孤獨的,總會有一些時候我們需要分開,你因為意外而永遠離我而去的概率雖然很低,但也不是0.想到你對我這樣溫柔,在你懷裡如此安全,便更恐慌萬一失去你,我將沒有繼續下去的勇氣,於是那種墜落的感覺便異常強烈,強到讓我想要推開你,想要對你發火,想『如果不曾遇到如此溫柔的你,我或許對沒有愛情的生活方式還會有更高的忍耐能力』。我會害怕眼前一切都是幻影。總覺得一切都是那麼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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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空虛——將腳踏到『當下』。

「真實。缸中腦。我也一直懷疑一切的真實性。現代的腦科學研究也確實正變得越來越厲害,未來向一個裸腦輸送信號使其產生完整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感覺的這種事情是真實存在的,況且即使是現在也已經有了腦機介面的初步實踐[文獻出處,interface, brai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所以我們完全沒有辦法證明自己與這世界的真實性。所以完全有這種可能:或許不存在『過去的我』或者『未來的我』,這一切或許確實本是虛無,所有的回憶都只是電腦輸給我們的虛構的信息,下一刻我們或許就會灰飛煙滅。如果不談科幻談現實,我們都確實是來自虛空,來自然界生生死死的永恆物質的循環。在我降臨之前,在『我』這個觀念產生之前,世界是一片徹底的黑暗,所有未能由我親歷的歷史及現實,都是別人講的故事,不管真假與我無關。然後某天我死了,『我死後哪怕洪水濤天』。即使是我經歷過的事情,也並不是都那樣真實。十分鐘前我做了什麼?好像已經無法完全回顧了,即使回顧,也會發現有許多事實的真相併不那樣清晰,因為不重要的回憶會被迅速忘卻。那些被有意或無意忘掉的時光,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並不存在。馬爾克斯說『Life is not what one lived, but what one remembers it and how oneremembers it in order to recount it』,大意是說你經歷過什麼不重要,記住並能告知他人的才算是真的發生過,與之相關的最眼前的例子是做夢——所有健康的人都會在夜裡做夢,但因為不記得,許多人便會說自己『從來不做夢』,即使偶爾在初醒時記得大概,之後如果不立即回憶也會被忘掉,這些夢便與從未發生過沒有什麼差別。」

「曾有個笑話說,賜予某人極樂但不允許分享,這會是最殘酷的懲罰。這個笑話很值得玩味。」

「過往不可追,回憶也並不可信——與『虛假記憶』及『植物記憶』有關的研究也比比皆是[文獻出處,false memory],未來的一切事實上也存在極大的不可預測性,我們因為意外死去的概率也並不是0.許多人在被問及『如果明天你就會死去,今天你會做什麼』時會提及許多與愛、幸福有關的事情,但面對現實生活,他們又總會拿『我只是沒得選擇』來迴避愛與幸福,結果在死前的一刻,往往充滿後悔。」

「嗯。人在死前往往為那些未竟之願遺憾,卻很少為做了卻犯錯的事情後悔。話說回來,如果你的生命只剩24小時,你想做什麼?」林紫曄看著愛人的眼睛,突然不知道自己在期待怎樣的回答。

章台露的眼睛望向左上方的牆,邊想邊說:「在若干年前,我的回答是:向那個心儀許久卻無法廝守的人表白,央求那個人陪自己24小時,這是小愛;後來慢慢變成死理性派,覺得自己的生命曾有過許多美好,覺得腦中有許多好的東西想與世人分享,對最後24小時的夢想是將自己寫過的沒整理的好的文字整理出來,向世界展示,最後為世界留下一些陽光,像是大愛;再後來遇到你,又反思曾經的自己,覺得硬求一個人陪自己24小時,最後讓目睹我死去是很殘忍的事情,如果他不愛我,他會很煩,如果他愛我,死別的情景將會是他一生的陰影,這樣的小愛實在太過自私,而所謂『為後人留下丹青幾卷』這樣的事情也有點兒過分自大,因為這世界這麼大,能寫出我這樣文字的人比比皆是,如果我享受寫字的過程,那就自然地寫下去,如果抱著『犧牲』的態度將自己視作聖母,那文字中造作大概又會讓讀者心生厭煩,所以不如活在當下,如果你我恰好想要彼此的擁抱,那就好好擁抱,如果疲倦想睡一覺,那就睡一覺,如果想寫字,那就寫一寫,自然地過24小時,然後自然地離開,給你留下一個微笑,就很好了。這樣的24小時,每時每刻都很美好,這就是我現在能想到的最好的活法。」

林紫曄眼睛瞬間又有點兒濕:「我們又說到死亡。覺得那24小時都不留下些什麼來讓我紀念是很殘忍的事情,但又想著如果那24小時一直都那麼悲傷,一直在倒計時,我會很焦慮,反而不能感受你的美好了。你這樣的說法,認真想來確實很好。」

章台露微笑著慢慢撫摸愛人的頭髮、眉毛與臉頰,等他的情緒整個穩定下來,起身去衛生間為他拿毛巾。在毛巾架前看到鏡子里看到被愛人的淚水打濕了的半邊臉頰與頭髮,突然有種很柔軟、被凈化的感覺,隨口吟出幾句詩,不小心打動了自己。

  你的淚滋潤了我的臉,

  一朵雛菊在心之原野展顏,

  乳白的花瓣在晨曦中微藍,

  想像它的觸感,

  如你的眼。

腦中浮現出信樂團《從今以後》的台詞:「從今以後,除了感動,不會再淚流」。這句話用來描述自己當前的感受似乎很好。以前的淚水多是與恐懼有關,現在則越來越多地微笑著流淚,感恩命運的垂青,感恩曾經的努力,感恩眼前的愛人終於給了自己「實在」的感覺。安全感。相信自己足夠好,所以相信他足夠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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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空虛』的人可能更有靈性。

「嗯。說到這24小時做什麼更有『意義』,我想到某個網友的提問:如何看待被抑鬱症荒廢的五六年?他在抑鬱症中掙扎五六年,終於走出了困境,我看著是極好的事情,但他覺得自己相比於同齡人來說沒有創造價值,沒有履行自己的責任,感到自己被荒廢了。」

「也許他問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什麼才算荒廢?難道其他人就真的如他認為的那樣充實么?」

「大學時代的我,沉浸在備考和閱讀,參加許多社團活動,是諸多人眼中的學霸,大學中的精英,突然有一天發覺這一切的無聊和瑣碎,緊接著是恐慌,同時又感到無比的空虛與孤獨。」

「哈,露露我當年在大學真是標準的學渣,若你在當年的我面前說這話,我一定覺得你特矯情,特想揍你。」

「我掩飾的比較好,可我當時心裡不能明白為什麼我突然覺得世界晦暗而空虛了,覺得眼前的一切都無意義。」

「具體說一說這種無意義感?」

「感覺內心分裂成兩個小人,一個在說:你眼前的事物瑣碎而無聊,你不覺得空虛么?另一個在說:別想了,你的問題就是太閑,想得太多才會空虛而矯情,多寫點作業就好了。」

「後者似乎這也是許多人面對空虛感的解決辦法。」

「我鬥爭了很久,最終決定讓自己停下來。一方面,我還在學生時代,有試錯的機會,受到的阻礙小;另一方面,也是高中的經歷讓我下了這樣的決定。」

「突然碰到高人?」

「現實生活可不是金庸的武俠。只是對生活的積累帶來的小領悟。當時一些學霸在高一很刻苦努力,每天恨不得做15個小時的題目,看起來滿滿的充實感,然而另一些同學則不然,平日愛好廣泛,興趣眾多,做題的時間並不長,卻取得了很好的成績,後來漸漸的,那些過於拚命的學霸大都後繼無力。戰術的勤奮不能掩蓋戰略的懶惰,在寬鬆的環境下,利用埋頭走路的時間抬起頭看看。不失為一種更大的勤奮。」

「嗯。磨刀不誤砍柴功。」

「我的改變源於記日記。記錄每天自己的感受,對事件的反思,對閱讀的思考。慢慢地,發現自己與身邊的人思維的深刻性差異越來越大。」

「記日記的時候我們是專註的,這與瑜伽、冥想等各種修行方式存在相通。」

「嗯。日記的核心就是『自我中心』。記日記是與自己對話,因為每個人的基因、生理結構及當前狀態、過往經歷各有差異,所以只要關注『我』,就很容易有原創性的想法。這種原創性的想法不是指這個想法要前無古人,而是說,在不受外界干擾下產生的超越自身知識經驗的新想法。後來我才發現,不只是記日記這一條路,其實只要在生活中養成處處關心自己,不責備自己『幼稚』習慣,寵愛內心的小孩,都是能夠鍛煉和磨礪自我意識的。萬事萬物都可以成為我們修行的工具。」

「這需要大量的獨處時間與閱歷。但多數人的時間都花在『不得不掙錢養家』上了。」 章台露看了看滿屋的書,略帶自豪地說,「雖然我一直很窮,但書沒少賣;因為沒錢所以迴避社交,因為迴避社交所以讀了大量的書,結果莫名地,我竟然成了在『獨處時間』這一維度上的富豪。雖然沒人疼愛的日子很空虛很孤單,但獲得的成長卻是常人難以想像的。」

「嗯。越是在時間上匱乏,越是會更多地以過往的思維慣性或身邊他人的處理方式去應對生活中的一切,不敢想太多也沒力氣想太多,自我催眠說『活得太明白會很痛苦』。然而這就像是鴕鳥蒙上眼睛便認為獅子不存在一樣。從思考我們自身的行為和動機開始,這並不是多麼高不可攀的目標,而只是需要一點點勇氣,然後就會看到思維上的改變。嬰孩在生下來時會認為世界和自己是一體的,媽媽和自己是一體的,進而逐漸發現,原來我和周圍的桌子不是一回事,椅子也不是一回事,媽媽不是隨叫隨到的,我的疼痛爸爸也感受不到。於是兒童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到了青少年時期,這種潛意識裡混沌地把自己和周圍視為一體的傾向仍然保留著,簡稱『以己度人』。比如說,某些人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就先入為主地判定對方和自己想法一致並拒絕接受改變,另一些人總是盲目地接受別人的標準等,這都是未加反思自我的結果。」

「嗯。人際交往中最怕的就是自以為是的『己所欲而施於人』。通俗地說,某甲想吃一個蘋果,這時某乙送來一車香蕉,乙自以為給了甲全世界,甲的感受卻是不被理解的痛苦,以及無法回報對方善意的自責與憤怒——你還不如不要愛我!你的所謂愛情除了傷害什麼也沒帶來。」

「自知者明。深刻地了解自我是一個整體而非碎片化的系統,更可能在決策、判斷、思考中具備最優質,最核心的數據,也就更有可能做出正確的判斷。而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獨立思考。舉個例子,每個人的痛苦真的一樣么?同樣是考差而痛苦,A是擔心被他人看低,自尊受損,而B是害怕被父母責罰,C是痛感自己的努力白費,我們表面看似有相同反應,但背後是一個個不同的個人。這也就導致了在諸多關鍵問題上,問別人不如問自己。」

「有一種冷叫做『媽媽覺得你冷』。許多人聽多了媽媽及其他『權威』對自己的判斷,結果竟然真的就相信媽媽懷疑自己了。」

「嗯。這種對自我的了解就叫做自我同一性。一位學者提出對自我的認知是一種資源,在『我是誰』的問題上投入越多的人,越容易在未來收穫豐厚的回報。自我認知的資源有兩種,有形和無形。有形的就是財富的多少,受教育水平,衣著或者講話的風格或者父母的社會地位等,而無形資源便是人格特徵或者個體的心理特徵,比如自尊,目的感,認知複雜性,自我效能,批判思維能力等。財富可能因為天災人禍而遠離自己,但無形資源會隨著個體的成長而越積越厚重。」

「哈,所以我那些年『無所事事』的『沒有生產力』的時光,成了事實上最大的財富。靜下來反思自己而非以低效的方式盲目『努力』假裝充實,某種意義上是一種更大的功利。只是對於視力有限的人來說,能看到讀書、思考、投資大腦這類事情的價值,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是這個意思。現代社會正在步入指數式發展階段,未來的可預測性越來越弱,想要靠吃透某個制度從一而終已經越來越不符合當今潮流了。除了自己,沒有任何事物能給自己提供真正的安全感。公司會倒閉,父母會分離,朋友會聚散,許多今天看似興旺的職業可能明天就衰落了,而自己才是永遠陪伴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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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空虛』後才有真正的『充實』。

「這種判斷當前所行之事『好不好』或『合不合適』的能力的來由,所謂的『人格特徵』、『行為習慣』與『認知能力』等所有事物,都能從『回憶』上找到根源。」

「或者說是過往經歷。因為一些經歷的有意或無意的重複,腦及軀體的一些神經迴路被強化,就像草地上行人踏出的小路,走的人越多,小路越硬越寬越好走,上面的草也會很少;那些不常被重複的東西便慢慢重新長出草來,成為所謂的『潛意識』的一部分。」

林紫曄在紙上畫了一個有湖泊、草坪與長椅的小公園,上面有粗細不等幾條小徑,「所以到最後,記憶可以說是一切的終極意義,『我』是『我的回憶』的合體。每一刻的我都在死去,死前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設法讓這一刻足以被銘記。」

「足以被銘記……我們會記住的事情……第一次上學,第一次離開家鄉,第一踏進大學校園,第一次牽異性的手……當某天起我們的生活變得不再有『第一次』,我們會不再記得那些複製粘貼般的日子,所以會產生強烈的空虛感,這空虛感使我們恐懼,使我們無法放鬆,使我們被慢性胃炎控制,使我們腰膝酸冷邁不開步子。所以我們害怕的並不是孤獨,而是未能創造什麼。我的一位詩人朋友李占剛曾說,一個人最大的成就其實可以概括成『為世界留下一個名詞』,這名詞可能是一個姓名,也可能是電燈、電腦、《論語》等實實在在的事物。這『留下一個名詞』本質上也是一種創造。人的一生,幾十年光陰,被壓縮成幾個名詞,其他的慢慢被坊間傳聞代替,不再有人記得真相。所以即使孤獨終老也沒什麼大不了——我們需要的是幸福的感覺,戀愛、生育能給人帶來的幸福,其實遠不如寫一本好書、蓋一所學校、發現一個理論。」

「創新。馬斯洛講的人的最高境界——自我實現的人,他們擁有更高的創造力與『反覆欣賞』的能力,這種『反覆欣賞』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創新,是用新眼光、找新角度看舊風景的能力。但我們的文化事實上並不鼓勵創新,『循規蹈矩』的『踏實』的人更容易被他人喜愛,結果就是大家都說自己『好空虛』,卻鮮有人有膽去思索空虛的緣由。」

「沒有那樣的膽量。因為創新意味著與眾不同,意味著被孤立。」章台露展開自己老樹皮般看著不養眼摸著更粗糙的雙手,回憶起曾經自己的孤單,「我媽媽一直為我的獨立驕傲,她說在我一歲左右的某天,回來看到被獨自鎖在家裡的小小的女兒一手輕拍自己的肚皮,一邊『唔~唔~』地哄自己睡覺。」

林紫曄狠狠地抱了抱自己的愛人,想補償她曾經沒有得到的擁抱。「所以這種自我撫慰成了你的一種特質,習慣性地感到孤單,習慣性地自我安慰,不哭不鬧,自己消化恐懼與哀傷。」

「好處是,聰明人更傾向於離群索居(Li & Kanazawa,2016),所以我可以安慰自己說『我只是因為很聰明』,哈哈。」章台露打開一個鏈接,翻開一個叫「The RealReason Smart People Tend To Be Loners」的頁面,「斯騰伯格曾寫過一本名叫《智慧,智力與創造力》(文獻來源)的書,講述了三個概念間的交叉與區別。我閱讀時突然想到『切斷電源是否能殺死AlphaGo』這個問題。無數科幻大牛貌似比較一致地認為,如果它有了自我意識,便可能在斷電前將意識預先做出無數個副本,備份到一切可能的介質中,所以如果你認為ta是超級智能,是『活』的,這種新生物便應該像小強一樣越殺越多。但同時我們沒必要恐懼,就像我們不會把螞蟻斬盡殺絕,機器也永遠不會真的毀滅作為低等生物的人類。只要認為ta是生態系統的一個環節,便會如其他各種生命的進化一樣,在各種博弈、鬥爭、你死我活之後走向一個平衡。衝突的本質是為了爭奪資源,但即使是有著相似食譜的貓狗尚能共存,對高級生命來說,這宇宙中的資源足夠機器與人類共同成長、共同進步。殺戮不是智慧,共贏才是。」

「從這個角度,只要有了『我會死』的想法,智慧就會自然來到。」林紫曄看著愛人閃亮的眼睛,再次覺得滾滾而來的時光讓他哀傷。歲月終要摧毀她的青春,枯萎她臉頰的圓潤。如果這一刻能成為永恆……

「意識就是突然發現『我是會死的』,然後開始心生恐慌,開始思索。智慧就是從『死』開始思考(1)我是誰(2)我從哪裡來(3)我將去哪兒。」說到自己對生命的領悟,章台露的臉上又現出一種異樣的光彩。「習慣孤單的人才會認真考慮這些『無用』的問題。但不得不說,每每空虛感襲來的時候,那種痛苦也確實是非常強烈。」

「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我一直把這拉丁文『cogito ego sum』放在任何PPT的底端,是非常喜歡的一個句子。」每每講出這句高大上的拉丁語,章台露嘴角的淺笑都會透出難以掩飾的優越感,「消極情緒提升自我意識及元認知水平,是對死亡的恐懼使我們思考,從而感到生命的存在。雖然痛苦,但我們確實活得更真實。突然想到曾經寫的一首《幸福的人不寫詩》。在寫這詩的時候,內心的感覺似乎是痛苦與喜樂共存,矛盾卻讓人成癮的一種奇特情緒。

  幸福的人無暇寫詩。

  必得是

  備好了一整個秋天的傷悲,

  攢夠了一整個胸腔的心碎,

  最終醞釀出一升的淚水。

  所謂的與自心對話,便是

  將這一升淚取出

  風乾,淘出一粒

  只有那麼一粒而已

  的晶粒。

  那脆弱的尖硬,

  便是一顆深愛著的心

  全部的柔情。」

林紫曄看著她精緻得與本人外表極不相稱的文字,不知道她這樣強烈要想要花樣秀優越的衝動是否會增大被其他人排斥的可能,但想著現在只是兩人交流而已,找些優越來提升自我幸福感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事,接著她的話說:「但我們從這樣類似自虐的思考遊戲中獲得了一種莫名的快感,結果雖然難過,卻又喜歡沉湎其中,感受更深刻的『終極意義』。對一些人來說,思索死亡實在太恐懼,所以他們拚命找一個逃避的辦法,吸煙喝酒讀書看電影睡覺打遊戲或思考其他問題……不管大腦是什麼狀態,都比處理『恐懼』要好過一些。只是我們恐懼的事物不會因為否認就消失。越是逃避思索死亡,越是會聽到更多與死亡有關的消息,越是害怕離別,每一天的離別就會變得越難以忍受。於是一旦大腦沒被俗事佔據,我們就會覺得『好空虛』。當人們說自己『很空虛』的時候,說『空虛感好可怕』的時候,本質上其實是在掩蓋自己對死亡的恐懼。」

「嗯。哲學三問: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將去哪兒。」

「一直做這樣思考的人,生命往往會異常精彩而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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