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民國二十二年五月二十五日,《申報》副刊《自由談》的編者刊出了「籲請海內文豪,從茲多談風月」的啟事,於是有了這本《准風月談》。不過,談風月,「也終於談出了亂子」,與施蟄存圍繞《莊子》、《文選》的論爭就是例子。在《後記》里,先生特意對為何其一再有這樣的雜感(或者就是筆戰)予以了回應。按他的說法,時時有雜文,的確令人討厭,但也因此更見其緊要,因為「中國的大眾的靈魂」現在是反映在這雜文里了。
這是紙面上對外人的大回應。
民國二十二年七月十一日,在致母親的信中,先生說道,「一切如常,但因平日多講話,毫不客氣,所以懷恨者頗多,現在不大走出外面去,只在寓里看看書,但也仍做文章,因為這是吃飯所必需,無法停止也,然而因此又會遇到危險,真是無法可想。」
這是信件里對母親的小訴苦。
所以,為何寫雜文,其實也不難明白,因為要討生活。活在上海,不能「吃白相飯」,海嬰又要吃魚肝油,不寫從何而來呢。
多提一句,《夜頌》和《秋夜紀游》是要讀幾遍的,有《野草》的神韻。
《准風月談》
本書收作者1933年6月至11月間所作雜文六十四篇。1934年12月上海聯華書局以「興中書局」名義出版,次年1月再版,1936年5月改由聯華書局出版。作者生前共印行三版次。
- 還有一點和先前的編法不同的,是將刊登時被刪改的文字大概補上去了,而且旁加黑點,以清眉目。這刪改,是出於編輯或總編輯,還是出於官派的檢查員的呢,現在已經無從辨別,但推想起來,改點句子,去些諱忌,文章卻還能連接的處所,大約是出於編輯的,而胡亂刪削,不管文氣的接不接,語意的完不完的,便是欽定的文章。日本的刊物,也有禁忌,但被刪之處,是留著空白,或加虛線,使讀者能夠知道的。中國的檢查官卻不許留空白,必須接起來,於是讀者就看不見檢查刪削的痕迹,一切含胡和恍忽之點,都歸在作者身上了。這一種辦法,是比日本大有進步的,我現在提出來,以存中國文網史上極有價值的故實。——《前記》
- 愛夜的人,也不但是孤獨者,有閑者,不能戰鬥者,怕光明者。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燈前,常常顯得兩樣。夜是造化所織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們溫暖,安心,不知不覺的自己漸漸脫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條條地裹在這無邊際的黑絮似的大塊里。
雖然是夜,但也有明暗。有微明,有昏暗,有伸手不見掌,有漆黑一團糟。愛夜的人要有聽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君子們從電燈下走入暗室中,伸開了他的懶腰;愛侶們從月光下走進樹陰里,突變了他的眼色。夜的降臨,抹殺了一切文人學士們當光天化日之下,寫在耀眼的白紙上的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只剩下乞憐,討好,撒謊,騙人,吹牛,搗鬼的夜氣,形成一個燦爛的金色的光圈,像見於佛畫上面似的,籠罩在學識不凡的頭腦上。
愛夜的人於是領受了夜所給與的光明。高跟鞋的摩登女郎在馬路邊的電光燈下,閣閣的走得很起勁,但鼻尖也閃爍著一點油汗,在證明她是初學的時髦,假如長在明晃晃的照耀中,將使她碰著「沒落」的命運。一大排關著的店鋪的昏暗助她一臂之力,使她放緩開足的馬力,吐一口氣,這時之覺得沁人心脾的夜裡的拂拂的涼風。愛夜的人和摩登女郎,於是同時領受了夜所給與的恩惠。一夜已盡,人們又小心翼翼的起來,出來了;便是夫婦們,面目和五六點鐘之前也何其兩樣。從此就是熱鬧,喧囂。而高牆後面,大廈中間,深閨里,黑獄裡,客室里,秘密機關里,卻依然瀰漫著驚人的真的大黑暗。現在的光天化日,熙來攘往,就是這黑暗的裝飾,是人肉醬缸上的金蓋,是鬼臉上的雪花膏。只有夜還算是誠實的。我愛夜,在夜間作《夜頌》。——《夜頌》
- 上車,進門,買票,寄信,他推;出門,下車,避禍,逃難,他又推。推得女人孩子都踉踉蹌蹌,跌倒了,他就從活人上踏過,跌死了,他就從死屍上踏過,走出外面,用舌頭舔舔自己的厚嘴唇,什麼也不覺得。舊曆端午,在一家戲場里,因為一句失火的謠言,就又是推,把十多個力量未足的少年踏死了。死屍擺在空地上,據說去看的又有萬餘人,人山人海,又是推。推了的結果,是嘻開嘴巴,說道:「阿唷,好白相來希呀!」住在上海,想不遇到推與踏,是不能的,而且這推與踏也還要廓大開去。要推倒一切下等華人中的幼弱者,要踏倒一切下等華人。這時就只剩了高等華人頌祝著——「阿唷,真好白相來希呀。為保全文化起見,是雖然犧牲任何物質,也不應該顧惜的——這些物質有什麼重要性呢!」——《推》
- 義僕是老生扮的,先以諫凈,終以殉主;惡仆是小丑扮的,只會作惡,到底滅亡。而二丑的本領卻不同,他有點上等人模樣,也懂些琴棋書畫,也來得行令猜謎,但倚靠的是權門,凌蔑的是百姓,有誰被壓迫了,他就來冷笑幾聲,暢快一下,有誰被陷害了,他又去嚇唬一下,吆喝幾聲。不過他的態度又並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面又回過臉來,向台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點,搖著頭裝起鬼臉道:你看這傢伙,這回可要倒楣哩!這最末的一手,是二丑的特色。因為他沒有義僕的愚笨,也沒有惡仆的簡單,他是智識階級。他明知道自己所靠的是冰山,一定不能長久,他將來還要到別家幫閑,所以當受著豢養,分著余炎的時候,也得裝著和這貴公子並非一夥。
- 世間只要有權門,一定有惡勢力,有惡勢力,就一定有二花臉,而且有二花臉藝術。我們只要取一種刊物,看他一個星期,就會發見他忽而怨恨春天,忽而頌揚戰爭,忽而譯蕭伯納演說,忽而講婚姻問題;但其間一定有時要慷慨激昂的表示對於國事的不滿:這就是用出末一手來了。這最末的一手,一面也在遮掩他並不是幫閑,然而小百姓是明白的,早已使他的類型在戲台上出現了。——《二丑藝術》
- 看客的取捨,是沒法強制的,他若不要看,連拖也無益。即如有幾種刊物,有錢有勢,本可以風行天下的了,然而不但看客有限,連投稿也寥寥,總要隔兩月才出一本。諷刺已是前世紀的老人的夢囈,非諷刺的好文藝,好像也將是後世紀的青年的出產了。——《偶成》
- 假如你常在租界的路上走,有時總會遇見幾個穿制服的同胞和一位異胞(也往往沒有這一位),用手槍指住你,搜查全身和所拿的物件。倘是白種,是不會指住的;黃種呢,如果被指的說是日本人,就放下手槍,請他走過去;獨有文明最古的黃帝子孫,可就「則不得免焉」了。這在香港,叫作「搜身」,倒也還不算很失了體統,然而上海則竟謂之「抄靶子」。抄者,搜也,靶子是該用槍打的東西,我從前年九月以來,才知道這名目的的確。四萬萬靶子,都排在文明最古的地方,私心在僥倖的只是還沒有被打著。洋大人的下屬,實在給他的同胞們定了絕好的名稱了。然而我們這些「靶子」們,自己互相推舉起來的時候卻還要客氣些。我不是「老上海」,不知道上海灘上先前的相罵,彼此是怎樣賜謚的了。但看看記載,還不過是「曲辮子」,「阿木林」。「壽頭碼子」雖然已經是「豬」的隱語,然而究竟還是隱語,含有寧「雅」而不「達」的高誼。若夫現在,則只要被他認為對於他不大恭順,他便圓睜了綻著紅筋的兩眼,擠尖喉嚨,和口角的白沫同時噴出兩個字來道:豬玀!——《「吃白相飯」》
- 每一家墮民所走的主人家是有一定的,不能隨便走;婆婆死了,就使兒媳婦去,傳給後代,恰如遺產的一般;必須非常貧窮,將走動的權利賣給了別人,這才和舊主人斷絕了關係。假使你無端叫她不要來了,那就是等於給與她重大的侮辱。我還記得民國革命之後,我的母親曾對一個墮民的女人說,「以後我們都一樣了,你們可以不要來了。」不料她卻勃然變色,憤憤的回答道:「你說的是什麼話?……我們是千年萬代,要走下去的!」就是為了一點點犒賞,不但安於做奴才,而且還要做更廣泛的奴才,還得出錢去買做奴才的權利,這是墮民以外的自由人所萬想不到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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