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悟空

叫一聲佛祖,回頭無岸;跪一人為師,生死無關

我要這鐵棒有何用? 我有這變化又如何?還是不安,還是氐惆。

-- 戴荃 《悟空》

或許每一個人心中,都住著一個悟空。你悟,你空,偶爾寂寞如風。

-- 靈致

[Note] 首發於微信-公-眾-號: 靈致軒宇

那夜,有一片潔白的月光。

樺樹下,我坐在一條叫靜的河邊,沒說話。

旁邊坐著小哈,一條別名叫二的狗,他沒吠。

靜河無聲,卻水流不息。我們倆就這樣看著河面,看浪花靜靜翻淌。

你走過來,腳步好輕,像拂過草原的清風,不帶一點聲響。

我後知後覺,可二哈不傻。他轉頭一臉驚悚,狂吠兩聲。

伸出手,你輕撫二哈的頭。一向在生人面前狂躁不已的他竟嗯的一聲不再叫喚。

我正望著河面發獃,沒有轉頭。

直到你問,「為何獨自在此裝呆?」

這時候我歪過脖子看你,卻差點嚇尿。

』擦,你誰啊?『 我咽下口水,慫得和二哈沒啥兩樣。

「你覺得我是誰?」 你撇嘴的矬樣也很別緻。

沒有金冠鳳尾,沒有紫錦雲衣。只有一身緊束的灰袍。要不是頭上的髮飾和緊箍,我幾乎無法認出你是誰。

』噢,你就是... 嚇我一跳。怎麼會在這裡遇到你,而且你變矬了這麼多?『

」哈哈,你看我風光無量的時候,難道不知道我那身紫袍下面也是這幅模樣?「

我撇了撇嘴,』鬼才知道... 我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怎麼了?這些年過去了,沒料想到你會出現在人間。『 我不解,所以接著問。

「沒怎麼,累了倦了的時候,我就喜歡在人間行走 ...」

』喲,你也有倦的時候啊。人間的人都覺得你是打了雞血的聖鬥士、斬妖除魔的齊天聖...『 不知道怎麼,我並沒有覺得你陌生。

"看你說的」, 你略微苦笑了一下,「我就沒有倦的權利了?」

』也不是吧『,我砸吧一下嘴,』被封為斗戰聖佛,自然人們會以為你不會有常人之限啊。『

「斗戰聖佛的名號能說明啥?我不過是被表彰的一顆棋子,名號響亮,但實地里就是可有可無的角色。為什麼一個封號就要決定我成為什麼樣的人或者神?」

當你說這句話的時候,雖然內容有幾分抱怨之意, 然而你語氣相當輕鬆,沒有絲毫惆悵或者懷才不遇的樣子。

』那你當初還屁顛屁顛的跟著你師傅跑了數年,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出生入死的做第一保鏢,才護送他入了西土?『 我不是很能理解。

「噢。。。哈,原來你不解的點在這裡。嗯。。。沒成佛之前,佛於你,是一種光榮而又遙不可及的夢想,是吧?」

』嗯。『

「很多時候,那種渴望就是你往前奔跑的動力,是不是?」 你摸著二哈的下巴,他快樂得直喘。

倒是... 可是 ... 我總覺得這個理由很俗套。

「 可是什麼?我成了佛,就悟透了世間真理?不會被世俗的原理羈絆? 」 你把目光從二哈身上移到我這個方向, 居然笑了笑,「那你讀了博, 就懂得了所有道理?不會被人間的雜事所擾?」

『 也有道理...不過,你知道我是誰?』

」 如你所說,既然我都是佛了,那自然這點信息是能夠知曉的,對吧?「 你還吐了吐舌頭。

說實在的,我剛開始看你一副死魚臉,沒有料到你還會調皮起來。

』 那你會算命不?『

「 會,但我不給算...」 你頓了一下,看向河面。

『 不要吧...隨便透露點嘛...』

「 人真有意思... 總是對不知道的未來的東西感興趣... 如果你非得問我,我該怎麼說?反正你們人都會死,肉體都會被毀滅,絕大部分其他人都不曾知道你還來過這個世界,甚至和他們同一個時代生,同一個時代滅, 只是偶爾...」

』 偶爾什麼?『 我一向受不了別人賣關子。

「 偶爾... 靈魂不死...」

靈魂? 我倒是詫異不已,』 我一直以為是虛構的一個人間概念啊『

「 是嗎?」 你歪著脖子,很嚴肅的看著我,「 概念就看你如何定義,對不對? 」

『 靈魂的定義??』

」 嗯,靈魂... 也就是人留給這個世界唯一的遺產「

』 那它是什麼樣子? 四處飄蕩?無處安放?『

「 它沒有樣子啊。唉」, 你嘆了口氣,「還是不說這個了吧」

『 為什麼? 我很想知道額』

你頭又從河面方向轉到我這邊,"講了你不明白怎麼辦?我不是第一次講了,但是還沒有人能夠懂過。"

』 那就試試咯『, 我一直盯著你的眼睛。

沉默了許久,你說,"好吧,那我就講,也只講一次。你覺得我瞎扯也沒有關係"

『好...』

」 靈魂,是一個在全宇宙所有宗教裡面都共有的一個核心概念,是指生命體除物質意外的組成部分」

『 這個我同意啊,人間的定義也符合這個標準』

」 嗯,但是人類往往賦予了靈魂如同佛一般的超自然的力量,甚至可以繼承到下個肉體重生時再用。 其實並非如此。 你的靈魂屬於你, 是你的組成部分不假, 但是它可以傳遞,可以複製,甚至還可以被扭曲、被誤解、被唾棄、被拷問、被認可、被膜拜、被盲從和被理解」

』 還是沒有讓我明白它是什麼啊?『

「 恩,我說了很難懂啊。其實你可以這麼想,你肉體消失的時候,它會留下。其他和你在生命的長河裡有過交集的人會感受到。但它有份量之別與個體之別。 有的人消失後沒人感受到他靈魂的份量,很快就消散了,不過比肉體延遲了一點點時間而已。有的人的靈魂,可以留很久,甚至和他人的靈魂交匯、傳遞、增重、擴大,然後影響很多其他存在的人的靈魂。」

』 啊,很抽象啊。能夠舉個例子嗎?『 我知道抽象數學裡舉個例子往往能夠一語中的。

「 能。你愛一個人的時候,她的靈魂是和你的靈魂有交換的。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會影響別人的靈魂。但它不只局限於愛,比如,孔子的靈魂還存在且繼續,莊子的靈魂還在飄逸逍遙,而有的靈魂還存在,只是被唾棄著」

』 噢,我大概能夠理解一些了,你說的關於靈魂的第一句話就定義了靈魂是什麼啊,所有定義一個人本身的除肉體以外的集合就是靈魂?『

「 哈哈,我以為你很傻「, 你笑了,」看來我也不全對嘛「

你伸手去摸二哈,他懶洋洋的微喘氣。

』 那我們不聊這麼沉重的話題了吧『

「 沉重嗎? 為什麼我覺得很輕啊」

』 嚄? 我覺得你比我想像的要深沉一些啊? 這些年發生了什麼讓你變成了這樣?『

「 沒有啊,我很好。」 你蹲著,低頭看腳下的草。

』 不想說也罷,我還是帶二哈回家洗洗睡了。『

我正準備起身去牽二哈。你一隻手伸過來,按住了我的肩。

」 我的故事,你真想聽?「

『 嗯,你要敢講,我就敢聽。』

「 好。我隨便講點兒吧 」

『 我屁股都坐穩了,你就講吧,我聽。』

你說感覺我變了,這也沒有錯。

我是變了,當初我離開玄奘的時候他也是這麼說的。

我記得離開他的那天,他很驚訝。他在我後面關上門的時候對我說,我已經不再是那個一路上活蹦亂跳活潑可愛的猴子。雖然現在的生活比以前好了不知道多少,我還是瞎折騰,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不可理喻。

『 那你有說什麼嗎?』

我對他說,你不懂,也不願意懂。你當好你的旃檀功德佛,繼續過著你體制內的生活就好,對我而言,這裡是牢籠,我不開心。我走了未必會開心,但是至少比在這裡好。我走了,你保重。

『 他咋說?』

「 他只說了兩個字,尼省」

『 這... 翻譯一下?』

」 嘿嘿,「,你難得笑的如此猥瑣,「用你們平常喜歡說的話來說,就是大傻逼的意思,不過稍文雅一點,佛家人嘛」

『 然後呢?』

然後我沒有鳥他。世人說我不尊重他,其實不然。我一直很敬重他,至少在取經路上同生共死的時候是這樣。但是後來,我感覺到我們本質上不是一路人。 他希望我成為另外一個他,為他立山頭,圈地盤。可我看到這些佛啊神啊,有什麼意思?外面以為他們目標遠大心懷眾生,其實不然。他們和人沒有什麼差別,一樣關起門來斗得雞飛狗跳。

我走的時候,他關上了後面的仙界門。我沒有回頭,也沒有打算回去,我不屬於那裡。

"

那你都去幹什麼了?

那我慢慢講,你不急。

我來到人間,來到這裡時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

雖然有些風景於我很熟悉,但是我限制自己不被人類以及動物看見,偶爾才現身。我只想好好觀察一個這個世界。

我先想穿過這個中土大唐曾經的土地。於是從東邊之海出發前往西邊之藏。

不得不說,大唐之皇如果知道今天的中土會有這般繁華,應該會高興至極,雖然早已不是他的國土。

然而,在這種高樓林立大路交行的土地上,人們並沒有比我們西行的那個年代更幸福充實。他們似乎更少的因為是否能夠吃飽下一頓飯而發愁,而是為是否為明天能否有更多鈔票能夠擁有那種鶴立雞群或者出類拔萃的感覺。

這種和以前大部分的人們截然不同的世界觀,看起來似乎是這個時代的進步,但是價值觀的扭曲也到了一個以前的我絕對不能忍的境況。

我在上海陸家嘴的街頭看到一個穿西裝的男子暴打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只因乞丐在路邊乞討時嚇到了他身邊的女人。他幾分鐘前剛被街邊一個童工檫亮的皮鞋,一下下的猛烈踹在乞丐的身上,在一聲聲的哀嚎聲中已經失去了剛才的光亮。那個女人離5米遠,一臉唾棄的模樣。旁邊圍觀的人群有一種茫然的表情,似乎在上演一出免費的好戲。在眾人茫然的表情中,男子像打贏了一場漂亮的仗贏回了美麗的公主,相互摟著有說有笑的揚長而去。而眾人茫然的散去,留下那個哭得像個孩子一樣的乞丐窩在地上抱著受傷的腿抽泣。

我在他旁邊坐著,坐了很久,一聲不吭的看著他。直到他被飢餓喚醒,再次起來以微弱的聲音乞討,而被後面高樓里的管理人員驅趕而離開。

後來我路過雲南,看到一個叫阿蠻的人手持關刀橫劈一個名叫常啟翠的老實巴交的孕婦,並將她無辜的丈夫大砍27刀,手指掉於地。許多人圍觀,無人制止。後來方才曉得,那個阿蠻是個當地的混混,砍人的緣由不過是在此開店的常啟翠夫婦沒有交保護費。這事只是成為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有多少人會去關心或者幫助那對因此陷入困境,並且知曉腹中胎兒因為母親情緒受到影響而幾乎生長停滯?沒有。那個阿蠻,反過來說他們做非法勾當,自己是替天行道,說不知道那個女人懷了孕。這樣的人,雲南並非只有一個,這樣的事,中土並非只有一例。

在藏區海拔五千多米的米拉山口,我見過一群衣著樸素的藏民圍在一個景區門口,在不遠處的觀景點放了兩隻藏獒。所有過路的遊客,但凡拍照拍到了這兩隻藏獒,都被要求以每張照片15元的價格付錢給這群人。即使無意中拍到的也不算,刪掉照片也不算。這些人,都是很多中原地區的人們眼中淳樸善良的藏民。我見過他們圍著一個無辜的小姑娘,即使她哀求刪掉照片也不肯放過。在他們威脅要當眾摸她的情況下,不得已以他們要求的價格付了款。

我看到領頭的藏民開心的笑了,很像當年的銀角大王得勢的樣子。不少人敬佛,卻心中無佛。

還有很多這樣的故事,說起來像說書人口中為博人眼淚而講的段子,可是我親眼所見。

大唐固然並非盛世之巔,民間亦非泰平眾間。可現今人們的冷漠與對於奸詐邪惡的漠視,以及文人志士集體的緘默,乃我多年未曾料想至此。

『 我知道很多你說的類似的例子,可是,在你眼裡,難道只有這些讓人憤怒而又無可奈何的事么?』 我沉默的聽了很久,終於忍不住了。

「 不。 只是這麼多年後,只有悲劇留在了我心中,纂甬得深刻...「 你突然頓住了,又順著河流的方向望向遠方。

」你聽過一個說法沒有?「

『啥說法?』

」 當你真心對一個人好,你所擔心的是那個人還存在的難處和不足,而不是關心他已經取得的成就與完美之處」

『 哦,你是在強調悲劇讓人深刻,強調不足使社會進步是吧?』

不是不足,是黑暗。沉默的大地總有一天會爆發,所有的惡行都會被世間銘記。那些壓迫別人的人,封住別人嘴的人,恰好會是一天被人們罵得最凶的人。天庭如此,人間亦是如此。

沒有一個惡行會被無辜的遺忘。沒有一種暴政不會為民所破。

人間的大部分痛苦,都是一小部分惡人所致,而歷史終究會給人們一個公平的交代。

看我啞口無言,你笑了笑。

」好了,我說了我的故事也許會很沉重。拿我說點輕鬆的事情好了。你可以問我任何輕鬆的問題」

『 好...』 我還沒有從那份沉重中完全走出來,突然有點受寵若驚。『 那你有讓你覺得開心的事嗎?覺得美好的瞬間嗎?』

" 有啊。

穿過中土之後,我一路向西穿過歐洲,甚至到過你們口中所說的美洲大陸。

在阿爾卑斯山上,我看到過一種人們傳說中早已滅絕的白狐。她並不是妖怪。我看到她的時候,她正在覓食。為了餵飽剛出生的幼崽,她跳起來有2米多高,然後垂直向下用嘴鑽到雪裡,去捉隱藏過冬的山鼠。她最後鼻尖都撞出鮮血,鑽了幾十次之後,總算抓到一隻。當她忍著飢餓急匆匆的趕回巢穴去喂自己的孩子的時候,我覺得那是最美好的瞬間之一。

還有一回,在舊金山的金門大橋。一隻鹿媽媽帶著兩隻小鹿闖到了車流不息的橋面上。所有的汽車停下來,讓她們在前面奔跑,然後慢慢的保持距離跟隨在其後過橋的情景,很是有愛。那是我看到人性里最善的一部分。

最美的風景,是在敦煌的沙漠。我看到一個老爺爺牽著一頭駱駝,上面騎著一個小女孩。那個小孩,本是他撿來的,卻對小孩視為己出。他給小孩講關於我的故事,說希望她能像我一樣正直。小女孩最後說我是世界上最善良勇敢的人,長大後一定要像我一樣。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正走在從鳴沙山下行的路上。夕陽從西邊照過來,映照出了最美的剪影,一老一少,一駝一丘。

你知道嗎?當時我流淚了...

"

『啊?沒想到你會流淚。被那風景美哭了?』

「 屁。 我流淚,是因為... 其實我並不善良,也不勇敢... 這也是為什麼我所有看見過的人和事,都沒有參與進去幫助過誰、或者拯救過誰..."

』對啊。你為什麼不伸一把手呢?像你當初一樣...『 我突然發覺自己並沒有注意到他在所有的事情里都只是安靜的旁觀者。

你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摸了摸二哈的頭,他乖得像遇到了偶像。

你手背在身後,盯著河面許久,轉身就走了。

靜河旁邊是一條草徑。你輕飄飄的順著河流往下走。

看著你的身影很快就幾乎模糊在了夜色之中,我急著起身,大聲的問了一句,』為什麼?!!!『

你沒有回頭,只是說

斬妖除魔靠的是人,不是神。要想人間遍地是喜劇與美景,靠的是一個個人靈魂的接力與聚合,而不是靠佛一次次的度災免害。我不能...也不許...

......

你的身影,終究是倔強的消失在了遠方。

我和二哈,呆站在河邊。我沒有說話,他沒有吠。我回頭看河面,流動的水面彷彿靜止,映射出了一張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那河裡,有你,有我,還有許許多多在我們生命中出現過的面孔,曾經的,和現在的,悲傷的,和微笑的,醜陋的,和美麗的。

他們彷彿在對這個世界吶喊,

Hey,好久不見。

是不是曾經的你也像我夢想的一樣?

是不是如今的你已認不出自己本來的模樣?

(完)

靈致

於加州·灣區

全文伍仟陸佰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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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從八月六日動手寫第一句話,到陸陸續續隔三差五寫兩三句話,今天終於寫完了。本來準備把這篇作為靈致軒宇公眾號的開篇,可是直到寫了八篇之後才真正寫完。無論大家是否喜歡,希望若干年後的自己還能夠願意讀並且讀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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