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時光深處來

一路繁花散落，一路淚滿星河。

現在別說話，親愛的。

【第一幕】山木多蓊鬱，茲桐獨亭亭

宋梧桐遇見薄衍之，是在2014年5月1號，江里鎮開滿桐花的日子。

似乎是一夜之間，家家戶戶門前的梧桐樹就開花了。宋梧桐推開窗，使勁嗅了一下將要湧進她屋子的桐花，滿心歡喜。

「桐桐，現在桐花開了，旅遊旺季也要到了，你要好好管理旅館，掙了錢，就可以買好吃的了。」

她轉過身，爺爺坐在客廳的搖椅上笑眼盈盈地望著她。

「爺爺，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買什麼好吃的啊，掙了錢我要帶爺爺去大城市裡玩，好不好？」她親昵的跑過去抱住爺爺的胳膊，像個孩子一樣。

「有人嗎？我們是過來租房子的。」年輕男子的聲音在樓下響起，她滿心歡喜地下了樓。

「來啦！」

一下樓梯她看到了七八個背著畫板的年輕男子，個個高挑帥氣，全都穿著乾淨的白色短袖襯衫。

「你好，我們這兩天要在這裡寫生，所以要麻煩你了。」為首的高高瘦瘦的男子朝她伸出手。擲來好看的笑容。

她這時才發現這個人穿的是淺藍色的襯衫，和其他人不一樣。她把手遞上去。

「不麻煩，不麻煩。」

男子手心濡濕的溫度輕輕觸在她手心的皮膚上。就像昨天林間潔凈清新，山巒守口如瓶，今晨卻桐花爛漫了。她彷彿看到男子身後正在大朵大朵的綻放著桐花，向她湧來。

「你好，我們可以去看一下房間嗎？」

男子的手已經收回，留下她的手尷尬地停在空中。

「你叫什麼名字啊。」這句話說出來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大膽。先是吃了一驚，然後補充說道，「我要給你們登記的。」

「薄衍之，是不是還要看身份證？」男子依舊笑著，白皙清澈的臉上現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真好聽。」她接過身份證，在登記本上一筆一划地寫著，小聲地嘀咕。

「啊？你說什麼？」

「沒什麼，給你，這是鑰匙，上樓左轉第二間房間。」

薄衍之點了點頭，朝後面的人揮了揮手便一齊上了樓梯。

「薄，衍，之，多好聽的名字啊。」她一遍遍重複著這三個字，不自覺的笑出了聲。

「姑娘，我們下午去寫生，對山上不是太熟悉，你可以給我們當導遊嗎？」薄衍之的半個身子從樓上的欄杆探出來，大聲地喊道。

「好啊，不過我可是要收導遊費的。」她轉過身使勁抬起頭開玩笑道。

「哈？我把那群傢伙都送給你，抵押導遊費行嗎？」薄衍之順勢與她開起了玩笑，他覺得這個小姑娘真是年輕可愛。

「加上你呢？」這句話她絕對沒有開玩笑，她也不明白為什麼突然的，高中畢業前也從來沒有，這麼大膽地，同自己喜歡的男生說話。

「什麼？你聲音大點，我沒聽到。」薄衍之又把身子往外傾了傾。

「我說我叫宋梧桐！梧桐樹的那個梧桐！你要記住我的名字哦！」

「好的，記住了，那下午見。」說完消失在了二樓第二個門口。

「喜歡？」她低下頭，心亂如麻。只因為第一面心跳加速紅了臉，就算是喜歡嗎？可是為什麼他的臉總是縈繞在面前的空氣里，他的聲音一遍遍迴響。

【第二幕】夜色向月淺，暗香隨風輕

若不是心中有著貯藏已久的盼望，也許就會錯過了漫山桐花里隱隱流動的訊息。

薄衍之他們為期兩天的寫生已經結束了。五月三號早上就要走。宋梧桐活潑的性格，早已和這群來自城市的大學生打成了一片。

晚飯過後，她敲開他們的房門把薄衍之叫了出來。

「衍之哥哥，今晚月色很好，我們去山頂看月亮吧，說不定能給你的繪畫帶來靈感呢！」

薄衍之摸了摸她的頭，「好主意，我叫著他們一起。」

「不要，就我們兩個人好不好？」她一把拽住薄衍之。

「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的，好不好？」

「哈？孤男寡女在夜晚的山頂獨處不太好吧？說，你是不是對我圖謀不軌？」他反手又摸了一下她毛茸茸的頭髮，短髮的女生真是可愛。

「你怎麼……」

「那我去穿件外套，你等我一下。」

她差點說出「你怎麼知道」，手不自覺地摸向外套的口袋，深呼一口氣，「宋梧桐你一定可以的！」

五月初的夜晚依舊有些涼意，尤其是在偏遠的山區。風輕輕吹著從林間穿過，似在呢喃低語。

宋梧桐穿著長長的棉布裙子，雙手相絞在胸前，踩在深深淺淺的草葉里。耳邊是薄衍之一聲又一聲的驚呼。

「哇，真的是好美，就像小時候看過的日本動漫里的場景，宮崎駿你知道吧？我覺得他動漫里的風景真的都好漂亮。要是我是在這裡長大就好了。」

宋梧桐忽然抓住他的手往山上跑，「哎，你跑慢點，這可是上山啊！」

月亮已經升的很高，柔軟的光輝灑在山林里，頭頂一簇簇的白躍躍而試。

「要是我早認識你就好了，就可以帶你看更多好看的了。」

不是很高的山，對比於北方的大山，只能算是個小土堆了。

她在一塊平滑的大石頭上坐了下來，仰望著滿臉驚喜的薄衍之。月光在他臉上眼睛裡打個圈，泛起層層漣漪，一直蕩漾到她的心際。

「回去之後我一定要把它畫下來。梧桐你去過大城市嗎？被高樓大廈圍困著，人們活得很壓抑。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那樣的生活。」

宋梧桐轉過臉，望向山下零星的燈光。

「可是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的人想要去城裡呢？肯定有吸引人的地方吧。」

「梧桐，你不要去城裡，去了你會失望的。真的，如果有選擇，我寧願是在這裡長大生活。可是明天我就要走了。」

聽到他說要走了，一陣苦澀爬上心頭，「是啊，你明天就要走了，那你還會回來的，對吧？」

薄衍之把手搭在她的頭上輕輕摩擦，投來像第一面時一樣好看的笑容。

「對了，你不是說有很多話要對我說嗎？」

「沒什麼，就是你要走了，竟有些捨不得。」微風帶起她的衣裙和發梢，他恍惚里竟有些痴了。

「好了，我們回去吧，明天你還要早走呢。」

她站起身，一個人朝山下跑去。

一整夜未眠。她想著偷偷放進薄衍之口袋裡的信會不會被他看到，明天早上醒過來的時候，他會不會像以前一樣摸著她的頭說，我也喜歡你。

宋梧桐沒有等到薄衍之的答案。醒來的時候已是早上八點，他們的車已經出發一個小時了。

「爺爺，他們走了。」

【第三幕】手攀花枝立，足踏花影行

桐花在透明的陽光下，同是歡呼，同時飛旋，同時幻化成無數個浮動的點。

那無數個點，拼湊成薄衍之的臉。她想起席慕蓉的詩：呵，這樣的初夏。

來江里鎮旅遊的人絡繹不絕，他們都被漫山遍野的桐花所吸引所震撼，卻沒有人看到她的心裡那朵叫做暗戀的話肆意瘋長，帶著濃郁的香。

事實上，薄衍之並沒有看到她的信。因為第二天她又爬到山頂看月亮時，在那塊石塊前發現了它。

那晚她並沒有成功的把它裝進薄衍之的口袋。

它被夜晚的霧氣濡濕，眼淚不爭氣的流了下來。她把信上的水汽在衣服上擦乾淨。裡面的字跡已暈開，變得模糊不堪。

桐花一面盛開如錦，一面不停紛紛飄落。

爺爺把早茶遞給她，她聽著身後簌簌落下的桐花，變得愈發悲傷。

「桐桐，你不該去想一些你不該想的事。」爺爺語重心長的對她說。不知道是發現了她的十八歲的小心思，還是單純的覺得她多愁善感。

「爺爺，難道生命在片刻歡聚之後，真的只剩下零散與凋零？」

爺爺輕嘆一口氣，開始清掃門前的殘敗的桐花。

「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年，我都沒去城裡而是留在江里嗎？五十年前，我就是在這裡遇到你奶奶，那時她十九歲，跟父母鬧脾氣離家出走。

我爸媽見她可憐就收留了她，想把她送回家，她卻死活不說出她家的地址。門前的這顆桐樹，就是當年，她親自種下的。

第二年桐樹就開花了，小小的一株樹竟那麼香，鄰里都過來觀看說要在滿山都種上這種香味甜膩的樹。

桐桐，每一朵桐花都是你奶奶的笑里綻放的，我痴痴地看著它們，就像看到了你的奶奶。

後來你奶奶的爸媽找到了她，原來她是城市裡的大小姐，家境富裕，我卻連件乾淨的衣服都給她買不起。她爸媽瞧不起我們，要帶她走，她死活不走，還說謊已經有了身孕。

她爸媽一氣之下與她斷絕了關係，頭也不回地走了。

現在想想當年，我硬把她留在鄉下，讓她吃了這麼多的苦，就好後悔。可是我又想啊，她不想回到城裡，一定是那裡不夠好。所以，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想過要去城裡。」

薄衍之是不是像奶奶一樣，也迷戀這裡呢？可是既然城裡那麼不好，為什麼他不留下來呢？

她跑回屋子撥打了薄衍之的電話。

「衍之哥哥，桐花都落了，特別的美，你來吧。」

有些話，她還是想親口跟薄衍之說。

【第四幕】葉重碧雲片，花簇紫霞英

薄衍之來的那天中午，桐花已經落得差不多了，每棵樹又回到了最初的狀態。

她特意沒有清掃門前殘敗的桐花。

山巒靜默無語，他們安靜地走在林間。她明顯地發現了薄衍之臉上的失望。

在逐漸加深的暮色里，彷彿忘記了桐花開時，這山間曾有過怎樣幼稚堪憐的激情。

「衍之哥哥，你喜歡這裡嗎？」她忽然停下問。

「當然啊，桐花開的時節最漂亮了。」

「那你有沒有想過留在這裡，你可以在這裡畫畫，還可以欣賞美景，不用面對城裡的高樓大廈。」她抬起頭，想從他的眼睛裡得到想要的答案。

可是她失敗了，就像那晚山頂繁花似錦的時候，她那個失敗的告白。

「梧桐，我還有一年就畢業了，畢業後就接收爸爸的工資，畫畫，不過是一個愛好而已。」薄衍之扭頭看向山頂漸漸沒落的太陽，輕輕嘆出一口氣。

「可是衍之哥哥，你說你討厭城市，你討厭那裡的高樓大廈。」她快要哭出來了，聲音顫抖著。她曾那麼肯定的認為他會像奶奶一樣留下來。

「可是我得生存啊，生存就必須去面對那些自己不喜歡而不得不面對的東西。」

「衍之哥哥，你可以畫畫謀生啊，畫畫不用非得待在城市裡。」

「梧桐，你不懂，畫畫並不能作為一種謀生工具。」說話的語氣有些重，還有些不耐煩。他想安慰宋梧桐，自己並不是因為她生氣，而是對生活的無奈。

宋梧桐卻只留給了他一個後腦勺。

她抬頭望著山頂，肩膀輕微地抖動著。忽然又轉回身，臉上掛著笑容。

「嗯，衍之哥哥我知道了，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本該不能插嘴的，今天說的有些多了，你不要生氣好嗎？」

他看著她特意擠出來的微笑，心底有一絲難過。她的純真可愛，也只能屬於這個地方。

周遭無限沉寂冷漠，宋梧桐感覺到身體里有什麼長大了。

第二天她就把薄衍之送去了車站。

紅色的大巴車駛出視線的時候，她才想起來要跟他說再見。

腳上的步子加快往前追趕著，「薄衍之！再見！」

眼眶再也撐不住積蓄已久的眼淚，嘩啦啦砸了一地。她的手懸在空中，無力地左右擺動著。

「桐桐跟我回家。」爺爺在她身後輕輕地說。

「桐桐，他不是你該喜歡的人，他不屬於這裡，不要難過了。」

爺爺把毛巾浸過熱水輕輕擦拭她臉上胡亂的淚痕。

「爺爺，為什麼，為什麼爸爸媽媽走了再也不回來了，為什麼現在我喜歡的人也再也不回來了。」她伏在爺爺的膝蓋上，大聲地哭了起來。

「桐桐，還有我，爺爺會一直陪著你。桐桐，你該長大，學著去面對放棄了。」

「爺爺，等我攢夠錢，我還是想去一趟城裡。」

【謝 幕】誠是君子心，恐非草木情

薄衍之遇見夏予美，是在2015年5月15號，江里鎮桐花一夜落盡的時候。

夏予美像個天使一樣出現在他的視線里，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牽引著他的思緒。

他看見她經過梧桐路，她穿白色雪紡裙一塵不染的樣子是唯一配得上那些絕美的花。

他說，想讓她做他畫中的模特。唯一的模特。

夏予美受寵若驚，對方是整個學校瘋傳的藝術系系草，滿心歡喜地答應下來。

「衍之學長，我們在哪裡畫呢？」清澈的陽光落在她濃密的睫毛上濺出金星。

「就在那條梧桐路吧，現在桐花落盡了，地上雪白一片，很是好看呢。」說完收拾起畫具，拉著她的手往外走。

校園裡一片寂靜，連鳥聲都隱匿了起來。陽光在樹頂斑斕。

「衍之學長很喜歡桐花對吧？之前在學校長廊看過你好多畫都是畫的桐花，其實我不是很喜歡這種聞起來甜膩膩的花呢。還有一幅畫上的女生的背影，她是誰啊？」

畫板忽然從胳膊間滑落。

抬起頭時，薄衍之看見宋梧桐穿著棉布長裙站在殘敗的桐花里，默默地流著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