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拼圖——關於奧爾罕帕慕克《黑書》

記憶拼圖——關於奧爾罕帕慕克《黑書》

文/連殳

我還要尋找你多久,一棟房子又一棟房子,一扇門又一扇門?

還要多久,從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從一條街到另一條街?

——魯米

伊斯坦布爾,歐羅巴與亞細亞交界的拜占庭王國首都君士坦丁堡的轉世之城,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伊斯蘭教深厚底蘊繁衍之城,如此厚重而又神秘的歷史之輪曾在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街角上兜兜轉轉,漫天塵土中的車轍向著清真寺的彎月尖頂頂禮膜拜,像一個從遠古迢迢而來的朝聖者。在這座城市裡,曾經有那麼那麼多次的祈禱與跪拜,先知卻從未預料到在二十世紀這不見硝煙的宗教屠殺中倖存信徒們都失卻了千年的血液行屍走肉,回教徒齋禮上留在清真寺外的一雙雙傳統土耳其鞋和西方文明四輪汽車燃燒著石油的喧囂僭越為王,將這城市一分為二,中間的斷裂是現代性所構築的宏大防線。

奧爾罕帕慕克如同一位彭祖般穿越行吟至今的口述詩人,將目盲所帶來的遼闊視野中最細微如牛毛般的變化擱置在伊斯蘭宗教詩一般神秘而斑斕的語言之中,歌詠出一篇篇在極夜中迸發莫名光澤的伊斯坦布爾史詩。只不過這部史詩中,沒有英雄。一個也沒有。

男子尋妻,唯一的線索來源只有一同失蹤的妻兄長年累月發表的報刊專欄,這個男人和整個城市共有的破碎而龐大的記憶,是否能夠通過一篇篇文章中的語詞與句法內含的另維空間中發現蛛絲馬跡?是否能夠通過裝飾了太多西方文明的珠寶而疲倦勞累的同胞面容中占卜端倪?伊斯坦布爾在這樣的詰問面前憂傷地哭泣,不發一言,就好像她所養育的土耳其人低垂的頭和彎駝的脊背一樣絕望孤獨。《黑書》是一位將音符鐫刻在自己飽經風霜的皺紋之中的絕世歌女,在穆斯林潔白的面紗之後高貴地講述著一段段從未被史官正眼相待過的悲歡離合,濃郁的土耳其語調正如同一首曼妙的靈樂蔓延在每一個言詞之中,在終將乾涸的博斯普魯斯海峽上空久久盤旋不去。

一段失落的愛情在城市中迷路,作為證人的羅塞塔石和阿塔圖克雕像卻緘默不語。這本書的開篇是藍色的,是初夏陽光折射過地中海水而照映在細軟沙灘上的藍色,而遠方的阿爾卑斯山踮足眺望而留下的影子為這抹藍色披上了絲滑的長袍。

「如夢在甜蜜而溫暖的黑暗中趴著熟睡,背上蓋著一條藍格子棉被,棉被凹凸不平地鋪滿整張床,形成陰暗的山谷和柔軟的藍色山丘。」

——帕慕克

普通的土耳其中產階級男人卡利普深愛著嗜讀偵探小說的美麗妻子如夢,同樣敬佩妻子的兄長文采絕倫博學多聞的專欄作家耶拉,直至有一日如夢留下字條消失在城市的一條條巷弄背後的黑暗中,而耶拉隨即人間蒸發,一如他以往創作間歇找尋靈感與世隔絕。這樣的情節與村上春樹的《奇鳥形狀錄》如此相似,以致於二者之間竟有著一種刺透了地心引力的血緣關係。不同在於,村上筆下的岡田亨是吃著三明治義大利餐聽著爵士搖滾樂的全西方日本人,而帕慕克書中的卡利普是痴迷於伊斯蘭蘇菲神秘派美學和詩學同時在白色凱迪拉克行駛的街頭渴求與身邊陌生的同胞一起逃離孤獨痼疾的彷徨土耳其人。和妻子無數次在夕陽下攜手走進的皇宮劇院中,獨身一人的卡利普可以承受其中每一個角色的悲苦與彷徨;在只能委身於伊斯坦布爾地下迷宮的傳統式樣的假人中,安靜敏感的卡利普可以感應到每一具軀體胸腔中蛛網滿布的寂寞與痛楚。他們的愁苦和他們的悲劇,全部都是卡利普自己身體的延伸。

沒有一個人可以做自己。在一個竟然沒有半個人知道阿爾貝蒂娜或是普魯斯特的可悲而凄慘的國家裡,沒有一個人可以做自己。所有的人在資本主義的工作神話中都失去了自己祈禱的身份,所有的人在奧斯曼帝國崩塌的廢墟中都焚毀了自己靈魂的歸宿,所有的人在博斯普魯斯海峽乾涸的未來幻景中都埋葬了自己和國家的記憶,於是他們只能從別人的言談舉止中、從電影中遙遠彼岸金髮男女的生死表演中、只能從匿名發表的政治刊物撲朔迷離的陰謀中找尋自己,因為在伊斯坦布爾衰落的史詩中,沒有一個人可以做自己。

「我的下半生將會虛度成為一個後悔當不了自己的人,這就如同我把我的前半生浪費在渴望成為一個不是我的人,這對我而言是如此的荒謬,在恐懼的悲哀中,我看見自己的過去和未來頓時幻化成為一場我與眾人共擔的宿命,而我並不希望沉迷其中。終於我學會了一個永遠不會忘記的道理:沒有一個人有辦法做自己。」

在卡利普的心裡,也許尋找者正是被尋找者,他不斷地在自己可能處在的位置上游移,在城市之心公寓、報社、羅塞塔石、阿塔圖克雕像之間游移,在新舊伊斯坦布爾之間游移,最重要的並不是找到,而是不斷前進,不斷在語言和記憶的碎片之中拼湊出真實的輪廓;最根本的並不是愛人本身,而是「愛」。讓這個世界變得驚駭陌生的,是因為他自己莫名地企圖從中擷取一個可以解釋自己的故事——彷彿世界苦苦訴求要將一個秘密傳授下去,想指出某個像胡儒非教派一樣神秘的名字,但話語卻正是在他觸及的那一刻遺失在了深不可測的朦朧黑洞中。當如夢在阿拉丁店鋪中的洋娃娃堆中閉上雙眼懷著恐懼安然死去的那一刻,正是在她永遠不會再出現的那一刻,卡利普的悲傷就此消失了。因為他終於明白,孤獨的痼疾將永遠纏繞自己,這種無法治癒的失落如同一個不幸的光暈,籠罩在他周圍,也同樣籠罩在被一股彷彿失去了家庭、國家、過去及歷史的無助的劇痛所吞食的土耳其人周圍。只有在他獨自從昏暗的街頭穿梭,在光與光之間的黑暗中開啟家門,守坐在藍格子棉被旁無人的空位時,他才會喃喃自語:「我直覺相信,等我們到了七十三歲,當如夢不再有條件盼望另一種生活的時候,她終將會愛我。」

「每當我回首舊日,重溫過往,我彷彿總會看見一群人漫步在黑暗中。」

——艾哈邁德·拉西姆

這是一段失落的愛情,更是一段失落的文明。倘若沒有人意識到我們正在失落我們自己,又怎麼會沒有人甘願活在城市地底永無天日的黑夜裡?這是一個永遠得不到先知解答的謎團。正如書中耶拉和如夢的死一樣因缺乏細節而疑竇叢生,正如電話那一頭默罕默德夫婦對幾十年的報紙專欄如數家珍的精確記憶一樣因過分詳盡而撲朔迷離。當東西方的文明衝突將整座城市撕裂以後,只有將謎團填補進如同陰陽對立的鴻溝之中才能夠暫時平衡,而吞噬著一切謎團的這道裂縫卻吐著貪婪的引信,直到它吞噬掉所有的表情、所有的符號、所有的過往、所有的夢境。倘若一個文化中再也不會出現「謎」的概念,便也就喪失了他能夠得以生存的「中心」,帕慕克覺察到了這毀滅性的徵兆,卻無可奈何。他無力說服一個停在西裝店門前的土耳其少年為什麼這是一個沒有英雄的世界,他無力說服一個埋頭在化學實驗中的工程師為什麼那些能夠創造出英雄的悲觀作家自己不是英雄,他無力說服滿懷憧憬的青春少女雜誌里所見到的珠寶照片是屬於大洋彼岸的另一國度,他也無力說服白色凱迪拉克座駕上的貝尤魯人滿足於土耳其歷史中芸芸眾生一樣平凡的生活,他更無力說服這個已經失去了思想平衡的文化能夠找回自己橫貫歐亞大陸的王位。

最為痛心疾首的,是很久以前他們都曾經一起過著充滿希望和意義的簡單生活,但由於某種翻天覆地的不知名原因,他們不僅失去了這個沉澱在他們心底的核心意義,也遺失了自己誕生的記憶。他們曾經在某一個瞬間試圖挽回,但是卻無一例外地迷失在了蛛網密布的內心隧道,找不到迷宮入口那回頭的路,也永遠找不到標示著新生活的入口,因為開啟密室的鑰匙已經掉落在失落的碎片深處。他們只能茫然呆立,目送著看似飛翔卻在墜落的秋葉,流亡的痛苦如此強烈難以忍受,以致於他們被咄咄相逼不得不放棄找回意義和秘密的努力,順從地聽天由命,安靜等待生命的終結。

「時而雪花飄落,時而,是黑暗。」

——謝伊·加里波

在雪夜的岑寂中,一艘穿越博斯普魯斯海峽的郵輪正嘶吼著低沉的號鳴,這聲音穿透了一座空城,穿透了一座記憶失落之城,穿透了一座無人生還之城。

(圖片來自Christophe Jacrot 攝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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