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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政治正確」的堂吉訶德

我敢說,幾乎九成中國人沒讀過《堂吉訶德》,幾乎同樣多的中國人知道堂吉訶德。現實生活中,人們常常把堂吉訶德當作符號或標籤,如同那著名的阿Q一般,用這符號來指稱某種人,將這標籤貼在某人頭上,說,這是個堂吉訶德式的人物,或者說,這人簡直太堂吉訶德了!不得不說,不讀原著、僅憑道聽途說而滿足於一種成見,也是國民性的一部分。

《堂吉訶德》是塞萬提斯於1605-1615年寫成的,是文藝復興時期西班牙小說的頂峰之作,也是歐美文學史上第一部小說巨著。我讀《堂吉訶德》,感覺是一部妙趣橫生的書,小說中的堂吉訶德和桑丘,這一主一仆時時在說相聲。堂吉訶德鬥風車、戰羊群、將銅盆視為「曼布利諾頭盔」、將村姑當作絕世美人……所作所為,本就好笑,加上桑丘一味貧嘴,諸如:「除非自己腦袋裡有風車打轉兒,誰還不知道這是風車呢?」「回來!您衝殺的不是軍隊,只是兩群羊!」「我是想到那位異教徒原主的腦袋那麼大,這隻頭盔完全像一隻理髮師的盆兒了。」「我可以告訴您,她會擲鐵棒,比村子裡最壯的大漢還來得。天哪,她多結實啊!身子粗粗壯壯,胸口還長著毛呢!」……你就邊讀邊偷著樂吧。

忍俊不禁之餘,卻對神父、理髮師和學士產生濃厚興趣。說起來,這三人都是堂吉訶德的鄉親,且與其關係非淺;堂吉訶德三次出行,三次受挫而歸,除首次遭人痛打、被鄰居用驢馱回家外,其他兩次都與這三人有關:一次被神父和理髮師騙進籠子、被拘禁回來,一次是決鬥中被學士打敗、遵守承諾而回。可以說,神父、理髮師和學士,加上出行時遭遇的其他人,構成堂吉訶德的對立面和「背景板」,其活動貫穿小說始終,實在是不可忽略的人物。

三人的共同特點是,為將堂吉訶德哄騙回家,可謂費盡心機,不惜代價。小說中寫到,神父、理髮師與桑丘客店相遇,得知堂吉訶德在山裡苦修,便定下計策哄他出山,要把他帶回家。之後一直跟著這主僕,行路便行路,住店便住店。住店時,「神父為那隻曼布利諾的頭盔瞞著堂吉訶德給了理髮師八個瑞爾,償還盆價」。需要說明的是,這是另一理髮師,之前堂吉訶德看中他的銅盆,將它搶來用作「曼布利諾頭盔」,恰逢理髮師來這店,一把揪住桑丘,索還銅盆等物,這才有了神父的代為還債。神父還協調償還店主的錢,是堂吉訶德之前的住店費,還有他損壞的酒袋和流掉的酒等的費用。

學士還兩次化裝成騎士,先是扮成「鏡子騎士」,約堂吉訶德決鬥,待打敗他後令其回家,卻讓堂吉訶德顛下馬來,「跌得很兇,丟了臉,受了傷回去」。三個月後,又扮作「白月騎士」,還是約決鬥,以他的快馬,將堂吉訶德連人帶馬撞翻。贏得決鬥後他說:「我只要偉大的堂吉訶德照決鬥前講定的條件,回家待一年,或待到我指定的日期。」真是一片苦心!

問題在於,三人這麼費心、費錢、費力,其動機何在?讓「好朋友」清醒算得上動機,免得他人學樣、以致做出「像我這好朋友一樣行徑」也算是。小說中寫到,在巴薩羅那街上,堂吉訶德路遇一咖斯底利亞人,後者勸說道:「你這瘋子!自己在家裡發瘋也罷了,還慣把你交往的人都變成瘋子和傻瓜;不信,瞧瞧和你一起的幾位先生就知道了。」這句話,如用來解釋三人的動機,是再恰當不過的。他們想的是,最好堂吉訶德自己別瘋;如不幸瘋了,最好待在家了,別去影響他人。

扮作「白月騎士」贏得決鬥後,學士說了一番話,很值得玩味:「和他相識的人瞧他瘋瘋癲癲都看不過去,我尤其難受。我認為他要病好,得回鄉在家裡好好休息,所以設法哄他回家。」環繞堂吉訶德的人,包括家裡的管家媽、外甥女和鄉鄰,以及路上遇到的各色人等,包括店家、幾位紳士,乃至公爵夫婦,都把堂吉訶德當作瘋子,唯一的例外是,跟他一樣瘋的侍從桑丘。小說中經常出現這一幕:「除了桑丘,人人都在取笑他。」這種高度一致的判斷,及其體現出的價值觀,讓我想起一個流行詞:政治正確。

「政治正確」起源於19世紀美國一個司法概念,主要是指在司法語言中要「政治正確」,即「吻合司法規定」或「符合法律或憲法」。這一司法概念到了上世紀80年代,逐漸演變成為「與佔壓倒性優勢的輿論或習俗相吻合的語言」。我以為,語言與觀念密不可分,行為又是觀念產物,所以大而言之,與佔壓倒性優勢的輿論或習俗相吻合的語言、觀念和行為,都構成「政治正確」的內容。而與之相反的語言、觀念和行為,都是「政治不正確」。具體到小說中,這種「政治不正確」就是「瘋」、就是「傻」。

小說中,「政治正確」包含兩方面的內容:一是關於騎士小說的,二是關於騎士道的。就騎士小說而言,按照神父的說法,首先要求「作品本身好」,具體說,要是「真史」,不是「憑空捏造」。其次要求閱讀態度端正,不能走火入魔,「把這種書當作真情實事」,要知道,「那是寫來給咱們解悶的」,「編故事是為了你所說的消遣」。就騎士道而言,同為騎士小說迷的店主人說:「從前呢,據說有著名的騎士漫遊世界,可是我明白,現在是沒有的了。」一度寄寓公爵家的教士質問堂吉訶德,乾脆否定騎士道的存在:「世界上古往今來哪有遊俠騎士呢?西班牙哪有巨人呢?……你那一大堆胡說八道都是從哪裡來的呀?」

堂吉訶德剛好站在「政治正確」的反面,且看小說中對他的描述——

且說這位紳士,一年到頭閑的時候居多,閑來無事就埋頭看騎士小說,看得愛不釋手,津津有味……

他固執成見,深信他所讀的那些荒唐故事都千真萬確,是世界上最真實的信史。

總之,他完全失去理性,天下瘋子從沒有像他那樣想入非非的。他要去做個遊俠騎士,披上盔甲,拿起兵器,騎馬漫遊世界,到各處獵奇冒險,把書里那些遊俠騎士的行事一一照辦。

活脫脫就是一個「政治不正確」的化身!所以,無怪乎人們要說堂吉訶德「瘋」、說他的侍從桑丘「傻」了。小說中寫到,堂吉訶德闖入一張綠絲網。這可看作一個象徵:他確實是被網住了,那是一張「政治正確」的網。堂吉訶德的悲劇,其實是遭遇「政治正確」的悲劇。

為什麼這麼說?我想說兩點:第一,堂吉訶德並非真瘋,桑丘並非真傻。小說不止一次寫到,只要不涉及騎士道,堂吉訶德的見識都很高明,連熟知他的神父也說:「這位紳士除非觸動了他的病根,說的話才荒謬,如果談別的事,他頭頭是道,可見他的頭腦各方面都清楚、穩健……」這說明,堂吉訶德有的只是一些執迷,從他身上表現出來的「瘋」,其中相當一部分是作為喜劇笑料出現、並服務於作者終結騎士小說的目的的;剩餘的部分,毋寧說是他太過認真、太過執著,而帶來的過度反應。

小說中,桑丘在海島當了10天總督,雖是由公爵安排的一場特別演出,有點像電影《甲方乙方》和《私人訂製》,但其判案、處事皆有法度:「在場的人都驚嘆不止;為桑丘作傳的人到現在還斷不定他究竟是傻還是聰明」。更可貴的是,看透這場「惡作劇」後辭官不幹,讓人「都驚佩他能明哲保身,並急流勇退」。我感覺,桑丘身上體現的,多是農民的精明與狡黠;至於「傻」,大抵是他裝出來的。

第二,騎士道雖然過時,社會不公處處可見,當其時也,確需有人挺身而出,做點什麼。小說中一個例子常被引用,卻作了別樣解釋,這就是堂吉訶德解救小童安德瑞斯。安德瑞斯受雇給人幹活,因討要工錢被僱主吊在樹上抽打。堂吉訶德撞見後問明情況,勒令僱主將小童解下來,把工錢照實算還,還另加些賞錢。堂吉訶德走後,僱主不但不付工錢,又將小童鞭打一頓。一般的引用者,多半注重堂吉訶德「好心辦壞事」的喜劇效果,偏偏忘記僱主不償還欠薪、反而鞭打討薪者的醜惡現實!

堂吉訶德主僕曾落入強盜羅蓋·吉那特之手,這是個真實的歷史人物,深受西班牙人民愛戴。羅蓋向堂吉訶德表明:「我幹這一行是因為受了委屈,要吐一口氣;那口怨氣,隨你性情多麼平和也是憋不住的……我接二連三,不僅為自己報仇吐氣,別人有冤,也都由我來代打不平。」說白了,強盜之所以出現,不過因現實醜惡、官逼民反而已。就行俠仗義、抱打不平而言,羅蓋與堂吉訶德毫無二致。

在公爵府,堂吉訶德說了這樣一番話——

公爵大人,我但願上次晚飯前痛罵遊俠騎士的那位好教士能親自來看看,世界上沒有這種騎士行不行。他至少可以得到些切身的體會。遭了大難而痛苦不堪的人,不找法官求救,不找村上的教堂司事,不找足不出家鄉的紳士,也不找安逸的朝臣;那種朝臣只會打聽了人家的事當新聞講,不會自己幹些事業讓人家去傳說記載。只有遊俠騎士最能救危濟困,扶助童女寡婦。

無視社會醜惡現象,對它不聞不問,反而取笑、斥責挺身而出的騎士道,可見「政治正確」是多麼的不正確!

作者也覺察到這種「政治正確」的問題。如前所述,學士曾扮成「鏡子騎士」,欲打敗堂吉訶德令其回家,不料吃了敗仗。學士當時有個侍從,這侍從說:「堂吉訶德是瘋子,咱們是頭腦靈清的;他毫無損傷,歡歡喜喜地走了,您卻受了傷,垂頭喪氣。自己做不了主的瘋子和自願充當的瘋子,到底哪個更瘋;咱們現在可以知道了。」這說明,學士的「政治正確」,甚至連他的侍從也在懷疑,認為他的做法,比堂吉訶德更像瘋子。

在公爵府,堂吉訶德和桑丘不斷受到捉弄,甚至桑丘當海島總督,也是捉弄計劃的一部分。然而,這高高在上、捉弄別人的公爵夫婦,作者塞萬提斯並不認同,他借著假託作者熙德·阿默德的口吻說道:「熙德·阿默德認為被捉弄的固然傻,捉弄他們的也一樣傻,公爵夫婦捉弄兩個傻子那麼起勁,可見他們自己和兩個傻子正也不相上下。」從中看出,公爵夫婦的「政治正確」不過是自以為是。

而堂吉訶德自己,也未把「政治正確」放在眼裡,堅信自己選擇騎士道是對的。他對教長說:「我可以大膽說,自從做了遊俠騎士,就變得勇敢、文雅、有氣度、有教養、慷慨、有禮、膽大、溫和,而且耐心好,不論勞苦吧,關禁吧,魔道吧,都能忍受。」就是旁人,也都認為他是「心胸高尚的瘋子」。他還曾說:「真理在我的一邊;誰敢道個不字,註定輸在我手裡!」

遺憾的是,因神父、理髮師、學士合謀設計,堂吉訶德終被帶回家鄉。之後,「他發燒不退,一連躺了六天;也許是打了敗仗,氣出來的病,也許是命該如此。」大病之後,堂吉訶德對神父等三人說:「我現在靠上帝慈悲,頭腦清醒了,對騎士小說深惡痛絕。」知道自己來日無多,他還立下遺囑,表明遺產全歸外甥女,前提是,得嫁個從未讀過騎士小說的人,否則,就得放棄這份遺產。三天之後,堂吉訶德辭世。據大夫之前的診斷,憂鬱是他致命的病源。毫不誇張地說,堂吉訶德是死於「政治正確」的謀殺!

我讀堂吉訶德之死這段,感覺轉折過於突兀,小說結尾過於匆忙。也許,這與小說預設的主題有關。作者在小說結尾時說:「我的願望無非要世人厭惡荒誕的騎士小說。」就是說,作者先是放縱筆墨,全力塑造堂吉訶德這一形象,在這個痛苦的理想主義者身上,寄寓了作者太多的情感:「堂吉訶德專為我而生,我這一生也只是為了他。」臨近小說結尾,才不得不回歸主旨,而此時,堂吉訶德已躍然紙上,深入讀者之心了。

可以說,騎士小說倒下去,堂吉訶德站起來。認真讀過此書就知,這不是悖論。

今年是《堂吉訶德》成書402年。小說的中譯者楊絳曾說:「《堂吉訶德》出版近四百年了,還不斷有人在捉摸這部小說里人物的性格。」這足以見出《堂吉訶德》的成功,和塞萬提斯的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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