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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理查德.道金斯/尼爾.德格拉斯.泰森:對談答疑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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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道金斯(以下簡稱道):尼爾,我們今天原定的題目叫做「科學之詩」。我認為科學就是以現實為辭藻的詩歌。我在你面前難免覺得有點自慚形穢,因為生物學與物理學相比輩分要小很多,我想我們都需要向對方學習,但我不禁感到我從你身上能學到的東西比從你從我身上能學到的要多。也許我們對於彼此的領域都有點天真無知,但我認為我比你更加天真無知,因為你的領域當中能讓人感到天真無知的內容更多。我忘了是誰創造了「物理學嫉妒」這個詞,我認為這種心態在很多科研領域都有所體現,生物學領域興許還能略強一點。所以接下來我們要進行一場進化生物學家和天體物理學家之間的相互答疑,在沒有主持人的情況下互相輔導一番。

我想我們不妨首先注意一點:我們可以用感覺器官感知到的事物僅僅是一切存在事物當中的狹窄一條而已。這一點對於視覺來說尤其如此。我們可以看到電磁波譜上面的一道窄帶,也就是彩虹。但是與廣闊的電磁波譜相比彩虹的寬度簡直是滄海一粟。我認為這個現象象徵了我們對宇宙的理解多麼有限。因為畢竟進化賦予我們的本能僅僅能讓我們理解中速運動的中等物體之間的相互作用。我們的大腦天然不適合理解極微小領域的量子理論和極宏大領域的相對論。所以作為區區一名生物學家,我總覺得物理學家所談論的內容讓我摸不著頭腦。舉個例子,物理學家告訴我們——而且我們非得相信不可——在不斷擴張的宇宙中各個地點都是等同的,沒有一個地方算得上是宇宙的邊緣。這怎麼可能呢?

尼爾.德格拉斯.泰森(以下簡稱泰):理查德,醜話先說在前面。你說物理學家這麼告訴你的,所以你非信不可。我絕不會要求你非得相信任何東西不可。

道:你太客氣了(笑聲,掌聲)。

泰:科學的根本永遠在於證據能否服人。但是既然你從感覺器官說到了膨脹的宇宙,那麼我可以先談一下感覺器官再來談談宇宙嗎?我們往往忍不住認為我們的感官很好很強大。因為首先我們就只有這麼一套感官;其次我們喜歡高看自己而不是從悲慘沮喪的立場來看待自己。所以我們很容易因為自己的視覺、味覺或嗅覺而感到沾沾自喜。當然,如果你當真需要依靠嗅覺來找東西,肯定不會親自上陣,而是會牽出一條狗,因為狗鼻子比人鼻子靈多了——我差點想說狗比你更會嗅東西,但是這麼說未免太不給你面子了(笑聲)。所以我們早就知道我們的感覺很遲鈍,經常依靠動物界的其他生物來幫助我們。但是直到一個半世紀以前幾乎沒人知道我們的視覺僅限於理查德所說的彩虹光譜,在紅色左邊還有紅外線、微波乃至無線電波,在紫色右邊則有紫外線、X射線和伽馬射線。伽馬射線的能量非常驚人,萬一被伽馬射線照射一下將會產生戲劇性的後果。人體將會變得變得很大、很綠、很醜,總之就是變成無敵綠巨人。但最重要的是光譜中的可見光部分只是整個光譜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宇宙不僅通過這部分與我們進行交流,儘管千百年來我們一直理所當然地這麼認為。望遠鏡的大部分歷史本身就是視覺延伸的歷史。望遠鏡增大了眼睛的力量,但並沒有擴展視覺的範圍。

直到十九世紀我們才第一次意識到也許這世間還有我們看不到的東西存在。到了二十世紀,每過十年我們都會在光譜上面發現全新的段落並且研製出與之相對應的望遠鏡。直到射電望遠鏡出現之後我們才知道黑洞的存在,發才知道星系中心存在著怎樣暴烈的力量。所以說我們在宇宙當中基本上就是瞎子。這種想法很能讓人感到謙虛,但這就是科學方法與科學工具的意義,不僅要在你理解的領域擴展你的感官,還要將你的感官帶到以前從未去過的地方。除此之外,我們現有的科學方法和工具甚至還能檢測並非感官延伸的事物。比方說你的身體感知不到磁場,你不可能知道你現在是否正在接受電離輻射的沐浴——當然等到你的胳膊腿開始往下掉的時候就知道了(笑聲)——但是在剛剛受到輻射的時候你是不可能知道的。另外諸如光的偏振之類的現象就更微妙了。科學家的工具包、特別是天體物理學家的工具包裡面裝得全都是各種不同的感官。科技提供的每一種全新感官都能讓我們更深入地解讀宇宙。現在我們來談談你提到的宇宙視野問題。我們環顧宇宙,發現我們似乎處於中心位置。這個概念真是令我們自我感覺良好啊!你可以繼續自我感覺良好下去,或者你也可以進一步研究並且意識到,假如宇宙正在膨脹且光速恆定,每秒186000英里——原諒我使用英里。

道:我其實更喜歡用英里。

泰:是嗎?錄像人員把這句口供錄下來沒有(笑聲)?堂堂牛津教授居然更喜歡用英里……

道:不開玩笑,在英國沒人用公里。

泰:看來我們不光共用語言,而且也共用英制。順便問一句,尺蠖在英國叫什麼名字?不會叫做厘米蠖吧?

道:我們英國人沒這麼講究。你說的那是歐洲人。

泰:當然,英國不是歐洲,你們總是忘不了提醒我們。我們這邊飯店送早餐都分成英式早餐和歐式早餐,內容是非常不一樣的。閑話少說,視界問題其實很簡單。這裡我姑且不深入討論這個問題的本質,而是打個比方。比方說你在海面的一艘船上向四周看去,各個方向上的海平線與都與你距離相同,距離大小則取決於你距離海平面的高度。所以船隻才會在桅杆頂上設置瞭望台。與甲板上的人相比,桅杆頂上的人的視線能夠在更大程度上覆蓋地球表面的曲率。所以你的海平線是一個以你為中心的完美圓圈。你可以認為這個圓圈就是整個地球的尺寸,或者你可以想像自己在另一個地方。那麼原本的海平線對於任何碰巧留在圓圈中間的人來說依然保持著原本的範圍,但是現在你已移動到了一個新的地點,因此會看到與該地點相對應的全新海平線。所以海面上的每個人都能看到屬於自己的海平線,但任何時候都不會有人認為自己看到了整片大海或者整個地球。在宇宙當中,我們地球有地球的視界,仙女座星系也有那邊的視界,每一個用一長串數字命名的星系都有各自的視界。如果你前往這些星系,在這些星系同樣能看到三維空間內的宇宙邊緣,而且宇宙邊緣與它們的距離就像與我們的距離一樣。

道:你這麼說我能理解,如果你對視界的定義就是我們能看到的範圍的話。如果你想說,對於宇宙的任何部分而言,視界範圍就是不斷擴張的宇宙消失到視界線以外之前的部分,那麼我能理解。

泰:沒錯。

道:視界線以外的宇宙只是我們看不見了而已,但是依然存在,儘管我們無法對其進行探測。

泰:海平線以外的海面你也一樣看不見啊。

道:話是這麼說啊,可是……誰來替我講講理?(笑聲)

泰:你這是簡單問題複雜化。容我說得再透徹一點:我們的視界的直徑是140億光年。假如我們等上10億年再回到這裡,我們的視界直徑就會變成150億光年。我們的視界始終在膨脹,因為150億光年之外的光線還需要再過10億年才能抵達我們這裡。目前這些光線還在路上。

道:這些我都懂,但是在140億年之外……

泰:那時候宇宙還沒誕生呢。

道:……好吧。

泰:宇宙還不存在之前你肯定什麼都看不見。

道:那為什麼就沒有人……

泰:……發明一架能看到宇宙存在之前的望遠鏡呢?

道:不對,不對。(笑聲)我現在徹底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泰:理清一下:光線需要時間才能抵達我們這裡,而宇宙並非從來就存在。這兩個事實結合在一起,你就能理解宇宙邊緣是什麼了。宇宙存在了140億年,因此能夠向我們發送信息的最遠物體必然距離我們140億光年。

道:道理我都懂,可是位於我們的視界邊緣的人又怎麼樣呢?憑什麼那個人就能看到我們的視界之外呢?

泰:這是個很有趣的問題。我們並不知道宇宙究竟是有限的還是無限的。宇宙的實際尺寸確實有可能僅僅是我們的視界的一倍,也可能比我們的視界無限廣大。還是以海面為例,你不知道整片大海比你的海平線圈子大多少。你監管可以開著船到處巡遊,興許有朝一日就靠岸了。假設我們的視界邊緣確實有人。如果宇宙當真非常非常大,那麼他們所能看到的依然是以自己為中心的三維視界。無論他們開始觀測時宇宙的年齡有多大,這一時長也同樣會決定他們的視界的半徑。

道:好吧。我想再補充一句。你剛才用嗅覺打了個比方,說我們的嗅覺比狗差好多。這裡有一項非常有趣的事實:儘管狗的嗅覺確實比我們強很多……

泰:嗅覺強很多是正規的說法,我不該說狗比人更會嗅東西。謝謝指正。

道:……但是我們體內也有主管增強嗅覺的基因,能躺我們的祖先獲得足以與狗相媲美的嗅覺,但是這些基因絕大部分都被關閉了。我們體內存在著大量上古基因的遺迹,就好比你的電腦硬碟里也充斥著隨手寫下的各種文稿片段。這些基因被關閉了,但是依然存在。

泰:這不就是X戰警的設定嗎?(笑聲)

道:是吧?

泰:X戰警也是人類,但是體內開啟了不一樣的基因,讓他們有了超能力。你是不是想說有朝一日我們能夠深入染色體進行一番調控,然後我們就全都變成超級英雄了?

道:這麼說吧,這種事並沒有聽上去那麼不可思議。從前我們並不知道人體內依然存在此類基因,現在我們知道了。我們用不著向人類體內引入額外的犬類基因,儘管二十一世紀的技術發展應該能讓這一點成為現實。

泰:找炸彈這種事還是讓狗替我干吧。

道:恐怕不用多久機器人就要頂替狗的嗅探工作了。再來說說大腦吧。人類大腦的進化目的原本只是為了完成十分平常的事務……

泰:比方說如何不被獅子吃掉。

道:不要在更新世的非洲被獅子吃掉。因為我們都是非洲人,非洲是我們所有人的老家。我們的大腦是通過非洲平原上的自然選擇形成的,而自然選擇僅僅涉及中等大小、宏觀尺寸、移動速度遠遠低於光速的物體。所以說物理學可謂是我們這個物種最值得炫耀的成就,因為我們居然有能力——至少我們中的一部分人有能力——理解那些尺寸不算宏觀、速度也不算緩慢的事物。

泰:是的。這一點對我們來說不僅體現了科學方法和工具的價值,也體現了被我們稱為宇宙語言的數學的價值。數學實在是太了不起了。尤金.維格納最早提出了這個觀點,即數學在宇宙當中的功用性簡直強大得沒有道理。別忘了數學是我們發明出來的,不是我們從石頭底下挖出來的,從石頭底下只能挖出蟲子來。數學是徹頭徹尾的人為造物,但卻可以讓我們針對宇宙現象進行精確的預測性描述與解讀。所以研究科學的過程就是學會放棄感官的過程,就像《歌劇院魅影》里唱的那樣——要是有下輩子,我還真想去百老匯創作音樂劇劇本——投身科學就必須訓練自己放棄感官,因為感官會欺騙你。你以為某一件事物是真的,但事實並非如此。你要放棄感官,轉而依靠測量工具來判定現實。接下來你要創建一個可以合乎邏輯地加以操作的數學模型,因為數學的本質就是從一點結論到另一點結論的邏輯延伸。然後你就可以做出新的發現了。

坦率地說,搞科學就是一個不斷粉碎本能認知的過程。一旦投身科學,你就再也沒有權利——「權利」這個詞用在這裡不太對——你就再也沒有底氣聲稱「這個科學結果沒道理,因此不是真的」了,因為你那點道理在科學面前什麼都不是。姑且將塞倫蓋蒂草原放在一邊,先來回想一下小孩子長大的過程吧。你的手裡有東西,你一鬆手東西會往下掉。你把杯子碰倒了水會灑出來。兒童會在成長過程中整理出一套宏觀世界如何運作的規則手冊。顯微鏡能帶你進入更微小的世界,望遠鏡能帶你進入更宏大的世界。支配這些世界的物理定律你在日常生活當中根本遇不到,因此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只有依靠數學你才能逐漸超越感官乃至頭腦的能力。你確實需要通過頭腦來思考,但你的頭腦並不能通過肉眼觀察周遭事物來進行正確的思考。頭腦得到了我們所發明的各種科學工具的幫助。

道:研究到了一定程度數學就會成為你的第二本能。我聽說有經驗的飛行員都會感到機翼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

泰:該不是在起飛之前喝多了吧?這是飛行員當中的常見感知嗎?

道:我認為這確實是個常見現象。用慣了顯微操縱器的人也會將其當做自己的雙手,顯微鏡下的微小操作就像日常動作一樣自然……

泰:……等於又長了一雙手。

道:確實是又長了一雙手。

泰:飛行員與飛機合體了。

道:你剛才也說瞭望遠鏡是肉眼的延伸。

泰:我讀本科的時候有個老師,有一天早上我跟他聊天,當時他正在研究在銀河系中心具有巨大軌道的星團。 他說他在前一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也變成了一個星團,並且正在環繞銀河系中心運行。 我覺得這也太酷了。我也想做這種夢,因為這種夢境很能促進創造性思維。

道:當那是一定的。我有時也會想,未來甚至現在的外科醫生在病人體內使用顯微操作器、或者將其他什麼器械插進病人體內的時候......

泰:據我所知他們往病人體內插進去的東西可是種類繁多的很。

道:如今的外科醫生已經可以操縱內窺鏡在腸道內部左右拐彎了。我覺得早晚有一天外科醫生都要戴上VR目鏡,讓他們真正感受到自己處於病人體內。做手術的時候他們要在房間里走來走去,而他們的動作會被轉化為顯微操作器與內窺鏡的移動。

泰:這個想法太酷了,我很喜歡。而且你還必須修改虛擬現實當中的主導物理定律。因為如果你的尺寸足夠小,就像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電影《神奇旅程》里演的那樣,毛細作用和表面張力就會成為主宰你的行為以及決定你的感官標準的全新力量。

道:沒錯,必須突出表面張力的作用。 達西.湯普森在1919年提出過以下觀點:對於昆蟲的世界來說,引力是微不足道的,表面張力才決定一切。你要不說我還真沒想到這一點。

泰:那是因為你沒看過《蟲蟲危機》。在這部動畫片裡面昆蟲自己開設了酒吧,調酒師直接從龍頭裡放出一個小水珠,然後捧著交給顧客,顧客將吸管插進水珠里嘬著喝,完全不需要容器——你得經常出來耍耍,別整天宅在家裡(笑聲)。

道:我想像未來的外科醫生在VR環境裏手拿砍樹用的電鋸,而電鋸對應的卻是病人體內的微創手術刀。做手術的時候醫生將會在VR環境里掄圓了胳膊大刀闊斧地劈砍。

泰:我也有個問題要問你,一想起這個問題我就愁的睡不著覺,一直想找一位國際頂尖的生物學家給我說道說道。作為一名天體物理學家,我們經常能看到伴隨著科學發現的傲慢自大。有時候傲慢自大甚至會阻礙那些可能會貶低人們的自我認知的科學發現,無論在這些科學發現之前你所想像的自我是個什麼樣子。比方說地球是宇宙萬物的中心嗎?不是。地球甚至都不是一個普通星系角落裡的一顆普通恆星的軌道上的重要行星,像這樣的星系在宇宙里有上千億個之多。可是我們居然還有臉說要在宇宙當中尋找像我們一樣的智慧生命。我們憑什麼說我們就是智慧生命呢?我沒開玩笑,我覺得這是個非常嚴肅的問題。我們將自己定義為智慧生命,其他生物無法與我們抗衡。那麼我們的智力的基礎何在呢?在於我們的基因組。黑猩猩是我們的近親,我們與黑猩猩的DNA有98.5%都是一致的,但是黑猩猩不會製造哈勃望遠鏡,不會創作交響樂。因此我們必須認為我們的智力完全基於剩下的1.5%的基因。這話說得還算公道吧?現在我把這句話反過來說。如果人類和黑猩猩之間的遺傳差異很小,也許我們之間的智力差異也很小。堆起箱子摘香蕉吃以及下雨天打傘之類黑猩猩會做的基本行為經常被靈長類動物學家拿來誇口,而這些行為人類幼兒也能做。也許摘香蕉與建造哈勃望遠鏡之間的區別就只差一點點而已。再進一步想像:假設在地球上或宇宙其他地方存在另一種生命形式,這種生命沿著同樣的智力發展方向與我們同樣產生了1.5%的基因差異,就像我們與黑猩猩差了1.5%一樣。那樣的話最聰明的人類也僅僅相當於這個物種的幼兒水平。就算我們把霍金推出來他們也只會說:「哦,這個人類比其他人類稍微聰明一點,因為他會心算天體運行,已經趕上小蒂米了。」(笑聲)所以我想知道,在一個比我們稍微聰明一點的物種眼裡,我們人類究竟是不是大白痴?我們憑什麼斷言自己是智慧物種,而且還有資格尋找至少和我們一樣聰明的智慧物種呢?順便說一下,我們可以與地球上任何其他物種進行交談嗎?我們可以和黑猩猩談話嗎?黑猩猩的DNA幾乎就和我們完全一樣,可是我從來都沒有跟哪只黑猩猩說過:「你今晚想看什麼電影?」然而我們卻相信或者希望相信,另一個行星上的外星人,遺傳物質興許根本不是DNA的外星人,居然可以與我們溝通!我有點失態了,對不起。可是我們究竟是不是像我所說的那樣愚蠢呢?

道:我完全支持消解人類的傲慢心態。你還可以說,從解剖學角度來看人類的大腦要比黑猩猩的大腦大得多,這肯定也是由那一點小小的百分比差異決定的。我認為還有另一種看待DNA問題的方式:我們加以測序並且藉此推斷出98%這個數字的全套DNA其實要為人與黑猩猩的差異負整體責任。以電腦為例,大多數程序在機器碼層次上調用的都是同一批子程序,這個子程序用於向下拉動菜單欄,那個子程序用於移動窗口,等等。這就是98%相同DNA的內容。但是這樣的計算方法卻忽視了決定各個子程序的調用順序的更高層次指令。不只是人類和黑猩猩;所有的哺乳動物都具有幾乎相同的遺傳子程序庫。人和黑猩猩之間、乃至人和老鼠的差別就取決於胚胎孕育期間各個子程序的調用順序。正是調用順序而不是子程序本身的不同導致了人類與老鼠之間相當顯著的解剖學差異。

泰:假設人類並不是衡量萬物的尺度,那麼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早晚有一天我們可以理解各種調用順序的不同效果,從而發明出自然界生物體想都不敢想的全新順序,是這樣嗎?

道:一點不錯。

泰:賦予我們前所未有的全新能力……

道:真要做到這種程度可謂難於登天,但是就原則而言確實是可行的。不過說到宇宙當中的智慧生命——姑且不論我們如何定義智慧——我還有另一個觀點。現階段而言我們要想接觸到地外智慧生命,要麼他們主動訪問地球——要做到這一點已經很難了,要麼將無線電波發過來——做到這一點要容易得多,但是依然沒那麼輕巧。我們姑且將智慧定義為從宇宙一端向另一端發送信息的能力。你未必要認同這個定義,但是為了讓我們能夠對其加以理解,做到這種程度是必須的。

泰:假設你從一條剛剛從土裡鑽出來的蟲子身邊走過去,你肯定不會想:「這條蟲子正在想什麼呢?」因為你根本不關心。反過來說蟲子也不可能知道你自認為自己有智慧。對於蟲子來說你不過是個路過的物體而已。那麼你能否想像某種特別智慧的生物根本沒興趣與我們交流呢?他們的智慧如此之高,以至於我們根本看不出來那也是智慧。

道:更重要的是我認為這樣的生物或多或少都必須領先到這種程度才能與我們見面,因為我們肯定過不去。

泰:我們肯定過不去。你沒看見最近的天文研究預算都被砍到什麼程度了?

道:所以凡是能過來的文明必然掌握高度發展的科技,遠遠碾壓我們。

泰:這就又談到斯蒂芬.霍金的擔心了。他認為任何科技發達到能主動前來探訪我們的文明都必然為人類帶來極其糟糕的後果。他之所以擔心是因為人類文明的歷史上有很多此類先例。一旦具備先進科技的文明造訪了科技落後的文明,後者一定要倒霉。南美土著碰見西班牙人就是個好例子。我還不敢說我就一定願意成為第一個與外星人握手——或者握觸手——的人。我很想這麼做,但是同時我的顧慮也很大。

道:那麼你覺得地外生命存在的可能性究竟有多高呢?

泰:那一定是非常高的。我告訴你為什麼。人們常說你怎麼還沒找著外星人呢?我說宇宙好比大海,你舀了一杯海水看一眼就說海里肯定沒有鯨魚,這可不行。你的資料庫必須再大一點(笑聲,掌聲)。比方說我們的無線電泡泡有多大呢?所謂無線電泡泡就是以地球為中心向外發射的無線電波形成的球體。球體的外層就是我們的無線電波在銀河系走過的最遠距離。我們在無意當中向太空發射無線電波的最早時間是七十年前。那麼銀河系有多大呢?假設把這個球體縮小到BB彈的尺寸,銀河系就相當於我們這個舞台一樣大。過去七十年我們的無線電波就僅僅走了這麼遠而已。要是僅僅考慮我們故意向太空發射的無線電波,那還要遠遠小於這個距離。所以我們還遠遠沒有深入銀河系,沒資格一口咬定其他智慧生命不存在。

但是還有一些非常簡單的事實,我用一分半鐘就能說清楚。讓我們來看看地球的形成和化石生命的最早跡象吧。地球剛剛誕生的的最初幾億年姑且不考慮,因為那時候的地球就是一片靶場,滿地都在噴射太陽系的形成物質,很不適宜複雜的化學反應。這時就開始計時不公平。等上幾億年,等到地球冷卻下來之後再開始計時,等待單細胞生命的最早跡象,最多等上四億年就行了。地球已經存在了四十五億年,完全沒有依靠我們的幫助,僅僅憑藉著整個宇宙當中最基本的成分就創造出了生命,儘管是很簡單的生命。地球不過是太陽系的八大行星之一——都別跟我抬杠(笑聲,掌聲)——太陽也不過是一顆平平無奇的恆星而已。話說回來,生命的成分又是什麼呢?你體內數量最多的原子是氫,其次是氧,這兩者構成了你體內的水分。再接下來是碳、氮以及其他元素。那麼宇宙里的元素分布又怎麼樣呢?宇宙中的頭號元素是氫。接下來是氦,氦是惰性元素,無論如何不會發生任何化學反應。接下來是氧,接下來是碳,接下來是氮。完全是一對一的關係。我們甚至都不是由什麼稀罕元素組成的。宇宙中最常見的物質在地球上都能找到,而我們正是由它們構成的。碳是元素周期表上最容易發生化學反應的元素,生命以碳為基礎並不令人意外。生命只是複雜化學的極端表現,這就是生物學的本質。有些人想像力特別豐富,他們記得硅在元素周期表裡正好位於碳的下面,具有與碳相似的化學性質,所以他們就開始想像所謂的硅基生命。我認為這實在是多此一舉。宇宙中碳的含量是硅的五倍,根本輪不著硅來形成生命。碳基生命就已經足夠耗盡我們的想像了。關鍵在於生命出現的速度相對而言非常快,生命所使用的材料都是而且是宇宙中最常見的成分。如果你認為地球上的生命在宇宙中是獨一無二的,那就是不可原諒的自我中心主義。

道:是的,我同意這一點(笑聲,掌聲)。而且我還要更進一步說,如果你遇到某個人希望宣稱他或她認為生命在宇宙中獨一無二,那麼根據這一理念:我們這顆星球上的生命起源必然是一起罕見得不可思議的事件。這將會導致一個相當奇怪的後果:當化學家試圖找出生命起源的理論與模型時,他們應該尋找一項極其不可能的理論,一個不合理的理論。 如果有一種生命起源理論看上去很合理,那麼這個理論肯定是錯的,否則生命將無處不在。 現在生命就可能無處不在。 我憑直覺認為宇宙中有很多生命。 但是因為宇宙如此浩瀚,生命的島嶼如此分散,以至於任何一個島嶼都不可能遇到其他任何一個,這實在太悲哀了。

泰:這確實很悲哀,不過請允許我稍微安慰你一下。我們現在可以模擬太陽系的形成過程,以及地球受到隕石密集轟擊的時期......這就是所謂的早期宇宙密集轟擊時期——順便說一句,我們搞天體物理學中的說話從不拐彎抹角(笑聲)。我覺得我這輩子都看不懂哪怕一篇生物學論文的標題(笑聲)。我對生物學術語一點感覺都沒有,你們的術語都太長了,單詞音節也太多了——我跑題了不好意思。總之在密集轟擊時期,我們可以用計算機模擬出隕石撞擊行星表面時發生的情況。好比說你在床上灑了一片小甜餅——你永遠不會故意這樣做,但是你家要是有小孩子的話那就難說了——然後在床墊上狠拍一下,小甜餅都會彈起來。事實證明,火星表面可能曾經存在過水,並且早於地球孕育了生命。假如在密集轟擊時期火星就有了生命,那肯定只能是簡單生命。我們也知道細菌十分頑強,正如你肯定知道的那樣。所以我們完全可以想像,火星表面的岩石被隕石撞擊彈進了太空,石頭的縫隙里還藏著細菌。只要計算一下就知道,自從太陽系形成以來,大約有數百噸火星岩石通過這種方式來到了地球。也許這些岩石中的一顆將火星生命帶了過來並且在地球上播種。假如日後我們發現了基於DNA的火星生命,我將會非常失望的。因為這意味著火星生命並不是另一個實驗的產物。相反,我們都是火星生命的後代。

道:我們需要第二個生命樣本。我們目前只有一個樣本。如果我們在火星上也發現了基於DNA 的生命,那的確很令人失望。如果火星生命甚至都使用同一套DNA代碼,那就更令人失望了。DNA興許還能兩次進化出來,但是同一套四字母代碼進化出來兩次簡直不可想像。但我還想指出,根據你的計算,生命僅僅用了四億年就出現在地球上,生命最早有能力發射出能在宇宙其他地點接收到的無線電波也只用了四億年時間左右,相當於太陽系壽命的一半。

泰:順便說一句,我們擁有廣播技術之前就已經是人類了。 因此如果你以人類為標準來衡量一個星球是否具有智能生命,那麼宇宙當中目前可能有很多行星仍然處於羅馬帝國時期,不會發送任何無線電信號; 但任何足夠接近的觀察者肯定會宣稱他們是智能生命。

道:與我們所談論的時間跨度相比,羅馬帝國與無線電信號之間的時間間隔確實可以忽略不計。 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一旦你發明了語言、文明與文化之後,需要多長時間才能發明出無線電波呢? 更進一步說,需要多長時間才能發明出足以自我毀滅的武器呢?

泰:你這種說法實在想當然地認為智力是進化的必然結果,我對此持懷疑態度。因為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們所謂的智力肯定會在化石記錄當中反覆留下痕迹,實際上並沒有,而其他特質則出現過很多次,例如視覺和運動能力。生物界有一些相當具有創造性的移動方式,我最喜歡的是蛇。沒有胳膊,沒有腿,但是照樣活得很好。好比說有個外星人來到地球,碰上一條蛇上。回去以後他就告訴同胞們:「你們可不知道,這個星球上有一種生物,沒有胳膊,沒有腿,仍然可以到處爬,能用紅外線偵測獵物,可以咽下比它的頭部大五倍的東西。」他們會認為這個人嗑藥嗑嗨了(笑聲)。可這就是地球上一條普通的蛇而已。話說到這裡,好萊塢的外星人歷來令我感到非常失望。我不知道該責怪誰,究竟是好萊塢還是給他們擔當顧問的生物學家。好萊塢外星人對我來說太過擬人化了。甚至ET也有這個毛病。都是一個頭,兩個肩膀,兩條胳膊。ET的手指頭確實只有三根而不是五根,但是依然長在胳膊的末端盡頭。他的下半身照樣有腿有腳。這就是人類的造型啊。哪怕你就看看地球上的生物多麼豐富多彩呢?我最喜歡的外星人電影是《變形怪體》。你看過那部電影嗎?

道:我的觀影量恐怕趕不上你(笑聲)。

泰:《變形怪體》裡面的外星人特別經典。那個外星人就是一堆果凍,到處蠕動,抓住人就吸食血液。它在概念上就是非人類的。我認為這是嘗試創造其他生命形態的方式。

道:這樣的嘗試確實非常值得表揚。環顧動物王國並且數一數各種特質的出現次數是非常有趣的。眼睛出現過幾十次,耳朵也出現過幾十次。回聲定位卻僅僅出現過四次。

泰:除了蝙蝠以外還有誰?

道:蝙蝠,鯨魚,兩組穴居鳥類。鼩鼱與海獅也具有很原始的回聲定位能力。不過正如你所指出的,人類的智力和語言僅僅出現過一次。

泰:可見智力對於生存來說並不重要。如果自然選擇偏愛智力,那麼智力應該出現更多次。

道:也難怪你會這麼想。這是一個真正有趣的觀點。我認為生物學家應該仔細計算一下各種性狀在動物界的出現次數,這樣我們就能推斷出宇宙其他地方的生物大概是什麼樣子了。眼睛大概是要有的,回聲定位也可以有。皮下注射針在地球上大概獨立出現了幾十次......

泰:我們人類也有皮下注射器,我們稱之為槍支。

道:另一個相關的觀點則是觀察世界各地的不同島嶼,看看島上的生物有多相似?例如澳大利亞的各種哺乳動物之間存在非常大的相似之處,這些哺乳動物又與南美洲、亞洲和非洲獨立進化的哺乳動物差異極大。這又是一個預測外星生物進化的線索。但我們也許不應該將好萊塢外星人一概視為缺乏想像力的產物。我的同事西蒙.康威.莫里斯甚至認為,外星智慧生命很可能也是雙足直立的形態,大腦尺寸也很大,同樣擁有語言、手指以及立體視覺。當然他是信教的。但像他一樣,我也很了解自然選擇的力量。

泰:順便說一下,我認為如果他不是靈長類,他可能會給出一張不一樣的列表。

道:我認為這很有可能。

泰:馬沒有立體視覺,卻有環繞視覺。馬一定認為環繞視覺更重要。

道:我可沒有看不起馬匹的意思(笑聲)。

泰:存在偏見的第一個跡象就是將人類的形狀往外星人身上套。

道:不不,我之所以選擇人類作為標準不是因為人類比其他生物優越,而是因為我們就是人類。我們有立體三維視覺,馬則有不同的視覺。昆蟲也有不同的視覺。蝙蝠不依靠視覺,但我猜想蝙蝠大腦內部處理回聲定位信息的方式可能很類似於其他動物處理視覺信息的方式,因為大腦裡面存在著處理視覺信息的天然工具。無論視覺還是回聲定位,作用都是建立外部世界的模型。

泰:請你原諒,但是你看過《超膽俠》嗎?(笑聲)超膽俠就是擁有回聲定位能力的盲人。他喜歡下雨,因為雨滴打在人臉上能反映出人的相貌,他第一次在「看到」他的女朋友就是在下雨天——你既然來到美國,不談談電影就說不過去了。

道:我的推測是蝙蝠能聽到顏色。為什麼不用顏色來辨識世界呢?色彩只是一種感知的分類體系,只不過是大腦使用的標籤而已。

泰:一點不錯。

道:所以蝙蝠應該會用顏色來區分事物的質地。例如一隻身披絨毛的飛蛾與一隻體表光滑的蝗蟲在蝙蝠的腦海里可能就分別是紅色與藍色的。自然選擇完全可以將色相標籤綁定到在我們看來很奇怪的東西上。我覺得咱們的時間快到了。

泰:這才聊了多一會兒啊?

道:我覺得咱們得把聽眾提問的時間留出來。

泰:我很樂意從命,但是還有件事我要和你掰扯掰扯。

道:那咱們速戰速決吧。

泰:幾年前,1994年還是1996年的時候,我們在南極洲發現了一顆隕石,編號是ALH84001。這塊隕石提供了令人震驚的證據——順便提一句,這塊隕石來自火星,也就是地球上的幾百噸火星岩石當中的一塊——這塊岩石的縫隙里似乎蘊藏著生命曾經存在過的跡象,而且並不是源自地球的生命,而是源自火星的生命。這些證據都是間接證據,但是依然非常有趣。有些化學反應只有在氧氣存在的情況下才會發生。在沒有氧氣存在的情況下,則會有類似的反應取而代之。生命其實就是一台化學機器。當你吸入氧氣時會氧化血紅蛋白,氧氣被用於新陳代謝,血紅蛋白會在這個過程中失去氧氣分子。在同一具身體內部存在著氧化與脫氧反應。這是生命的自發反應。如果這塊岩石的縫隙里沒有生命存在過,那就必須自己進行無氧運動才能留下同樣的痕迹。當時這塊隕石可是登上了報紙頭版,甚至還搭配了一張電子顯微鏡照片,照片上的東西看上去像是身體分節的小蟲。這張照片並不是作者的主要證據,他只是覺得很有趣,於是就將其加入了文章當中。這隻「蟲子」的大小約為地球上最小的蠕蟲的十分之一。我受邀對此發表評論,節目組請了四個人。我是天體物理學家,其他人當中有一位生物學家與一位哲學家。主持人拿出了蟲子的圖片,身在第二現場的生物學家當即表示:「那不可能是生命。」我心想這樣太乾脆了吧? 為什麼?「因為地球上最小的生命也是這東西的體型的十倍。」所以呢?我還在等他給出進一步的理由,沒想到他已經說完了。然後我說:「我們可是正在談論來自火星的石頭啊。你為什麼用地球來限制你的思考範圍呢?」我的問題是:這位生物學家對於生物學在宇宙當中的可能性究竟抱有開放心態還是封閉心態呢?因為說到底生物學家自己都承認手裡只有一個數據樣本,因為地球上的所有生物都具有同源的DNA。絕大多數其他科學學科要是只有一個數據樣本都搞不下去。

道:毫無疑問他的思想很封閉,因為他將地球生命的標準推廣到了一切可能的生命頭上。 另一方面,我們可以根據物理定律來主張某些生命形態由於物理學限制而不可能存在,我倒不是說特別小的蟲子不能存在,不過有人或許會聲稱眼睛的尺寸小到一定程度就無法成像了,純粹由於物理原因。

泰:這條道理肯定沒錯。我只是看不慣他將地球作為衡量生命可能性的唯一標準。

道:他大錯特錯了。

泰:這麼說你和他不是一隊的是吧?這件事不說清楚了我心裡總是不痛快。

道:下面進行觀眾提問吧。

聽眾一:道金斯教授,我們很高興地得知您正在寫一本關於科學之美的童書。我們希望你們兩個為成年人也寫一本同樣題材的書,或者做一期這樣的電視節目。因為我們不希望你們今天的討論主題,也就是科學帶來的驚奇與震撼感受,被被宗教人士霸佔。科學不應當令人感到畏懼,而是應當令人驚嘆,我們能做些什麼來傳播這一點呢?

泰:我插一句嘴啊,你說我們已經有了宣傳科學的童書,現在需要面向成人宣傳科學的書。不過有趣的是,我們可能不需要宣傳科學的童書,因為孩子生來就是世界的探索者。他們翻過岩石,他們跳進水坑,他們把水倒在你的背上。你可以認為他們這是在家裡搞破壞,也可以認為他們正在一系列長期的科學實驗,其中一部分實驗發生了玩心十足的錯誤。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兒童的探索本能會遭到壓制,因為探索就意味著不聽話與搗亂,再加上成年人的數量遠遠多於兒童。所以我認為科學面臨的真正問題是成年人,特別是因為他們而不是孩子控制著世界(掌聲)。

道:我也來說說應當如何傳達科學的神奇感受。你我二人都對此非常感興趣,而我們又都在追隨你的導師卡爾.薩根。我習慣於將科普分為兩個流派,區分根據則是看它們如何宣傳太空探索。第一種流派叫做不粘鍋流派,主張太空探索能夠帶來不粘鍋這樣的副產品。我更支持第二種流派,也就是太空真美好流派。目前科普工作的問題之一——無論面向孩子還是成年人就是傾向於把科學拉到地上,將科學包裝成為平凡世俗、在廚房裡就能遇到的事情。我很高興有人在這方面做工作。但對我而言,我更喜歡宣揚寬廣無限的宇宙與顯微鏡下的微觀世界,從更詩意的角度而不是更功利的角度來看待科學。

聽眾二:我想問一個應用技術如何影響人類的問題,尤其是手機。我是做醫療工作的,想知道二位如何看待手機對人體造成的影響。現在手機技術已經有了長足發展,但是我看到人們將手機湊在嬰兒腦袋邊上時依舊感到很不舒服。手機發出的電波真的不會影響人體嗎?

泰:說到手機的應用,我們要知道科學當中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那就是你永遠無法無限精確地測量任何東西。任何測量結果都要受到測量設備的不確定性的影響。你在實驗室里所能做的無非是限制不確定性而已。但在某種程度上不確定性永遠都會存在。如果你想測量一個本來就不存在的現象,測量的不確定性偶爾會給你帶來一個正面的信號,偶爾也會帶來一個負面的信號。如果這個正面信號是「A可能導致B」——手機會導致癌症——就會有人根據這一結果寫論文,然後人們就會擔心手機可能會導致癌症或電源線可能導致癌症。事實上,如果你仔細觀察這些研究的全部內容,很多實驗都因為沒有取得正面效果而發表不出論文來。還有一些實驗當中癌症發病率反而還降低了。這些都是沒有結果的現象。假如A確實能引起B時,正面信號將會極其顯著,無論何時何地都可以重複。對於手機與癌症的關係,目前的實驗還沒有得出可重複的信號。話雖如此,如果你真的擔心,幾乎所有的手機都可以插上耳機線裝進褲兜里。但我還是要說陪審團尚未就本案作出裁決,或者實驗結果表明手機與癌症根本沒有關係。

道:我沒什麼可補充的了。

聽眾三:剛才二位關於無線電波泡泡與人類通訊距離極限的討論我很感興趣。 我最近讀到人們用大型強子對撞機進行了一些瘋狂的實驗:一些看似沒有聯繫的例子卻能以某種對稱模式相互作用。 我是外行不太懂,不過您認為使用某種粒子在超遠距離進行即時通信的可能性大嗎?

道:這就是我剛才說過的我完全不理解的東西……

泰:量子物理學就是研究微觀世界的物理學。事實上量子規則在宏觀層面也能得到應用,但是只有在涉及單個粒子的時候才會具有各種怪異的表現。一個粒子可以憑空出現而又消失,可以通過我們所謂的量子隧道不耗費任何時間就從一點跳躍到另一點,可以同時存在於所有地方,可以在我們進行測量時立即出現。這些量子規則在我們看來完全不講道理,因為我們並不生活在量子世界裡,否則的話這都是很自然的現象。你的問題是我們能否利用量子世界的規則來進行超光速通信,根據已知的物理定律我們做不到這一點。換句話說,你可以確定一個粒子的波函數,但是這個粒子依然無處不在。只要你一進行測量,粒子就會立刻出現在某一點上,哪怕根據波函數這個粒子同樣可以出現在其他點上。我們目前還不知道如何利用這個事實為我們服務,但據我們所知超光速通信是不存在的。當然我們要想與整個宇宙通信的話確實非常需要這項技術。這就是我長話短說的答案。

聽眾四:我認為宇宙中出現生命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出現智慧生命的可能性並不算大。一顆行星必須與正確類型的恆星保持正確的距離,再考慮到需要四十五六億年時間才能產生能夠質問「宇宙中是否有智慧生命」的生命,你認為生命在宇宙當中走到這一步的可能性有多大呢?

泰:宇宙在時間、空間和內容上都非常浩大。所以無論多麼罕見的現象每天都會在宇宙當中的某個角落上演。因此無論生命出現的概率根據我們的計算如何低下,只要將這個概率將數字乘以星系中的恆星數量以及宇宙中的星係數量,依然會得到一個驚人的巨大數字。宇宙當中恆星的數量是10的21次方,相當於沙灘上沙子粒數平均值的一千倍,而沙子粒數的平均值又相當於地球上所有活過的人類所說過的詞語數量的一百倍。因此我們很有理由相信相信,就算智能生命只能存在很短的時間就會自毀,但是眼下肯定存在著很樂意與我們進行對話的外星智能生命,假設我們也足夠聰明,可以與他們進行對話。

聽眾五:這個問題我想問問道金斯教授。我來自一個五口之家,家裡兩個懷疑論者和三個信教信傻了的——您可以猜猜我屬於哪一邊(笑聲)。無論如何,我只是想知道,您是否曾經找到某種好辦法,利用理性思維讓信教的傻子們突然開竅。

道:我也很想說我們只需要讓他們接觸科學證據就行了,這當然是科普工作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尼爾和我也都在推進這方面。不幸的是,有相當數量的證據表明,某些人的心智狀態確實會被宗教經文徹底浸透,以至於他們不惜事先承認他們拒絕接受一切有悖於經文的證據。我最喜歡的例子是地質學家柯特.懷斯(Kurt Wise),他是一位年輕地球創造論者,但他非常清楚支持古老地球理論的一切地質學證據。他本人曾經親口說過下面這段話:「如果宇宙當中的所有證據都證明古老地球理論是正確的,我會第一個站出來承認這些證據切實可靠,但我仍然是一個年輕地球創造論者,因為聖經要求我這樣相信。」至少他很誠實。敢於這樣說話的人等於是在宣揚他已經徹底拋棄了理性討論,將經文擺在證據之前。這個人很了解證據,甚至還擁有哈佛大學地質學博士學位,然而卻事先宣布他不打算跟你講理。所以確實有些人實不可能用證據爭取過來的。但我依然相信絕大多數人都能折服於證據,只不過尚且沒有接觸到豐富而美妙的證據而已。

聽眾六:我想問一下關於科學哲學的問題。最近我讀了斯蒂芬.霍金的《大設計》,開篇第一頁就寫到:「哲學已死」。霍華德大學的校方也正在考慮取消哲學項目。您二位怎麼看?

泰:我有幾句話要說。直到二十世紀初,哲學家都在為自然科學作出重大貢獻。但是自從量子力學之後就不是這麼回事了。在此之前哲學家是就是沒有實驗室的科學家。但是到了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我們在發現量子物理的同一個十年內又解到了宇宙膨脹,這兩個領域都遠遠超出了通過坐而論道可以推斷出來的範圍,以至於此前一直在為物理學做出實際貢獻的整個哲學家團體一下子就沒用了。我說這話怕是要得罪不少哲學家,誰要是知道我有什麼疏漏儘管糾正我,但就我所知哲學基本上已經與前沿物理科學分道揚鑣了。艾薩克.牛頓的頭銜可是自然哲學家。他那時候「物理學家」這個詞還根本不存在呢。這個現象讓我很失望,因為大量原本可以為物理學做出巨大貢獻的腦力就這樣被分流了。今天的哲學還在研究其他許多主題,例如宗教哲學,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等等。哲學家可做的事情還有很多,但前沿物理似乎並不在其中。

道:生物學這邊也好不到哪裡去。有趣的是,在十九世紀由兩位自然學家獨立推導出來的自然選擇進化思想居然出現得這麼晚。這是一個十分簡單的想法,從古希臘道十九世紀之間任何一位坐而論道的哲學家都有可能想出來,但他們全都都沒想出來,我真不明白這一點。在我看來這也太奇怪了。進化論居然不得不等到牛頓之後二百多年的十九世紀才出現。

聽眾六:有一位阿那克薩戈拉早在蘇格拉底之前就提出了世界上最早的進化理論。

道:好吧。但自然選擇理論是在十九世紀才出現的。不僅僅是達爾文和華萊士,還有其他幾位科學家也都想到了這一點。如今我真正尊重的科學哲學家是那些煞費苦心學習一些科學的哲學家。他們非常優秀,思想清晰,並且幫助其他人清晰思考。還有一些科學家也在哲學方面接受過培訓。

聽眾七:感謝二位光臨本校。歐洲有一群科學家開發了一台大型強子對撞機,試圖重新創造大爆炸時的環境,將反質子和質子撞在一起,試圖找到名為希格斯玻色子的粒子。這種粒子通常被誤稱為上帝粒子,也是物體質量的來源。您們可否談談大爆炸時宇宙的狀況?這個實驗將會證明什麼呢?

泰:物理學的有趣之處在於,目前能夠依靠桌面實驗器材發現的物理定律已經非常少了。總的來說,目前要想在物理領域取得新發現,就必須前往以前從未去過的地方:更大或者更小的尺度,更高的能量與速度,等等。一旦探索了這些極端,你就來到了已知與未知之間含混不清的邊緣。所以如果你想發現以前從未發現的事物,那就建一台能量水平前所未有的加速器。早期的宇宙是我們所知道的能量水平最高的粒子加速器。現在我們有了非常龐大昂貴的桌面版早期宇宙,我們能夠用這台機器來測試我們對於早期宇宙的設想。我們有一套關於早期宇宙的理論理解,但還沒有進行實驗驗證。

道:我曾有幸兩次訪問過大型強子對撞機,兩次都激動得流下了眼淚。人類創造力與跨國合作的巨大努力讓我感動不已。我試圖在我的新書中表達我對這項了不起的事業的興趣。不幸的是書中印了一個錯字,將大型強子對撞機(Large Hadron Collider)印成大型強擼對撞機了(Large Hardon collider)。(全場大笑)

泰:D與R印反了是吧?

道:我在初稿中發現了這個錯字。我當然想把這個錯字保留下來(全場大笑),但是審校員還是把這個錯字刪掉了。我跪地懇求她別這麼狠心(笑聲),她說她不想丟掉自己的飯碗。

泰:我再簡單評論兩句。 美國原本打算在德克薩斯州建造一台超導超級對撞機,其峰值能量是瑞士大型強子對撞機的三倍,但是這個項目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遭到了取消。國會投票決定不再繼續提供資金,項目遭到了廢棄,現在粒子物理的重心已經從美國轉到了歐洲。儘管美國科學家都寧願希望對撞機留在美國,但我們依然會真心慶祝科學繼續前進,無論哪個國家將科學列為優先考慮事項。我認為對撞機項目的廢棄是美國在前沿物理領域領導地位結束的開始。

聽眾八:考慮到今天的環境,我的問題可能不算太有意思,但是能向二位提問的機會實在不多,所以我還是想聽聽你們的想法。據我所知,在世界各地的海床上發現的生命全都基於DNA,就像我們所知道的其他一切生命形式一樣。我想知道是否存在某種假設或解釋能說明為什麼DNA可以存在於相隔如此遙遠的地面與深海。

泰:我可以給出天體物理學家的看法,不過還是讓生物學家先說吧

道:我沒太聽清楚問題,還是你先來吧。

泰:你所說的嗜極生物生活在在高壓高溫的環境里,其他生物在這樣的環境里立刻就會死。事實上在海底的地熱噴口附近,很多生物都生活在華氏300度的環境里。這裡的水壓足夠高以至於無法沸騰,但溫度足夠高以至於能用來煮菜。地外生物學的巨大進步之一就是發現地球上的生命比以前任何人的想像都更加茁壯。生命不再需要室溫的池塘才能滋生了。我們在地球上看的越多,我們就越發現生命能夠優哉游哉地存在於對人類來說極其惡劣的環境里。這一現象對於天體物理學的意義在於允許我們撒出一張比以前遠遠更寬廣的尋找生命之網。此前我們只會關注可居住區,不能離恆星太近,否則水會蒸發;,也不能太遠,否則水會凍結。我們只會尋找由陽光造成的液態水區域。現在我們發現只要有能量來源就夠了,未必非得是太陽不可。木星就一直維持著木衛二的溫暖,木衛二上的液態海洋已經存在了幾十億年。見識了地球生命的多樣性與堅韌之後,我們在宇宙中尋找生命的眼界也極大地擴展了。

道:在生命起源的許多理論中,最近人們開始思考生命或許源自我們眼中的極端高溫環境,然後逐漸擴散到了寒冷地帶,而不是相反。這也是一種很有趣的可能。從這些原始生命的角度來看,我們才是嗜極生物。

聽眾九:我最近讀了阿蘭.德波頓的《哲學的慰藉》,書中提到了一位波伊提烏,此人被判處了死刑,剝奪了一切財產,只剩下了理性與自我認知。他試圖依靠理性來寬慰自己不要害怕死刑,他認為這世界自有秩序,萬事萬物自有道理,因此他應當在死亡到來之前保持平靜。問題在於他的理性根源在於他對上帝的信仰。您會怎樣?假設您即將面對死刑,除了您的科學知識與經歷之外一無所有,您要如何慰藉自己呢?

泰:要是那樣的話,我會要求行刑人員對我進行土葬而不是火葬,讓我體內的能量與物質回歸泥土,滋養植物,餵養動物,正如我活著的時候動植物也用它們的身體滋養了我一輩子那樣。(熱烈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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