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集體行為背後,到底是何機制? | Physics World專欄
撰文 | Jennifer Ouellette
翻譯 | 瞿立建
校譯 | 蔣海宇 庄秋莞
責編 | 陳曉雪
知識分子為更好的智趣生活 ID:The-Intellectu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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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樹林,成群的搖蚊或許敗壞人的雅興,卻也帶給了物理學家對於集體行為的獨特洞察。
斯坦福大學土木與環境工程副教授尼古拉斯?歐萊特(Nicholas Ouellette)喜歡搖蚊。是的,這些小飛蟲非常惹人煩,還咬人。但它們帶給歐萊特兩個令他深感好奇的問題:有時可達到數千隻的大量搖蚊,是怎樣結成群的?為什麼要結成群?搖蚊群完全由雄性構成。雄搖蚊有長長的觸鬚,拍動翅膀的頻率是雌搖蚊的兩倍。搖蚊群發出的高音調聲音吸引雌搖蚊投懷送抱,以求留下後代。搖蚊成群,是搖蚊啪啪啪的莊嚴儀式。
搖蚊對聲音敏感。據稱,這是1960年代芬蘭一位生態學家漫步樹林時的發現。當時,這位生態學家在樹林中唱著當地民歌,忽然發現歌聲引來了一群群的搖蚊。歐萊特想到通過聲音研究搖蚊。有物理學背景的他知道,不能靠唱歌,實驗應該更科學一點。歐萊特讓他的博士後倪睿(現在為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助理教授)使用麥克風監聽追蹤搖蚊的飛行,並記錄翅膀扇動的情況。
倪睿和歐萊特用揚聲器向搖蚊群播放搖蚊的聲音,發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事。如果使聲音強弱交替,搖蚊群的高密度區便隨聲音高低而移動。如果只播放雌性搖蚊的聲音(雌搖蚊沒有觸鬚,因此很容易辨別),整個雄搖蚊群都會飛過來,落在揚聲器上。
?尼古拉斯?歐萊特(Nicholas Ouellette)圖片來源:https://web.stanford.edu/~nto
令人著迷的動物群
越來越多的科學家想要弄清楚類似搖蚊群的這種「集體行為」是如何出現的。歐萊特是其中一員。他曾研究過流體流動中的斑圖形成(譯者註:斑圖:空間或時間上具有某種規律性的非均勻宏觀結構,如動物身上的斑紋,沙漠上座座沙丘,等等。)和擬序結構(譯者註:湍流中看似完全無規則運動中出現的有序運動,例如渦街,河水流過障礙物時,有時會產生兩道非對稱的漩渦,兩排漩渦旋轉方向相反,相互交錯,猶如街燈。)。見過椋鳥飛行時形成的奇異形態之後,他開始對生物群大為著迷。「它們看上去就像是湍流」,他一邊指著墨西哥灣流中的大漩渦,給我們講什麼是湍流現象,一邊回憶道,「它們從流體本身中呈現出來,非常醒目。動物中這種結構的形成背後,一定有某種機制。」
?椋鳥群。圖片來自wikimedia
但是動物群科學家還在苦苦思索這樣的機制到底是什麼。這樣的集體行為出現在大範圍的生物系統里,背後是否有一套普適定律?這個問題令人困擾,因為成群現象儘管普遍,各物種成群的集體行為卻略有差別。椋鳥群、搖蚊群,或火蟻相互連接組成浮筏,是不太一樣的東西。
甚至,術語「群」的使用也是含混的。歐萊特說:「許多人把flocking和swarming作為同義詞使用。這兩種現象我都研究,所以我把二者做了區分。flocking指動物群有序的、呈網狀的移動,而swarming指整體上無序、且不成網狀的移動。儘管我努力推廣這種區分,但它們還沒有作為標準用法被廣泛接受。」歐萊特相信,這些系統背後有普適的東西,一定有些特點與研究的具體動物無關。
美國馬薩諸塞州威廉姆斯學院應用數學家查德?托帕斯(Chad Topaz)也從事動物群的研究。他研究的是蝗蟲群模型。托帕斯在鑽研三個問題:個體做何行為?群體做何行為?二者有何聯繫?托帕斯說:「這三個問題,問起來容易,答起來難。」
?查德?托帕斯(Chad Topaz),圖片來自作者官網:https://chadtopazcom.wordpress.com
深入理解動物群不僅僅是智力挑戰,也能使社會受益,比如為地鐵、音樂會、集會和其他人群聚集的場所設計更好的人群管理策略。研究動物群還能為科學家提供設計抗故障複雜網路的獨特方案。一座高壓線鐵塔出故障,可能就會引起災難性的大停電。當樞紐航線網路的一個關鍵機場因冬季暴風雪而癱瘓,全美國的航班都可能延誤。
歐萊特說:「我們人類不太擅長設計控制和分散式系統。」而大自然看似已經解決了這個難題:動物群里沒有一擊而潰的弱點。一大群椋鳥遷徙的時候,即使幾隻鳥脫離了陣型,鳥群總體動力學也不變化。鳥群沒有中心節點,沒有自上而下的機制,卻出現了受控的秩序。「控制方式不是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歐萊特說。
「擁向」群行為研究的科學家們
數十年來,動物群研究一直被觀測生物學家牢牢掌控。他們在野外監控動物群行為,仔細記錄觀測結果。這種情況直到1980年代才發生了變化。計算機圖形學家克雷格?雷諾茲(Craig Reynolds)開發了正則計算模型:類鳥程序(boids program)。這是一個基於agent (譯者註:agent一詞目前沒有合適的中文翻譯)的模擬程序。這套程序成為好萊塢的趁手工具,用於蒂姆?伯頓(Tim Burton)執導的《蝙蝠俠歸來》中,模擬蝙蝠群電腦特效。它也被用在《指環王》三部曲的大戰場面,模擬戰士群的移動。
?克雷格?雷諾茲(Craig Reynolds),圖片來自個人主頁:https://www.red3d.com/cwr/
雷諾茲的計算模型的基本概念很簡單,見圖1。第一步,把群中每個個體看做一個點(或稱粒子),在初始時刻做勻速直線運動。程序為點之間相互作用設定了幾條簡單的規則。比如,如果兩個點靠得太近,則會移開,以避免碰撞;如果兩個點距離太遠,則會重新靠近。當點集體密度足夠大時,類似鳥群的形態就會形成。稍微改變下規則,可得到類似搖蚊群或蝗蟲群的形態。再設定一套規則,可得到類似火蟻形成的筏(校者註:火蟻群為抵禦洪流,能使群自身聚集地鋪開,像筏一樣漂浮於水面)的形態。
?圖1 1986年,軟體工程師克雷格?雷諾茲(Craig Reynolds)寫了一個可以模擬動物——如鳥群、魚群——協同運動的計算機模擬程序。他的模型基於3D計算幾何,很有開創性。他將程序里能成群的計算對象稱為boids(源自 「bird-oid」 一詞, 「類鳥」 的意思。)對象。單個boid(圖中的綠三角)根據近鄰夥伴(圓內藍三角)的位置和速度來移動。基本模型對boid有三種操作:遠離夥伴以避免擁擠(上圖);按近鄰夥伴平均方向調整自己的方向,與夥伴一致(中圖);向近鄰夥伴平均位置移動以聚集(下圖)。雷諾茲的程序後來用於多部好萊塢電影中,包括《蝙蝠俠再戰風雲》,模擬特效蝙蝠群的移動。
種種類似模型主導了集體行為研究,但歐萊特認為這種方法還不足以理解動物群。動物群系統高度非線性,有多達幾百至數億移動的組成單元,要得到精確解幾乎不可能。即使知道哪些變數之間有非線性依賴關係,也是不夠的。因為,如歐萊特所言,「我們首先就不知道重要參數有哪些。」我們知道的重要現象是,總體大於個體之和,綜合效應不是個體狀態的簡單平均。
歐萊特把動物群問題視為一個經典的逆問題。科學家已經積累了關於動物群的巨量數據,正苦心孤詣試圖回推出內在規則。但是,你即使知道了規則,也不一定就能理解動物的行為。歐萊特解釋道:「你可以說,按這些規則進行模擬,結果看起來像鳥群。但你不能說,鳥群行為的機制就是這樣的。兩種說法差異巨大。」
歐萊特有何解決方案?他的方法著力於宏觀和整體:他要兼采熱力學、材料科學,及粒子模擬、統計力學之長。「我從物理學家思考問題的典型方式開始:萬物拆分到基本組成單元,恰當對應類比,大概都是一樣的東西」,歐萊特說。歐萊特沒有去做計算模擬,而是直接研究真實的搖蚊。他把搖蚊群視為一塊材料,對之施加刺激,看其如何反應。他說:「像材料學實驗一樣,不能只觀察,要對材料做些事情,測量材料的響應。」
?胡立德,圖片來源:喬治亞理工學院官網
歐萊特的方法與喬治亞理工學院胡立德的方法有共通之處。胡立德實驗室以火蟻群實驗研究聞名。火蟻群,包含一百餘只火蟻,兼具固體和液體性質。火蟻身體連在一起,可以形成浮筏狀、塔狀等類固體結構;火蟻集體又可以像液體一樣流動。胡立德實驗室發布的一則YouTube視頻里,火蟻群甚至自己從茶壺湧入茶杯。胡立德實驗室用研究材料的標準儀器,比如流變儀,對火蟻群施加不同的力,看火蟻群如何做出集體響應(Nature Mater. 2016. 15,54)。
?團結就是力量。火蟻群集體行為很類似液體
搖蚊大師
歐萊特實驗室研究對象是不咬人的溪流搖蚊(Chironomus riparius)。從物理學角度來看,這是一個絕佳的選擇,因為溪流搖蚊很簡單。沒有消化系統,所以成年搖蚊不進食,能量都用於群交儀式。另外,搖蚊不傳播疾病,如果逃出實驗室,幾天以後也會死掉。還有實驗室在商業養殖溪流搖蚊,並提供售後服務。這對於歐萊特這樣的從來沒有搞過活體標本的物理學家來說,非常有用。
「最開始的幾次實驗嘗試,我總要給售後打電話, 『又都死了,這次哪裡又搞錯了?』」 歐萊特回憶道, 「售後問, 『你們給水充氧了嗎?』我們總犯這樣的低級錯誤。」 後來,歐萊特實驗室終於掌握了搖蚊繁殖技術。實驗在滿腔熱情中開始了。搖蚊聚集成群是光引發的,所以歐萊特實驗室專門安排了一盞燈,一天自動亮兩次,一次亮一小時。每次開燈,25-30隻搖蚊便形成一群,飛向燈,直到滅燈。「搖蚊群作為系統非常穩固,」歐萊特說,「每天兩次的實驗都會出現搖蚊群。」歐萊特實驗室用黑布片模擬搖蚊喜歡擁向的地面特徵,如樹樁、樹根、水塘。
實驗的典型做法是,改變一些狀況,看搖蚊群如何反應。比如,在播放雌雄搖蚊錄音時,改變音量就類似將振蕩磁場施加於某材料。還有一實驗,將兩塊黑布拼在一起,吸引一群搖蚊飛過來,再慢慢將兩塊布分開,搖蚊會分成兩群。這類似測量材料的彈性和力學強度。每個實驗里,歐萊特用每秒100幀的高速相機確定每隻搖蚊的位置、速度和加速度,用粒子追蹤計算機程序(particle-tracking computer program)重建每隻搖蚊的軌跡。接下來,他分析這些數據,提取搖蚊群大尺度上的特點。
歐萊特最近的分析,得到了和氣液相共存非常相似的結果 (Eur. Phys. J. Special Topics. 2015. 224,3271)。群中心處搖蚊處於凝聚相(類似液態水中的水分子),群邊緣處搖蚊處於氣相(類似水蒸氣中的水分子)。但搖蚊個體可以在兩相之間變來變去。這些發現很有意思,但遠未達終極目的:得到描述動物群的普適規則。
喬治亞理工學院教授克雷格?托維(Craig Tovey)與胡立德合作,模擬火蟻、蜜蜂還有其他動物的成群行為,得到了一些在多種動物群中出現的通則。首先,他們發現,模型預測未來無需依賴歷史,只依賴當前狀況。這不僅便於分析動物群,也在生物學上說得通,因為螞蟻、蜜蜂、魚、搖蚊都沒有長期記憶力。它們只能根據當下狀況的一些線索,做出自然反應,決定下一步動作。
其次,托維還注意到,在許多動物群模型中,隨機性起著平衡作用。拿火蟻群來說:每隻火蟻的行動方向都是隨機的,但最終,火蟻群形成大致為圓形的筏。「每隻火蟻都不知道自己和其他夥伴在忙活什麼,但各方向的火蟻數卻差不多,結成了圓形的筏。」隨機性解釋了火蟻如何形成複雜結構,即使每隻火蟻都對那些筏狀、塔狀或其他形狀的結構一無所知。
?火蟻筏。圖片來源:wikimedia
托維還提出,動物群數據顯示了標度關係(scaling)存在的跡象。該跡象能為動物群中是否存在普適規則提供重要線索。其實,義大利羅馬複雜系統研究所(Institute for Complex Systems)的安德里亞?卡瓦尼亞(Andrea Cavagna)和艾琳?賈爾迪納(Irene Giardina)已經在搖蚊群研究中發現了標度律存在的證據 (Nature Phys. 2017. 13,914)。 與歐萊特不同,他們研究野外的搖蚊,所以蚊群規模更大(多達千餘只)。兩組研究正好互補。卡瓦尼亞和賈爾迪納用高速相機追蹤搖蚊的三維位置。他們發現,當越來越多的搖蚊越來越密集地相聚,搖蚊之間的相互作用便越來越強。這種關聯隨密度增大急劇增長。當足夠多搖蚊聚集起來,彼此離得充分近,一個搖蚊群就形成了。這一現象表明,成群行為是一種「湧現」性質(譯者註:湧現是指,個體組成集體,集體呈現出的超越個體的性質和行為,比如人的情緒和意識,這是神經系統的行為,但單個神經元並不具備此種行為。),因此可以用標度律描述。
?嗡嗡叫著跑來跑去。歐萊特實驗室高速攝像機拍下的搖蚊群中30隻搖蚊的20秒軌跡。
比如,如果群里昆蟲的數密度(number density)隨著群的增大而保持不變(歐萊特研究的搖蚊群大致符合此規律),那麼昆蟲數與昆蟲群體積應該滿足標度關係。這種標度關係很有用,讓你能根據昆蟲的數目預測昆蟲群的體積。這樣你就知道需要圈多大的空間,來裝下這些動物群了。
「標度律是我們解讀數據的利器。找到標度律後,不進行測量,我們就可以預言不同大小的動物群會有何行為。」 歐萊特說。但他也對標度律是否存在持謹慎態度。「我認為,動物群中存在標度律的證據還很弱,」歐萊特說,「要讓我相信動物群集體行為中有標度關係,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這沒有使卡瓦尼亞和賈爾迪納卻步。他們稱,他們在不同天氣下做了一年實驗,對三種動物的群進行測量,發現標度關係在不同大小和密度的群中都成立。但是,他們的分析還不能說是找到了真正的普適類行為,因為現在的模型還不能描述搖蚊群具體的動力學行為。在群微觀尺度上,個體如何移動,個體間如何互動,尚未明朗。「我們發現,這些系統都遵循這些有顯著性的標度律。所以想要像物理學那樣,用簡單的模型處理動物群,還是很有希望,」賈爾迪納說,「但我們也清楚,我們的模型還無法捕捉動物群的一些性質。這是我們下一步要做的工作。」
歐萊特認為,如果他能結合其他各項動物群研究,他自己的方法會有更多進展。雖然也承認自己會面臨一些同行的質疑,但他相信自己的觀點會贏得大家的認可:「只要聲音夠大,大家總會注意到你。」有點像嗡嗡叫的搖蚊。
原文作者:Jennifer Ouellette,科學作家,出版有4部科普著作,居住在美國洛杉磯,e-mail:jenluc@gmail.com。她與文中的Nicholas Ouellette 不存在親屬關係。
本文為Physics World專欄的第10篇。
製版編輯:黃玉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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