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蔚×奇葩大會:沒有用的心理學

昨天晚上的奇葩大會(對,復播了!)有我的一段演講。作為一個重度的演講焦慮症患者,這可能是我面對觀眾人數最多的一次演講了。因為節目時長的關係,有一些內容被剪掉了。這裡放出完整版的演講原稿。

真的很緊張,謝謝所有留言和彈幕支持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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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叫李松蔚,是一名大學講師,也是一名心理諮詢師。

我是一個比較特別的大學講師,因為我自己有嚴重的演講焦慮……也是比較特別的心理諮詢師,因為我到現在也沒能治好我的演講焦慮。

我為什麼想來奇葩大會?是因為想跟大家聊一種特別的心理學。今天很多人都接觸過心理學,但我要聊的跟你們經常接觸的心理學不一樣。

我講的,是沒有用的心理學

為什麼這麼說呢?你們接觸的心理學,往往是在書上,在課堂上,在文章里,會有一個權威站出來,告訴你怎麼樣是對的,是健康的,或者你現在這樣是有問題的,更好的辦法應該是怎麼樣。但我在做心理諮詢的時候,經常對我客戶說的是:「我也不知道怎麼樣會更好,我不懂,我沒辦法,我做不到……」

到現在為止我還沒餓死,可以說是一個奇蹟了。

但我是認真的,因為我真的不知道。一個人來到諮詢室里,對我說:我想了解我自己。問題是你想了解你自己,你問我幹嘛?我難道比你還了解你嗎?我們見面才五分鐘,你就問我:「李老師,你看我是一個怎麼樣的人?我這種情況該怎麼辦?」——我當然不知道了。如果一個人剛跟你認識,就可以理解你的人生,告訴你該怎麼樣。那這個人實在太厲害了。

心理諮詢師這個職業,大多數時候是「聽」,而不是「講」。你出錢,我願意聽你講,去理解你,你是主角。但是這裡有一個錯位,很多人花錢,是希望聽建議,希望你是一個更「高」的人,可以給他一些東西,去改變他。所以他說:「我怎麼想一點都不重要,我是想知道,您覺得我應該怎麼想。」

我自己花了很長時間去理解這個錯位。我發現這不是心理諮詢的問題,這是整個社會的一種思潮,一種對待人生的態度。

後來我當了爸爸,這種錯位的感覺更明顯,那時候我買了一本育兒的書,書上告訴我,我女兒應該怎麼樣長大。3個月的時候是什麼樣,6個月的時候是什麼樣、3歲5歲的時候又會怎麼樣。什麼時候你要培養一下她的什麼能力。然後,如果書上說的東西,比如說,半歲的時候孩子能坐,一歲的時候就會開始說話,如果我女兒沒有做到的話,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她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你覺得可笑嗎,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一本書或者一個模型,但是當她跟書不一樣的時候,我不會覺得書寫錯了,我想的是:孩子出了問題!

還有更多的書告訴我,我應該怎麼樣養她。那些觀點本身都是矛盾的。有的說,孩子哭了你要去哄她,你要隨時讓她感覺到愛。有的說,你就讓她哭,你越哄她,你就越是被她控制。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說我學了這麼多年心理學,這個學科在養孩子上給我最大的好處,就是我不會被這些話給嚇到。如果我真的信那些專家,我把他們的書都看完,我都不知道該怎麼當父母了。

我再給大家舉一個真實的例子。

有一個員工,在公司做項目,老闆承諾做完項目會給獎金,但是項目結束幾個月過去了,沒兌現,但她不敢去問老闆。她在一個現場諮詢的場合,提了這個問題,說我該怎麼去要錢。有一個很資深的心理諮詢師,就問:你為什麼不敢要,你到底怕什麼?你害怕的時候在想什麼?如果你真的去要的話,最嚴重的後果是什麼?——你對心理學有了解的話,會看到這是非常標準的認知治療。

她就說:呃,最嚴重的後果是老闆在心裡diss我。

這個諮詢師就說:如果老闆diss你,那對你又意味著怎樣?就教給她一些方法,去應對這種感覺。那個員工就發現,好像也不會怎麼樣。諮詢師說:那你現在還害怕嗎?她說我不怕了。諮詢師說:那你現在敢不敢去找老闆?那個員工說:敢!我明天就去找!——效果很明顯,20分鐘,她好像就有辦法了。

那個場合是不同流派的諮詢師在討論,我代表的是家庭治療,所以我就去踢館,我問那個員工:你剛剛說明天就去找老闆,你明天真的會去嗎?她說,呃,可能,會吧。我問有多大的可能。她說不知道,大概10%吧……

她其實每天都在想,明天一定要去找老闆。但是每天都沒去找。然後她就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件事。她跟小朋友玩,被人家搶玩具,被她媽媽看到了,就說你怎麼這麼慫啊,媽媽一直推著她去抗爭,她夾在中間非常痛苦。

所以你看那個心理諮詢師做的事,他以為自己在給一些正確的態度或者方法,但他其實又一次扮演了那個媽媽,說:你怎麼這麼慫啊,你要去爭取……

我說,如果你現在,面對當時的媽媽,你要說什麼?

她說,你幹嘛非要讓我去爭取,爭取!我就是一個慫人,不行嗎!難道一個很慫的我,就不配被愛了嗎!你為什麼就不能喜歡你女兒現在的樣子呢!

我說,所以你現在不去找老闆要錢,就好像是在跟你的媽媽喊這句話,或者對你的諮詢老師喊這句話,你的沉默是在表達:「你們推不動我,我就是我。」

你們推不動我,我就是我。

這是我想分享的,最核心的一句話,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麼多應該不應該。你覺得一個人是錯的,那是你的事情,但是人家有人家的道理。

有人說,可是你說這些有意義嗎?人家本來是想找老闆要錢,問你要一個方法而已,你並沒有幫到她啊?你只是把她的問題合理化了,這不是阿Q嗎?

但你要知道,用傳統的方法push她,也幫不到她。因為我們已經認定,只有敢找老闆爭取才是正確的,才是好的。否則的話,就是有問題的,我們給它起個名字,叫慫,或者叫社交迴避。但這是誰說有問題呢?是我們定義的。她認同了我們的定義,但是內心深處是抵觸的。而這一點,導致了她的糾結。

我是怎麼幫她的呢?我問她,老闆欠你多少錢?她說兩萬。我說,好,兩萬。所以你在做一個選擇,是要兩萬塊錢,還是要跟媽媽堅持你的立場?怎麼選都OK,你選擇後者,說明對你來說,後者的價值比兩萬塊錢更大

她想了一下,說,李老師,那我換一種方式來堅持這個立場,我可以跟我媽直接說啊,我想辦法用語言表達啊。我沒有必要跟錢過不去,對吧?

所以她有了一個新的計劃。她打算跟媽媽好好談一談,把這個心結談開,她就去找老闆要錢。——這是她的選擇,而不是別人告訴他,你應該去要錢。

這就是我工作的方式。我現在是一個家庭諮詢師。在一個家庭中,有各種各樣的三觀不合,我們的本能反應都是做加法,請一個權威過來,告訴我哪個是對的,哪個是錯的。但我要講的心理學,是做減法,是告訴你沒有那麼多規則,你有你的道理,他有他的道理。你覺得我不對?OK,你肯定是對的。所以我這種人沒辦法打辯論,我要是上《奇葩說》,肯定要輸慘了。

我去年在網上做了一門課,叫《洞悉相處之道》,講的就是這個東西,就是說你放下了對錯和規則以後,你要如何去跟那些不一樣的人相處。我講了整整一年,有一些人非常喜歡,說這個東西真的能幫到他們。但也有一些人說聽不懂。他們還是非常依賴於一個確定的,有規則的世界。對他們來說,你不要跟我說怎麼樣都好,那都是鬼話,你就告訴我應該怎麼樣,應該努力,應該往上走,給我一個模板,我照著做就會比較踏實。我們或多或少都有這種願望。

但我的經驗是,這個願望遲早會落空。很多事情是我們控制不了的。對我來說,這個改變發生在我當了爸爸,然後我發現我根本沒辦法掌控另外一個生命。那時候我只有二十多歲,博士還沒畢業,像生活一下子把我推到那個地方,根本猝不及防,很失控。很多事情就是沒辦法的。年輕的時候覺得這也不應該,那也不應該,它應該是怎麼樣的,你覺得北京的房價應該降一點,年輕人真的好辛苦。可是它沒有降。你覺得這個孩子應該聽話一點,我都對你這麼好了,你應該很領情吧,可是人家就是不領情。

所以有時候別人問我,李老師,你為什麼會形成這樣的想法?這種思想好無力啊。我說不是我要形成這樣的想法。我倒是想有力量一點,但現實告訴我,你只是想有力量,那只是一種幻想,打破幻想的第一步是去看到現實

現實就是,很多東西是不以我們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你沒有那麼強大。好消息是,就算你沒那麼強,也是有活路的。甚至,當你放棄掌控的時候,會發現反而有很多新的方法。那些超出你控制的部分,是有力量的,是可以用的。

比如說,我女兒有一段時間,吃飯很慢。而且你越說她,她會吃得越慢。你拿她沒辦法,那我就跟她說:來,我們比賽,看誰吃得更慢。她就很開心,然後我們倆就慢慢吃,最後她贏了。我說,好,下一次我們再來。比了好幾次,我一直都比不過她。然後我說:那我們下次比誰吃得快,你肯定比不過我。

她說,那不一定。

下次吃飯她吃得飛快,她又贏了。

我是在干預她嗎?不是,我是承認我控制不了她。我沒有把它看成一個問題,我把它看成一個資源。為什麼?她吃得慢,這是她的自主性,她在製造自己的節奏啊,這就是我可以用的東西。

按照傳統的心理學,有用的心理學,它會被定義成一個問題。她吃飯慢,這叫拖延症,背後是一大堆原因。我們就想去治癒它。做思想教育,我們說你看,鄰居家的誰誰誰,人家吃飯吃得飛快,你再看你,像不像話!對得起祖國嗎?對得起人民嗎?甚至,我們揍她,你再不聽話,把你送去電擊!……或者我們換一種思路,說,啊這個問題背後,是因為童年缺愛,所以是爸爸媽媽的問題嘛,爸爸媽媽應該上學習班,學習一下如何做父母。

這些干預的後果是什麼?她會覺得自己很不好。她可能確實會吃快一點,但她會覺得自己很不好。

我個人非常不喜歡,動不動把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的個性和主張,當成一種「病」,一種需要干預的問題。我們日常看到的心理學文章,很多病根本是沒有診斷依據的,是有的專家想當然地起了一個名字,比如「討好型人格」。就算是有診斷依據的病,也只是一部分人投票投出來的一個判斷。「這種情況要不要算它是一種病,嗯嗯,那種情況呢?來大家舉手表決一下,有人每天上網超過10個小時,是不是一種有病?……」這些專家的意見也沒有那麼一致,也是會變的。幾十年前他們認為同性戀有病,後來重新表決了,這不是病。所以你說不清今天還有多少病,再過幾十年,可能就會變成一種獨特的生活方式。

所以我要分享的,沒用的心理學,本質上是承認一切與我不同的存在。所謂的病,或者問題,不如說是一種不被一些人接受的個性特點。我很喜歡《奇葩說》,奇葩說的態度,本質是多元化。我跟你不同,但是都有人喜歡。不妨礙。我有演講焦慮,不妨礙我講下來了。我講下來了,不妨礙你為我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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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後台一些提問的回答:

1,樊登老師剛說了要多讀書,你就說讀書無用,是在針對他嗎?

答:不是。我跟樊登老師的演講不在同一場,之前也完全沒有了解過。要說有所針對的話,在我前面蔣方舟老師剛講完「討好型人格」,所以我用了這個梗。樊登老師說要多讀書,我很贊同。我也有很多經驗是通過讀書得來的。有人說我反對讀書,那是誤解了。我的觀點是「盡信書不如無書」,而非「不該讀書」。

2,接受我就是很慫啊,心裡是舒服了……可走出家門,全社會並不認可我,還是感覺不好,辦?

答:如果害怕「全社會」的不認可,就去做「全社會」期待的事好了(雖然我不認為真的存在這樣的「全社會」)。這裡說「接受自己的慫」,是明知不被認可,卻仍然堅持這樣的選擇。他的態度是:「你們認不認可是你們的事,但我就是我,我就是慫怎麼了。」我覺得,一個人能接受這樣的「慫」,他其實一點都不慫。

3,你真的演講焦慮嗎?那為什麼還去講?

答:真的,超級。我接受自己的焦慮,並不代表著我只能用逃避的方式應對它。焦慮是我的一部分,我帶著這個部分,繼續做我想做的事。我相信很多跟我一樣焦慮的人懂我的意思:我們永遠不能甩掉它,但我們與它和解了。

謝謝你們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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