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毒者

中毒者

「R鎮醫院報上來一個中毒的,已經停止搶救了,說是手上有傷,身上沒有證件,你收拾東西跟我去看看。」下午四點,美滋滋的看著手機,喝著普洱的我,在接到電話的瞬間回到了值班的現實中。

「好的,要不要和化驗的溝通一下,看需要不需要他們出馬一下?」我問道。

「嗯,應該不用 ,醫院那邊說就是有機磷中毒,他們化驗的已經確定了,到時我們提好檢材就可以了。」李隊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不用麻煩那麼多人出動。

「好的,那我多拿幾個罐子吧,」我掛完電話去到器械室準備工具。

我拎箱子下樓到停車場的時候,李隊、文哥、還有小趙已經在車上等我了,「人這麼齊,就一中毒的,用得著都出動嗎?」我挺好奇文哥也跟上來,一般猝死或者這種屍體,文哥經常都不出現的。

「文哥出馬,我可以弄快點。」小趙湊過來接過箱子放車上,順帶壓低聲音補充了一句,「其實是文哥不想坐在辦公室被指導員抓去干雜活。」

「不用這麼小聲,文哥聽力很好的。」我努努嘴示意小趙回頭看看一臉尷尬的文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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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四點,一路交通順暢,到了R鎮醫院。R鎮醫院的的停屍間在醫院離正門最遠的角落裡,兩邊緊貼圍牆,周圍都是綠樹環繞,是一個佔地不到五十平米的小平房連著一個二三十平的小院子。緊閉的雙開院子門上有一行小字,寫著「如需要開門,請聯繫電話*******」,因為沒有掛牌寫明用途,不知情的人多半會以為是電房或者雜物房。

我們到的時候,一個中年社區民警和醫院停屍間管理員已經等在虛掩的院子門口了,樹蔭下的院門口居然頗為涼爽(題外話:幾乎所有的停屍房都是僻靜而陰涼的)。

「什麼情況?你簡單介紹一下。」李隊和接警的民警打了一個招呼,示意我們準備屍檢工具。

「這樣的,下午三點半左右,我們接到醫院報案,他們120今天下午一點左右,接到群眾電話,在R鎮的西村工業區路邊,接回來一個有機磷中毒的人員,身上沒有證件,手上有傷。現在沒法通知家屬處理屍體,就報案了。我到的時候,屍體已經在這裡了,說是剛才拉過來停屍間的,之前本來是在急救室,但是那邊人多,沒辦法長時間停放就先拖過來了。」

「現在四點半,這樣說來醫院接到人到現在已經是三個半小時了。他們有說當時120接到人的時候,死者當時什麼情況嗎?」李隊看了一下手錶。

「他們就說當時在120 車上的時候人還沒死,但是送醫院急救室的時候,其實人就不行了,一直在搶救,具體情況可能要你們去問急診那邊的醫生。我不是很懂這個,沒問那麼細。」

「那好,我們先看屍體吧,有什麼問題再說。」李隊接過我遞過來的手套和口罩,一邊帶上,一邊回答道。

推開停屍間的門,空蕩蕩的房間里,就兩個水泥台,其中一個台上放著一具屍體,屍體身下墊著急診室的白布床單,上面蓋著醫院的藍色被單。

拉開被單,一具上身赤裸的男屍就出現在我眼前,我拉下一點口罩,隱隱約約聞到了蒜臭味。圍著屍體走了兩圈,我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回頭和舉著相機的小趙和文哥說「先拍照吧,文哥幫手把錄像也開著,李隊,你看看這個屍體可能有點問題哦。」

「什麼問題?」才踏進停屍間的李隊皺起了眉頭。

「主要是血跡分布的問題,我覺得有點不對。」我又仔細觀察了死者身上的血跡。

「哪裡?我看看。」李隊看我低著頭研究死者面部的血跡,湊過來問道。

「李隊,你看面部的這個血跡,這幾個都是細點狀的,按理說割腕的血很少會飛濺到面部的。」我說完又輕輕抬起死者的右手,右手掌面滿是血污,前臂和手背上面也有血跡,「這邊右前臂的血跡也有點問題,我剛看過左腕部的切割創口,都是平行的,並且創口都很表淺,實際上並沒有損傷到動脈,倒是符合割腕造成的特點,但僅僅是靜脈血很難形成這種噴濺的細點狀血跡。」

「有道理,你看這個死者身上也沒有什麼血跡,應該是本來穿有衣服的。」李隊點頭同意我的意見,轉頭對正在錄像的文哥說,「文哥,你把錄像機給那個社區的兄弟,你幫手去找找急診的醫生,問問死者到底是在哪裡發現的,他的衣服在哪裡,找到就拿過來看看,另外搶救要是洗胃了,記得叫他們別把液體都倒了,留部分化驗。」

「好的,我這就去。」文哥把錄像機給社區的兄弟,然後去找死者的其他衣物了。

從頭到腳初步看下來,屍體的確是符合有機磷中毒死亡的,瞳孔呈針尖狀,散發著典型的蒜臭味,腕部的刀傷並不能迅速致人死亡,只是這個血跡的確是非常的不正常。

「這樣,小趙,拍好屍體的概貌,就從頭到腳給這些血跡拍多點細目照片,阿一,你來記錄血跡位置和形態,我把這些血跡提取了。」李隊換上新的手套,用棉簽沾水輕輕的擦拭提取每一處不同形態的血跡。看著手中逐漸增加的物證袋,我默默的同情了這兩天受案的DNA檢驗員兩秒。

「核實到到接人的地點的話,我們還要過去看看,估計死者住處就在那附近。我先去打電話叫派出所多出點人,在周邊問問,文哥這是掉坑裡了?怎麼還不回來,我去打個電話。」李隊一邊摘手套,一邊掏電話。

我整理完工具,和小趙出到院子里,天色已經開始昏暗了,琢磨這時間已經快六點半了,本以為一個簡單的中毒體表屍檢,結果花了快一個半小時。停屍房裡並沒有空調,只有一個風扇,這一頓忙乎下來,我的襯衣都已經濕透了,轉頭一看小趙的背心,他體型更壯,自然出汗更多,濕了又乾的襯衣背上已經形成了一圈圈白色的汗漬。

「嘿,回頭給你拍下來,你這個汗漬有點像地圖了,不過你不愛國哦。」我看著小趙的玩笑。

「我怎麼就不愛國了?汗漬和愛國能有什麼關係?」小趙一臉懵逼狀。

「因為你背上的地圖上下方正,明明就是燈塔國的地圖,你看畫地圖都嚮往燈塔國,怎麼能說愛國呢?」我揶揄著他。

「滾滾滾,誰能像你,值班室的床單都能畫個中國地圖。」小趙試圖反彈傷害。

「畫中國地圖不好嗎?我愛國,我自豪。」厚顏無恥的我豈是這麼容易被傷害的。

走出院子,李隊已經掛了電話了,原來文哥真的掉「坑」里了,死者的衣服被醫院當做垃圾扔了,於是衣服被作為醫療廢物扔到垃圾房了。還好垃圾車還沒有把垃圾清理走,要不然今晚可能我們就要去垃圾中轉站忙乎了。

我們一行走到垃圾屋的時候,文哥指著左邊的三個一米多高的黃色大垃圾袋說,「還有三袋垃圾,還沒有找到,你們一起幫幫手吧。」

我看了看他右邊的已經被傾倒出來的垃圾,大約都有半米高了,「文哥,你的手氣不夠好啊,最近是不是找個時間去燒兩炷香,轉轉運。」

「少廢話,快點來幫忙,注意有針頭啊。」文哥話音未落,手中的垃圾袋中就翻出了一件淺色的T恤,兩側剪開,上面還有星星點點的血跡。「應該就是這件了,之前醫生說的就是這個款式。」

展開T恤,就在正面就看見一些嘔吐痕迹,另外右肩部和上胸部有細點狀的血跡,衣服的下擺有大面積浸染的血跡,果然是有問題,割脈的血跡很少會飛濺到上胸部。我和小趙把衣服擺好,拍好照,提取了幾處典型的細點狀血跡剪片,又把下擺的血跡也提取了一份。

「李隊,衣服弄好了。」我一臉期待的問,「我們是不是先休息一下?」

「好,我們先去吃飯。」李隊一副我也很餓的表情,「讓派出所的去核查,我們先吃飯。」

「耶!」我不由得歡呼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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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的干炒牛河、清蒸魚、豉汁排骨、鐵板豬雜、涼瓜牛肉、青菜、米飯、大可樂,這就是最常見的標準的工作餐。雖然太陽已經落山,但是G省的暑氣不到後半夜是不會消退的,這時候喝一杯冰鎮可樂(雖然很不健康)絕對是最爽口最舒服的選擇。

簡單吃完飯,雖然萬分不願意,還是得從飯店的空調房出來,一頭扎進出租屋裡面,因為死者住處找到了,裡面有更多的活等著我們。估計聰明的讀者已經猜到了,是的,一具女屍就在那個房間裡面。

帶著洗手間的大套間里,地面滿是血跡,一具女屍卧倒在地面上,頭面部和上半身被一件外套蓋著。「我們剛才外面訪問,查到這個屋子,叫房東開的門,進來就看見這樣,剛才我輕輕碰了一下屍體的手,發現都已經硬了,就沒有叫醫生,直接叫你們過來了。初步調查這個女的應該是剛才醫院那個男死者的老婆,長期租住在這裡,女的無工作,男的在廠里打工,搞木工的。」一個帶著兩拐的新警和我們說他發現的情況。

悶熱的出租屋中,電視機開著,燈開著,沒有空調,一個風扇倒在地上,地面的血跡很多,血跡上有拖把拖過地的痕迹。

「我賭五塊,傷肯定在脖子上。」我用手肘拐了小趙一下。

「滾,誰傻和你賭這個。」小趙正開始放踏板,這種滿是血跡地板,要是沒有踏板,根本沒法落腳。

看這種現場只是需要固定證據,畢竟殺人後自殺的案子,是不用上法庭的。只要把所有證據收集好,鑒定完成好,直接結案,又算是破獲一宗命案,估計領導能開心兩分鐘。對於我們來說,所有的活都得一樣的干,關鍵的是還得應付好家屬,讓家屬也得認同我們的判斷,要不多出一個上訪案件,能把人折騰瘋。不過總算是不用被追鑒定書,通常不用寫綜合,我也有心情開開玩笑了,反正室內現場,也沒有群眾圍觀,生活總不能整天板著臉。

一路拍照固定,把地面的血跡,足跡都拍清晰之後,我站在屍體的一側,蓋在女屍上半身衣服上有明顯的血跡,掀開一看,果然,一個頸部幾乎被切斷的頭部暴露在視線底下。

「知道我為什麼說肯定是脖子上受傷嗎?」沒有期待的眼神,但我也得繼續說下啊,「因為一般像之前男死者身上的血跡,都是噴濺為主,分布很廣,量也很多。加上只有大血管受傷才會有現場這麼多血跡,所以傷肯定是在脖子。」

隨著檢驗,死者脖子上共計發現十幾個小的皮瓣,意味著切割了至少十幾刀,右手背有一處抵抗傷,其他地方沒有明顯損傷。看來這個男的對女下手挺狠的,在起初幾刀之後,女的完全沒有沒有反抗了還繼續切割十幾刀。

「你不是剛才對血跡分析得挺好的嘛。」李隊站起來伸一下腰,「那你把現場地面的血跡和文哥,過一遍,有特徵性,有分析價值的都提取了,畢竟是一個命案,物證要提取到位啊。」

「切,我分析得好不好,血跡還不是得我提取啊。」我低聲的吐槽。一邊換手套,一邊開始準備提取相關物證和血跡。

拉拉雜雜的幹完,時間已經是十點半了,我收拾好工具,派出所的問我們是否宵夜。李隊轉頭看我,我和小趙都搖頭,這個時間再去宵夜,回去可能都要一點了,累了一天,不如洗澡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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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早上,我喝著茶,正準備偷懶按開小說看看,李隊電話來了,原來是死者家屬到了,就在門衛室等著。李隊此時在市局開會,加上前一天已經解剖完屍體,死因也很明確,李隊覺得也沒啥難度,於是解釋工作就落在我頭上了。

拿著小本子,帶上幾張照片,我在門衛室看到派出所帶來的死者家屬,一番介紹下來,原來是女方的家屬,一番推讓,最後一個自稱是死者哥哥的中年男性代表他們交流。

「法醫,你好,這樣的,我們就想問問阿香(女死者)怎麼死的。」

「女死者是因為頸部被菜刀切割,失血性休剋死亡,也就是失血過多死的,根據我們判斷兇手就是她的丈夫李建成。」我盡量簡單的回答,之前遇到咬文嚼字的多了,得防備著。

「為啥說是他老公殺的?有啥證據?會不會是別人殺了他們夫妻?」

「首先,李建成(男死者)死於有機磷中毒,就是常見的農藥,而這些農藥是含有極強烈的刺激性氣味的,並且要達到致死量,通常要較大的量,不容易被人投毒。同時在他左腕部有八處表淺的平行切割傷,傷口都比較表淺,沒有損傷到大血管,是典型的自殺切割創。」我頓了一下拿出其中幾張照片指點給圍上來的家屬看,阻止了一個掏出手機拍照的家屬,「這個不能拍照!從我說的這些跡象表明,死者應該是服毒自殺的。」

我收好死者照片,又拿出衣服和現場血跡,「同時在李建成的右前臂、面部、上胸部、肩部都有細點狀的血跡,符合噴濺的形態,而他自身沒有能夠形成這類血跡的傷口。腕部的傷口由於沒有傷到血管,基本不可能形成飛濺性血跡,男死者右前臂的點狀血跡就不是自己的,當然他自身血跡更不能飛濺到臉上和肩部。而觸碰屍體和搬動屍體都不容易形成這麼高位置的飛濺狀血,結合現場情況,他身上的血應該殺害女死者時留下的。同時在他們的住處,我們勘查發現現場有清理和拖地的情況,而拖完地的地面有滴落狀血跡,這些血跡都是處於相對靜止的狀態形成的。有足夠時間清理現場,而不報警,還割腕和喝農藥自殺,如果不是兇手,就沒法解釋男死者的這些行為。的當然我們已經把相關血樣送檢DNA了,晚一些應該會檢驗出來結果,這樣就能夠完全確定這些血跡的情況。」

我說完,轉頭問帶他們來的民警,「後期你們在外圍發現出租屋有可疑人員出入嗎?」

「出租屋只有一樓大門口有監控視頻,我們調取了前後一天的視頻,沒有發現可疑人員的進出。」派出所的民警肯定的回復道。

「那有沒有可能有人威逼男的自殺呢?比如拿到指著威脅他。」

「現場的血跡分布不支持這一點,因為那些清理後形成的滴落血應該是男死者留下的。他形成的這些血跡,廣泛分布,有大量的走動,說明他的行動沒有被控制的跡象。最關鍵的是現場除了他們兩個的足跡,沒有發現其他任何人的足跡,而在現場那麼血跡的情況下,幾乎不可能存在在現場活動而不留下足跡的情況。另外他喝農藥的瓶子上,除了他的指紋,未發現其他新鮮指紋,還有什麼問題嗎?」我能理解家屬的心情,但是事實無法改變。

「那個,法醫啊,他把我們家阿香殺了,他都死了,是不是就沒有賠償了?那個老家還有一棟樓這個算誰家的啊?」另外一個瘦弱的中年人問道。

我皺起眉頭,不知道這些親戚在平時和死者一家有多少交集,但是人死了,第一時間不是飽嘗逝去親友的悲痛,而是像食腐的蒼蠅一樣,只關注的自己的利益,這就是想吃沾血的饅頭。我沒好氣的說:「我是法醫,只解決現場和死因相關的問題,別的涉及財產的,你找律師問去。」

「這不是律師貴嘛,我就隨口一問。」那個人還繼續低聲的咕噥。

讓我只想拍桌子罵娘,但是為了形象我只有忍著噁心:「沒別的問題,我還有別的工作安排,死亡證明簽了,你們自己安排屍體火化的問題吧。」

目送家屬上車,派出所的民警拉後和我低聲交流,原來這一幫子親戚來的目的就是為了錢,之前還想去出租屋鬧事,想房東賠錢,被警告之後才消停點。所以派出所也小心翼翼的送過來讓我們解釋,避免家屬鬧事,要不這種明確的案件,辦案單位根本不會多加解釋,出個材料就可以了。

這個社會,親情淡漠,關係疏遠,解決困難靠自己,發生問題賴社會,加上現在越來越多的按鬧分配,催生出越來越多的醫鬧和專業的鬧事之徒。往往死掉之後,還沒有人惋惜,說不定是一群吸血的親戚想著撈好處,所以珍惜生命,珍惜自己。

但歷史給我們的教訓就是:我們永遠沒法從過去的悲劇中學到任何教訓,悲劇總是重演,而我們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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