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特版改革開放是怎樣處理宗教保守勢力的?
4月18日,沙烏地阿拉伯迎來的不僅有熟悉的葉門胡塞武裝從南部射來的導彈,還有從西方遠道而來參加利雅得時裝周的一支模特和記者隊伍。這場原定於3月25日舉辦的時裝周,由於前期準備不充分、嘉賓未能及時獲得簽證、門票出售不佳,再加上天氣情況惡劣而兩度延期,險些淪為一場時尚界的鬧劇。
雖然時裝周嚴格規定僅限女性參加且不得有外部攝影師進入,但對於人們印象中黑袍裹身、蒙面示人的沙特婦女來說,這已是幾十年來罕見的自由之風。T台上模特裙裾飛揚,T台下時髦的穆斯林女性們合影甚歡,去年因關押一眾沙特王宮貴族而聞名的的麗思卡爾頓酒店,如今成了伊斯蘭世界的時尚聖地。
這個以保守著稱的王國從去年起不斷釋放出走向開放的訊息,先是允許女性駕車,之後允許女性進入體育場觀看賽事,還開建歌劇院,舉辦第一次女子自行車賽、第一場演唱會……不久前,第一家影院也隆重開業。時隔近40年,沙特公映的第一部影片是漫威出品的《黑豹》。影片中,主人公特查拉宣布要對靠資源崛起卻與世隔絕的國家瓦坎達實施全面開放政策,對於渴求變革的石油王國來說,這像是一個精心選擇的隱喻。
32歲王儲,行走的人形廣告牌
比起這些讓人眼花繚亂的社會變革,更引人注目的是這一系列變革背後的掌舵者——32歲的沙特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Mohammad bin Salman)。或許是急於改變美國對這個王國「只會輸出石油和恐怖分子」的刻板印象,在3月19日起為期三周的訪美之旅中,王儲脫去頭巾和長袍,成為了第一個穿西裝出席外交場合的沙特政要。
這個「不安定的」年輕人,四處奔走為沙特進行著公關和外聯。他為一個名叫「索非亞」的女性機器人註冊了沙特國籍,還讓她在世界各地接受採訪。在閃光燈下西裝革履而非阿拉伯大袍的他,也活脫像是一張行走的沙特廣告牌。
王儲行事高調,但幾乎沒人質疑他的魄力。在接替自己叔父成為王儲後的短短11個月中,他先是頒布了「2030願景(Vision 2030)」,隨後策划了卡達斷交事件,又火速接管起王國的內政和經濟,成為薩勒曼國王背後真正的掌權者。在這個政府腐敗係數與辦事效率嚴重成反比的國家,他自稱在伊爾伽宮(Iragah Palace)領導著一群「工作狂」下屬,他的iPad里存著各個部門要達成的KPI數據,落實不了就要問責,很多部長都被炒了魷魚。
這一切都比不上去年11月雷厲開展的反腐行動為他帶來的政治資本之大。弔詭的是,這場不透明的反腐行動中充斥著部落家長制的原始思維,被清洗的權貴中似乎只有手握軍權的前國王之子、國民衛隊司令穆塔卜·本·阿卜杜拉(Mutaib bin Abdullah)可對王權形成實質性的威脅。殃及更多的則是商界富豪,「中東首富」瓦利德(Al Waleed bin Talal)首當其衝。當問及反腐成果,王儲毫不避諱地公布,繳獲的「贓款」數額達1000億美元。而這背後的更真實目的也愈發明顯:充實國庫,注入改革資本。
王儲此次訪美目的,除了外界推測的進行有關伊朗、葉門等現實外交問題的磋商,更重要的是為其「2030願景」大業尋覓資金。當然,特朗普早就對王儲領導的改革拍手稱好,但問題在於他的手下是否願意給面子。因此也不難理解,為什麼王儲訪美不僅會見了媒體巨擘布隆伯格、默多克,還會見了商界大亨比爾·蓋茨、馬斯克,甚至以特朗普女婿庫什納為代表的猶太極右翼人士。對於沙特來說,塑造溫和而開放的新形象固然重要,但更為實際的是,如何為這個迫切需要注入經濟活力的王國招商引資。?
後石油時代,沙特經濟的自我救贖
1932年宣告統一的沙烏地阿拉伯王國,在其開國僅五年後就發現第一塊油田,從此它的命運被永遠改寫。這或許是安拉對這個「幸福」(註:「沙特」的阿拉伯語詞根有「幸福」之意)國度的饋贈,但也是懸在這個年輕國家頭上的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
二戰後,沙特政府在同美國石油壟斷資本的抗爭中逐步將阿美石油收歸所有,70年代,伴隨著石油價格暴漲,沙特實現了石油工業的真正勃興。但這種依靠石油暴富而迅速展開的工業化,卻因產業單一、大量依靠外籍勞工而加劇了對世界經濟體系的依賴。?
80年代末,憑藉高油價、高收入和高福利維持的沙特經濟已經開始陷入停滯。這個看似富裕的石油之邦中的百姓的生活並不如想像中如意。沙特20%的人口生活在貧困線下,大學畢業生和適齡勞動力的失業率常年居高不下。利雅得南部窮人聚集的貧民窟,距離豪華購物中心之有幾公里之遙。
石油價格是衡量沙特財政收入的生命線。過去幾年內,油價由120美元迅速跌至50美元,雖然在沙特和俄羅斯牽頭簽署的石油減產協議生效後有所上漲,但再也無法漲破80美元的天花板。沙特已經不能靠石油保證穩定的財政收入,2017年沙特財政赤字達2300億里亞爾(合613.14億美元),佔國內生產總值的8.9%。
現實的危機是,這個國家可能並不會因石油資源枯竭而陷入危機,而是由於世界不再需要石油而衰頹。曾經高度依賴沙特油氣進口的美國已經開始出口頁岩油和石油,除中國以外的所有國家對石油的需求幾乎都穩中有降。此外從2016年起,俄羅斯已經取代沙特成為中國最大的原油供應國。今年4月初,沙特宣布石油溢價後,立即傳出中石化5月將對沙特原油進口削減40%的消息,數天後又有報道稱中石化將在6月至7月持續減少沙特原油進口。
這種局面下,擺脫單一經濟結構、轉型到資本金融市場進行融資,對於沙特來說已是必須。2014年,沙特公共投資基金(PIF)宣布獲得獨立投資國內外企業的特許權利,2015年王儲接管公共投資基金後,不僅先後投資了Uber、Magic Leap等科技公司,還大力投資本國新興產業,其中包括打開娛樂業的電影院線,也包括振興旅遊業的「紅海計劃」基礎設施建設。此外,2016年沙特已經宣布首次發售國債,2017年又宣布將推動阿美石油上市並出售其5%的股份。這家估值2萬億美元巨型公司的上市,成了沙特後續改革能否成功進行的關鍵。
解救「被綁架」的伊斯蘭?
大步伐的社會改革無疑會招致保守派的非議,也引發外界對沙特內部穩定的擔憂。2017年,沙特大穆夫提(註:宗教領袖)表示,電影院會播放「無恥而不道德」的內容,且會給青年男女製造獨處機會。但如今這種危言聳聽的言論已很少能激起人們的討論,特別是在王儲已經將這種宗教實踐定義為「綁架伊斯蘭」之後。?
意識形態是沙特用來穩固統治的最重要手段,瓦哈比和沙特王室的結合,在歷史上有很大必然性。但同時,沙特王室對瓦哈比的性質也很清醒,因此致力於將瓦哈比派官僚化,讓謝赫家族等內志烏里瑪(註:權威伊斯蘭教教法學者)家族世襲宗教領導權,只為沙特王權提供宗教合法性。
宗教學者對於教義過於彈性的解釋,或許是其維護統治階級利益的最佳證明。他們雖以電影引發道德墮落為名關閉了沙特境內所有的影院,卻對控制沙特經濟命脈的阿美石油公司熟視無睹。阿美石油總部不僅設有電影院,女性也可以在那裡自由駕駛。
構成沙特人口70%以上的是比王儲年紀還小的年輕人,宗教的外衣已經無法讓年輕一代對動搖社會根基的腐敗視而不見,特別是當這一代成為了網路原住民時。2009年,沙特第二大城市吉達遭遇洪災,一百二十餘人死亡,兩萬兩千人無家可歸,八千戶住房被毀。沙特年輕人衝上臉書和推特的輿論陣地,批評官商勾結侵吞排洪建設用款。一名憤怒的青年甚至將沙特國徽中棕櫚樹上交錯著象徵著守衛聖地的兩把劍,改成了水桶上交錯著兩支拖把。
?當宗教的合法性岌岌可危,那些為了安撫宗教保守人士而存在的保守政策也必然淡出社會。事實上,在互聯網普及率極高的沙特,並不是無法看秀、看電影、聽演唱會。人們也大可以飛到巴林、迪拜甚至更遠的歐洲去享受。在這個時候解禁娛樂業,一方面是「回歸溫和的伊斯蘭」,營造開放的文化氛圍,為後續改革開路;另一方面則是開闢文化產業,解放單一石油經濟,將國民在境外的消費支出帶回國內,與此同時,創造出源源不斷的就業機會。
在女性賦權方面,2017年沙特官方的所作所為確實值得喝彩。但對於這個財政吃緊的國家,「女權」目前似乎還只是奢侈品,女性地位的改變更多是沙特經濟上的必須。取消對女性的諸多限制,不僅是在解救「被綁架」的伊斯蘭,也是在解救常年被外籍勞工群體「綁架」的勞動力市場。引入時尚產業也出於同樣的考慮,早在2015年沙特便設立了中小企業總署,鼓勵創業,特別是女性創業,力圖擴大包括時尚產業在內的中小企業對經濟的貢獻,並計劃在2030年實現2萬億里亞爾的突破。
2017年11月,王儲下令將宗教警察劃歸內政部管理,收回其曾經濫用的調查、逮捕和審訊權。面對顛覆性的社會變革,權力被削弱的宗教人士雖然頗有微詞,也只能對政治領導人的決定言聽計從。畢竟,在持續半年的冠名「反腐」的清洗行動後,沙特的內政、外交、軍權都嚴密控制在薩勒曼家族手中,即使是以宗教的名義撼動,也已不是一件易事。
「只有死亡」能讓改革回頭
目前,沙特改革的一些陣痛已經開始顯現。「2030願景」頒布數月後,政府切斷了國有企業的高福利待遇,但此舉並未達到刺激企業自食其力的效果,反倒促使得不到補貼的公司大規模裁員,這與王儲促進就業率增長的承諾背道而馳。短期來看,娛樂業、旅遊業這些新興產業的規劃也還停留在紙面,無法有效拉動沙特的經濟增長。
對於一個擁有兩千九百萬人口的國家來說,改革並非一日之計,需要全面配套的措施。繼去年的大規模反腐後,政治改革已經在穩步推進,雖然目前來看經濟上的收效甚微,但文化上的改變初見端倪。阿美石油剛剛任命了首位女性高管,利雅得街頭開始零星出現不戴頭巾的沙特女子,日漸豐富的藝術活動也開始打破伊斯蘭「偶像崇拜」的禁忌。?
捲入去年反腐風波的圖爾基親王(Turki bin Abdullah Al Saud)曾在公開場合說道:「我們在暗室中關了二十年,現在可以看見色彩了。我不要酒精,我也不要電影院,但我要一個寬容、有色彩、有朝氣的沙烏地阿拉伯。」
在阿美石油上市前,王儲還要在伊爾伽宮的辦公室里度過許多個忙碌的夜晚。對於他而言,想要的不僅僅是一個寬容、有色彩、有朝氣的沙烏地阿拉伯,更是一個獨立、有效率、可持續的沙烏地阿拉伯。雖然沙特是典型的「食利國家」,一旦油價上漲,改革或將失去動力。但比起眼下的利益,這位沙特王權准繼承者更看重的,是未來幾十年的發展大計。不少沙特學者都認為,這個國家的成敗都在此一舉,擺在王儲面前的,是沒有退路的選擇。
正如美國電視節目《60分鐘》里,主持人Norah O』Donnell與王儲的一問一答:
「會有什麼阻止你嗎?」
「只有死亡。」
(本文部分觀點基於對北京外國語大學阿拉伯學院副院長劉欣路教授的採訪,部分內容參考Karen Elliott House所著《On Saudi Arabia: Its People, Past, Religion, Fault Lines--and Future》)
世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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