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第十章——站在中心的群像
啊又拖更了><對不起。周六生日了,不想把拖更欠的債留到明年,而且這兩周拖更都不敢看知乎,大概覺得羞愧心虛吧,笑。前兩周忙paper忙實習,申了好多出版相關的項目,但是最後只拿了一個面試,還被拒了。與此同時,這個學期被好幾個教授問為什麼要放棄PhD的想法,勸我再考慮考慮,為我就這樣轉身感到非常可惜。於是有兩天陷入了很深的自我否定中,好像從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適合做什麼,到底有多少能力,想要什麼樣的生活。其實現在我的簡歷也不算簡陋吧,溫飽也不用擔心,可是總有一種急切焦慮感,似乎如果這個暑假不找個工作或是畢業後不馬上找到工作,就會有什麼災難發生,我就不是我了……不知道這是不是這個年紀的人都會有的焦慮感,或是這個時代的問題,可是當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理性有條理的思考了。
Anyway, 這不是一個吐槽/求職貼。
《尤利西斯》的第10章很奇怪,像是一篇濃縮版的《都柏林人》,也像是一面照妖鏡。沒有一個人是主角,讀者像是被一位四處遊盪的都柏林幽靈(石頭)引領著,看了一出各個階級一起參演的戲。據教授說,這一章是這本書中最受忽視的一章,學者們面對它都感到無從下筆,若是要研究都柏林民眾,前有《都柏林人》後有第12章cyclops, 若是要研究arranger, 後面多的是更有特色個人風格的敘述者和文章結構。更重要的是,第十章中Bloom和Steven的戲份真的太少了,與整本書的情節(雖然本身就沒什麼情節)缺少更深的聯繫。
當然,也會存在不同的聲音。這一章由10個較為獨立的小節組成,小節與小節之間沒有直接聯繫,因此這一章的文風可以說體現了「the art of juxtaposition,」即多條平行敘事的藝術。看似無關的事件與人物經過看似」隨意「的搭配後,暗藏的聯繫能折射出人情世故的巨大差異,由社會階級和貧富差距帶來的不同視角也能更直接更淡漠的表現都柏林社會的世態炎涼。
同時,這一章也與報社的那一章相呼應,更全面的展現了都柏林的城市生活以及城市文明是如何通過科技聯繫在一起的。這一章中對城市生活的直接表現也體現了喬伊斯對之前的愛爾蘭文藝復興的反叛/抗議:他想記錄的是當下的城市裡的愛爾蘭,而不是生活在過去的愛爾蘭鄉村。
雖然19個小節中裡面提到了很多角色,這一篇筆記會著重關注Father Conmee, Blazes Boylan, Buck Mulligan, Dadelus Sisters等角色,以及最後再稍稍討論一下這一章的文風,敘述者又動了什麼小心思。
Father Conmee是第一個出場的人物,好像也是篇幅最長的人物。作為一個神父,他似乎便是Love & Peace的代言人,所有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美好的,幸福的,正面的。我們開玩笑說,這便是Conmee主義。拿第四段舉個例子:
「Father Conmee was wonderfully well indeed. He would go to Buxton probably for the waters. And her boys, were they getting on well at Belvedere? Was that so? Father Conmee was very glad indeed to hear that. And Mr Sheehy himself? Still in London. The house was still sitting, to be sure it was. Beautiful weather it was, delightful indeed. Yes, it was very probable that Father Bernard Vaughan would come again to preach. O, yes: a very great success. A wonderful man really」 (180)
這一段的正面辭彙之多,不由得讓人想起了Bloom剛出場時邊為Molly準備早飯邊給自己鼓勵:yes, right。然而不同的是Bloom的肯定是對自己的鼓勵和確認,而Conmee則是能看見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或者說他只能看見美好的事物。天氣很好,孩子們很好,丈夫在倫敦過的很好,還有一個神父會過來傳教這也很好,那個神父人也非常好。這一切都是有序的、和平的、幸福的。
然而真的是一切都如Conmee期待的一樣完美嘛?第二段中出現了一個只有一條腿的水手,在神父眼中非常懶散的甩著他的腿顛簸著前行。水手經過神父的身邊,向神父伸出了帽子乞討,而神父只是保佑了他,手藏在口袋裡緊緊的握著一枚硬幣(a silver crown). 同一個水手,在之後的片段中也有出現,尤其是第三個小節,基本上就是水手的視角看到的剎那片段。然而這次,他不再是懶散的甩著腿了;在這一段的arranger眼中,他拚命的抽著腿往前挪動,甚至憤怒的大喊著。他走過了許多街道,有著許多動作,停下身大喊,感謝經過的婦人,悄悄看向開著的窗戶,繼續前行著,顛簸著,像只街上的流浪狗一樣低吠著。同樣是jerk(顛簸前行)這一行為,Conmee這一小節中形容他 「swinging himself onward by lazy jerks,」 而到了他本人的視角則成了「 he swung himself violently… he swung himself forward in vigorous jerks, halted, lifted his head towards a window and bayed deeply.」同一個畫面,水手的行為並沒有變化,只是在Conmee眼中,他不過是一個閑雜人員而已,並沒有做出什麼努力。
Conmee本人對這水手也的確表達過他的看法。第一小節的第三段:
「He thought, but not for long, of soldiers and sailors, whose legs had been shot off by cannonballs, ending their days in some pauper ward, and of Cardinal Wolsey』s words: If I had served my God as I have served my king He would not have abandoned me in my old days」(180)。
總覺得這一句寫的非常精妙,「他想了想,但是沒想多久,想了想那些被加農炮炸斷了腿的士兵和水手,在一些救濟病房裡度過餘生,想了想主教說過的話:如果我像侍奉我的王一般侍奉上帝,在我年邁之時他不會拋下我「。Conmee對於遭受苦難的人並不是不在意,但是他不想太在意,於是那些苦難和災難在他心中一閃而過,沒有同情,有的甚至只是主教的訓誡,似乎只要人們能夠尊奉上帝便能獲得平安喜樂,而反過來,遭受苦難的也就不值得同情了。
這一節最後還想提一下Conmee的自我人設。從這一節開場開始,我們的Conmee就一直自稱為 「the superior, the very reverend John Conmee S. J,」即我們出眾的,特別受尊敬的Conmee. Superior與 reverend兩個詞語的重複疊加,以及reverend前面強行加上的「very」馬上體現了一個自視甚高的丑角的形象。可以肯定的是,喬伊斯接下去這一小節都在罵他。之後的段落里,所有的自稱都是Father Conmee, 神父的身份神聖不可或缺。唯一的例外是,當他回憶起自己的一次成功的婚禮主持時,他是Don John Conmee, 但他唯一的一次做「自己,」整個場景也停留在一個非常向上的完美的時刻。換句話說,他真的入戲很深。
Blazes Boylan這一節可以算是Nausicaa的文風預演。可以說,這裡是男頻傑克蘇的詮釋,而第十三章則是女頻瑪麗蘇的完美體現。這兩者都強烈推薦用英文朗讀,或是聽英文的電子書片段,更能理解喬伊斯埋下的笑點。
總的來說,這一小節就圍繞著兩個字展開:「做作。」不外乎是Boylan在表演如何成為一名有性吸引力的油膩霸道總裁,滿滿的尷尬,而一旦聯想到Bloom要被這樣的男人綠,心中還是感覺很複雜。摘錄/翻譯一小段給大家:
「 She bestowed fat pears neatly, head by tail, and among them ripe shamefaced peaches.
Blazes Boylan walked here and there in new tan shoes about the fruitsmelling shop, lifting fruits, young juicy crinkled and plump red tomatoes, sniffing smells.
…The blonde girl』s slim fingers reckoned the fruits. Blazes Boylan looked into the cut of her blouse. A young pullet. He took a red carnation from the tall stemglass.- This for me? He asked gallantly.The blond girl glanced sideways at him, got up regardless, with his tie a bit crooked, blushing.- Yes, sir, she said.Bending archly she reckoned again fat pears and blushing peaches. Blazes Boylan looked in her blouse with more favour, the stalk of the red flower between his smiling teeth.- May I say a word to your telephone, missy? He asked roguishly」(187)「她把肥美的梨子整齊的放在一起,頭尾相連,在梨子中還擺著熟透了的羞愧著臉的桃子。Blazes Boylan穿著嶄新的棕褐色的鞋子,在這充滿了果香的小店裡來回踱步,舉起水果——那新鮮多汁、皺得起了溝壑又無比豐滿的紅色的西紅柿——嗅著。
金髮姑娘用纖細的手指打量著果子。Blazes Boylan往她衣領里看去,還是一隻年輕的小母雞。他從高腳杯里拿過一支康乃馨。「這個給我嗎?「他像個騎士一般英勇又帶些殷勤地問道。姑娘低斜著頭掃了他一眼,還是站起身來,看著他的歪著的鞋帶,有些臉紅。「是的先生,「她說。她調皮的彎下身,再次檢查了一下肥美的梨子和羞紅了臉的桃子。Blazes Boylan更歡喜地朝她上衣里看去,紅色的花兒的莖幹就被他夾在牙間。「能借用一下你的電話嗎?」他故作邪媚的問道。
這一小段,整個油膩文風與塑造出來的Boylan的形象極其統一,哪怕與Boylan直接相關的副詞本身並沒有什麼貶義。如」gallantly」和」roguishly」等詞,雖然在我倉促的翻譯中我把roguish翻成了「故作邪媚,」但這個詞本身的含義是帶一些調皮,並沒有「故作」帶來的戲劇性。這些副詞都是他本人對自己表演的一個期待,或者是自我定位的人設,可是在這麼一個看似第三者的旁觀角度觀察中,本身正面的甚至有些端著的人設,在周遭色氣又油膩的環境烘托下,便成功的表現了Boylan的醜樣。什麼樣的角色周圍便是什麼樣的環境,他的想法性格會直接影響他看世界的角度,或者說反之亦然。一個經典的挑戰style與content之間聯繫的例子便是納博科夫的《洛麗塔》。看這本書時,文風迫使讀者多多少少與男主產生認同;哪怕讀者排斥厭惡戀童癖,作者或是這本書的文風都把讀者推向了男主的位置。當然,《尤利西斯》的後面幾章喬伊斯也有這樣調戲讀者。
同時,文風也是某種盛行的ideology的體現,就如Nausicaa中Gerty的物慾橫流瑪麗蘇文風一樣,在Boylan的意識形態里,一個男人的成功體現在他的性吸引力上。而所謂的性吸引力,便是當一個內在充滿慾望而外在英勇如騎士,且雄性激素爆棚能夠吸引小女生的人,只可惜他的理解太過淺薄,而表演又太過浮誇。當然,這一點會在Nausicaa這一章的筆記中會有更多的討論。
還想說幾個小角色,首先是Buck Mulligan。他是這本書第一個出場的人物,第一個丑角,甚至是一個乖張的做作的小氣的虛偽的人物,總之就是讓人怎麼都喜歡不起來就是了。可是在脫離Stephen或是Bloom主導的narrative之後,在較為中立的Wandering Rocks里,我們似乎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雖然Stephen一直對Mulligan很刻薄,但是在小酒館裡,Mulligan竟然跟Haines說,你真該看看Stephen對莎士比亞的看法。雖然Haines作為一個英國人,對莎士比亞不以為然,但Mulligan卻對Stephen有著非常高的評價,看的透徹,宛如一個局外智者。在他看來,Stephen有天才,但是在第九章的環境中,這個少年一直被其他人牽著鼻子走因此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真正的創造出什麼來。這是一個天才的悲劇。但同時,Mulligan又跟Haines說,相信嗎,十年之內Stephen必出作品,他會寫些東西。雖然書中捧Stephen的人滿多的,但似乎,Mulligan的看法是目前來說最為準確的吧。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Mulligan這個小節中我們還看到了愛國英雄Parnell的兄弟,有著同一個姓氏,相似的外表,幾乎是Parnell留戀人世的鬼魂。人們對他側目,竊竊私語,但討論關心的都是他和他兄弟的關係,而非生者自身。這一章的最後一個小節中,他也會在大遊行中出現,像是一個必要的政治符號。
一個逝者的ghost會以什麼形式出現?人們對他的回憶?與他有關的甚至是相似的人?第八章中人們也是在一個小酒館裡討論政治,而這裡,Mulligan和Haines也是在一個酒館裡遇見了Parnell. 也許,在酒館這種半公開半私密的場所,半消遣半擔憂的談論政治,也是另一種消費(consumption)吧。
其次,Dadelus姐妹的片段也很有意思。她們又一種特有的幽默,在提到Dilly時,Maggy說,她去見父親了,末了還補充一句:」our father who are not in heaven.」當然,這裡的語法錯誤也是為了體現姐妹們的階級和她們受教育的程度。這句話不僅是調侃了自己的父親,同時也調侃了天堂和天堂背後的宗教。雖然看起來在當時的愛爾蘭,天主教有著不可撼動的權威,但是真的到了底層,或是說真的接了地氣以後,民眾有一種煙火氣可以將任何主義的權威消解。
這也就涉及到了所謂幽默的作用。之前上過一門講美國的stand up comedy文化的課,講的最多的便是少數族群如何通過自我貶低來增強群體凝聚力和認同感,或是獲得某種自尊和信心。而對於優勢群體來說,講一個和自身有關的好的笑話真的很難。
在這一章中,和Dadelus姐妹的幽默形成鮮明對比的是Father Conmee的乾澀的笑話:他把一封信交給六歲的小男孩投遞,並開玩笑的說:小心別把你自己扔進去。小男孩的反應是」sixeyed,」而這是個喬伊斯自創的詞,字面含義是六隻眼睛,在這裡指的是小男孩多看了Father 幾眼。然後,兩人尷尬的笑了。我不太確定這個Conmee尷尬的笑話和Dadelus姐妹生動的幽默的對比能說明些什麼,但是總覺得,也許幽默對於某些人來說是塑造形象拉攏人心的手段,而對於另一些人來說,這是生存下去必備的技能。生活太苦澀了。
最後一小節,可以看作是State的整體發聲,以一種特別正式且政治官方的口吻,講述了這場全城的遊行,把之前提到過的人物以另一種視角重新邀上台。第一個小節以教堂代表Conmee開始,一切描寫都是以Conmee的個人感受為中心,而最後一小節,則是給讀者展現了作為一個政治體/國家的龐然大物,由這麼多的民眾街道公共建築組成,如果仔細看,每個人都非常的微不足道,不過半句話的描述,但合在一起這就是一個集體的縮略圖。雖然並不是每個人都在為遊行歡呼雀躍,許多人各干各事,甚至Bloom和Stephen完全沒有出現在遊行隊伍里,但是在這一個空間中(地理空間+時空),這些人聚在了一起。也許,這也是另一個思考所謂的community的方式。
說回整體文風。之前提到,這一章是由19個小節和許多小人物組成的。值得注意的是,這是第10章,而《尤利西斯》整本書共有18章,因此這一章在章節數來說算是本書的中心。而形成反差的是,整本書的中心卻成了一群邊緣小人物的群戲,他們短暫出現,之後也許就永遠消失了。較為普遍的看法是,這一章的敘述者的惡作劇便在於把把都柏林的邊緣小角色帶到舞台中央來,在最黃金的地段,讓他們展現自己生活中的一刻,像是給讀者開了一條縫,去看都柏林城裡不受關注的軌道交通,房子,紀念碑,屠夫,義大利移民,朝不保夕還要買醉的男人。我還是蠻認同這種說法的,而且真心覺得,在這麼一本精心構思安排的長篇小說中,能有這麼人性的一章,太了不起了。到底什麼是一個國家,什麼是所謂的愛爾蘭和愛爾蘭文化?雖然葉芝等人把目光投向農村和傳統也是想要聚焦邊緣人物,但是一個群體的文化並不存在於古老的傳統中,而是各個階級活生生的人和歷史留下的痕迹里,不論好的壞的骯髒的潔凈的,不論是否有發聲的機會,他們都在生活著創造著。更何況,文化本身就是一個中性詞,為什麼要強調它的純凈和優越呢?
呼,更新完這一篇,終於敢繼續刷知乎了2333。Thanks for bearing with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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