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自殺了,列文沒有
托翁名作《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卧軌自殺,是大家熟知的情節。不獨安娜,伏倫斯基也有不曾成功的自殺,甚至,列文一度產生強烈的自殺念頭。為防一時衝動,他「只得把繩子藏起來免得上吊,隨身不帶手槍免得開槍自殺」。當然,列文最終並未自殺。
眾所周知,《安娜·卡列尼娜》以安娜和列文兩條線展開敘述。我讀安娜這條線,感覺生動流暢,興緻盎然;讀列文這條線,感覺沉悶乏味,勉強卒讀。甚至一度懷疑,托翁花在列文身上的筆墨是否值得?大幅刪減後是否可讓小說更可讀?我的這種感覺,在讀到列文想自殺那一瞬間完全消逝,理解了托翁的良苦用心:安娜自殺,列文不自殺,這是兩人面對人生困境作出的不同選擇;又以這不同的選擇,構架了整部《安娜·卡列尼娜》。不得不說,列文配得上如此之多的筆墨!所以,不要輕易質疑大作家的代表作,那樣做的唯一結果,是暴露自己的淺陋和狹隘。
重讀《安娜·卡列尼娜》,感覺小說是圍繞三個家庭展開的:安娜與卡列寧(伏倫斯基),列文與吉蒂,奧勃朗斯基與陶麗。後一家庭不如前兩個著墨多,常常被人忽略,從結構上將小說歸納為安娜和列文兩條線。不能說沒道理,但至少忽略了一點:奧勃朗斯基一家在小說開頭時起到的作用。
確實,小說開頭設計很好。奧勃朗斯基與家庭教師偷情一事被陶麗發現,兩口子陷入冷戰,急切中,奧勃朗斯基請妹妹安娜前來調解。奧勃朗斯基去官廳上班,他的職位是妹夫卡列寧安排的,恰逢好友列文來官廳拜訪,透露想追求其姨妹吉蒂。奧勃朗斯基告訴列文,他有一個競爭者:伏倫斯基。列文去吉蒂家向她求婚並遭拒絕,又見到情敵伏倫斯基。奧勃朗斯基去火車站接安娜,伏倫斯基去接媽媽;安娜和伏母居然同一車廂,安娜和伏倫斯基相識。夠了!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安娜、卡列寧、伏倫斯基、列文、吉蒂,至此全部出現。我不知道,能否找到比這更自然、更經濟、更恰當的開頭?而且,從「奧勃朗斯基家裡一片混亂」寫起,才可將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置於篇首——真正的大手筆啊。
故事從「四角戀」開始:列文愛吉蒂,吉蒂愛伏倫斯基,伏倫斯基愛有夫之婦安娜。這四個人,以情場得意或失意劃分,得意者安娜和伏倫斯基一組,失意者列文和吉蒂一組,也即前述的兩條線,小說由此展開敘述,結局則剛好相反:得意者收穫失意,失意者得到圓滿。這兩條線,大多齊頭並進,偶爾相互勾連:不但吉蒂與安娜、伏倫斯基重逢,列文也與安娜初次見面。安娜這條線以城市為主,列文這條線以農村為主,兩條線相加,就是一副19世紀下半葉俄羅斯全景圖。
回到前面的問題:為何安娜自殺,而列文不自殺?
安娜自殺,基於三個方面的原因:一是社交界的不認可。安娜在彼得堡,有三個社交圈,其中最傾心的,是培特西公爵夫人的圈子。就是在這裡,安娜不斷與伏倫斯基相遇,並最終愛上後者。故此,培特西之於安娜與伏倫斯基,類似王婆之於潘金蓮與西門慶。事實上,培特西是伏倫斯基的堂姐。然而,得知安娜尚未離婚便與伏倫斯基同居,這位俄國王婆立即換了一副面孔,她對安娜說:要是你這不合法的地位一天不改善,我就一天不願理你!但培特西自己也暗中與土施凱維奇有染。在培特西甚至俄國社交界看來,問題不在於偷情,而在於將偷情公開;偷情只能偷偷摸摸,不能明目張胆。安娜認為自己是戀愛,並非偷情,愛上伏倫斯基後,主動告知卡列寧,並提出離婚,只是未獲同意。與伏倫斯基同居,是因生女兒患產褥熱,經歷一場生死劫後不得已的選擇。安娜曾勇敢挑戰社交界——去歌劇院看戲。那是彼得堡名流麇集的地方。伏倫斯基勸告安娜不要去,說,你這樣等於向整個社交界挑戰,也就是說要從此同它決裂。不出所料,一位貴婦人在歌劇院里大吵大鬧起來,原因是看見丈夫隔著包廂同安娜說話,將這事鬧得滿城風雨。安娜從此與社交界絕緣。伏倫斯基說,安娜在社交界簡直像在地獄裡!
二是離婚便失去兒子,離婚不離婚都痛苦。安娜提出離婚,卡列寧不答應,甚至提出,安娜可以跟情人保持關係,條件是不在家裡幽會。卡列寧要面子,安娜要愛情。卡列寧便使出殺手鐧:離婚可,休想得到兒子。卡列寧對下人交代,不得讓安娜接近謝遼查,並欺騙他說安娜死了。兒子生日時,安娜突破重圍,見了兒子一面。結果是,謝遼查大病一場,卡列寧不再讓安娜探視兒子。伏倫斯基也希望安娜離婚,不僅因為愛安娜,也因女兒只能姓卡列寧,如果安娜不離婚的話。安娜陷入矛盾:離婚必得過卡列寧這關,但這關真要過了,兒子呢?卡列寧是不會放棄兒子的。安娜對陶麗說:「世界上我只愛這兩個人,可是他們互相排斥。我不能把他們兩個聯結在一起。」安娜最終還是決定離婚。為這事,安娜、陶麗、伏倫斯基都去求卡列寧,卡列寧就是不鬆口。最後,奧勃朗斯基出面求情,去彼得堡拜會卡列寧,甚至代安娜提出,只要同意離婚,兒子也可以不要了。卡列寧答應考慮,一天後,奧勃朗斯基收到答覆,斬釘截鐵拒絕同安娜離婚。獲知這個消息不久,安娜卧軌自殺了。
三是對伏倫斯基的愛產生懷疑。這是安娜自殺的最重要原因。因為愛伏倫斯基,安娜在看賽馬時,見伏倫斯基從馬上摔下,不知是否受傷、甚至是否摔死,不顧一切地對身邊的丈夫攤牌:「我實在嚇壞了……我愛他,我是他的情婦。……您高興怎樣對付我就怎樣對付我吧。」經歷產褥熱並擺脫死神陰影后,安娜開始與伏倫斯基同居,先旅居義大利,之後回國,短暫停留彼得堡,又到伏倫斯基家鄉,在伏家大莊園度夏。在這裡,安娜對前來探訪的陶麗說:「我經歷了痛苦和恐懼,如今這一切都過去了……我實在是太幸福了!」然而,熱戀過後是平淡,這種平淡,考驗著一切愛情的成色。安娜感覺到,除了使他們結合在一起的愛情,兩人之間出現了敵對的魔鬼。說是敵對,其實都是小事,比如,伏倫斯基出去辦事,答應周五回來,結果延宕到周六。在伏倫斯基臉上,安娜發現了一種冷淡。懷疑、猜忌由此而生。在失去社交界,和失去兒子後,安娜不能再承受失去情人之痛。死,便是這一切的解決方案。甚至,安娜要將死當作手段,來促使他恢復對她的愛情,讓他承受失去她的痛苦,以此來懲罰他。可憐的安娜!人都死了,留著情愛何用?不得不說,安娜愛得走火入魔,失去正常人的心智了。安娜臨死前的話:「我需要愛情,可是沒有愛情,因此一切全完了。」既是安娜自殺原因的闡釋,也是其人生觀的表達。
順便說一下伏倫斯基。許多人把伏倫斯基當作花花公子,一度確實如此,比如他對待吉蒂。就他與安娜的戀情來說,花花公子的帽子,戴不到他的頭上。自舞會上被安娜征服,伏倫斯基即拜倒在其石榴裙下,到後來他們的完美結合,他一直是愛著安娜的,也確實沒有移情別戀。為了安娜,他不惜與母親翻臉,還這樣要求哥哥:「我的親人如果要同我保持親屬關係,那他們就應該同我的妻子保持同樣的關係。」誤以為安娜將死於產褥熱,他甚至開槍自殺,只不過失手了。安娜所認為的冷淡,他解釋為「男子漢的獨立性」。他說:「我什麼都可以為她犧牲,就是不能犧牲我男子漢的獨立性。」安娜死後,他曾不吃不喝,萬念俱灰,後再度從軍,參加第十次俄土戰爭,準備戰死沙場,以追隨安娜。這樣一個伏倫斯基,能被稱作花花公子么?我覺得,托翁對伏倫斯基的處理,是非常聰明的。一個負心的伏倫斯基,會將「安伏戀」變成因果報應故事——安娜搶走了別人的男人,這個男人又被別人搶走——大大消減其社會意義。
該說說列文了。如果說,安娜受困於情,列文就受困於理。列文太愛思考了。當然,列文也會被情緒擺布,比如,向吉蒂求婚被拒,令他一想起這事,便面紅耳赤,渾身哆嗦。但他不會因此想到死。列文在鄉下經營莊園,時間越長,越對從事的農業產生懷疑。他花的錢全在虧本:養牲口虧本;用機器,還是虧本。他想作些改變,比如,把農場出租給農民,但農民絕不相信,地主除了盡量掠奪他們之外,還有別的目的。列文組織農民建立合作社,來耕作租給他們的土地,到頭來農民說:「您還是收收地租,這樣您省事些,我們也自由些。」列文非常苦惱,對朋友說:「我快要死了。」但真正思考生死問題,是在哥哥尼古拉死後,他想弄清楚生命從哪裡來,它的目的是什麼,它究竟是怎麼回事。這些問題,在基督教里都有答案。但列文不信教。他讀書,思索,讀得越多,想得越多,覺得離追求的目標越遠。找不到答案,令他非常痛苦,感到害怕,以至於想自殺。但許多人卻過得心安理得,十分滿足。他發現,這些人都是教徒。百分之九十九的俄國人,凡是他十分尊敬的人,沒有一個不信教。
真正讓他接近目標的,是一次由對話產生的頓悟。費多爾,一個鄰村的農民,列文有次跟他閑聊。費多爾說:「天下各種各樣的人都有:有人活著就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可是普拉東是個規矩的老頭兒。他活著是為了靈魂,他記得上帝。」這些話像閃電一般打中了列文,把他心頭零星模糊的思想匯合在一起。列文恍然大悟:「我和千百萬古人和千百萬活著的人,心靈貧乏的農民和思想豐富、著作等身的賢人,都含糊其詞地談論過這個問題,但我們大多數都同意一個點:活著為了什麼,什麼是善。我和大家都只有一個堅定不移的信念,這個信念無法用理智解釋,它超越理智,超越因果關係。」現在他明白了,他只能憑著信仰生活。列文終於皈依上帝。信教的列文,不再有活著為什麼的煩惱,不再需要自殺。他由衷地說:「我的上帝啊,我感謝你!」
陷入困局後倒向宗教,這是托翁的一貫選擇。這樣一個解決方案,不會讓中國讀者滿意。我讀結尾關於列文這段,感覺反反覆復,絮絮叨叨,不能觸及心靈。按列文的方式,想不明白活著為什麼就該自殺,可以說,大多數中國人都得自殺,因為他們從來就不想這些,或者從未想明白這些。爹媽生下你,活著就是,想那麼多幹啥,吃飽了撐的吧?對生命、對活著的意義缺乏形而上的思考,這是中國人、中國文化的特徵。身處這樣的文化,我自己又何嘗不如此?連聖人孔子都說「未知生,焉知死」,何況我等凡夫俗子?屏除形而上的困惑,中國人活得快樂、滋潤,至少活得無憂,多半不會自殺;即便自殺了,也是以安娜的方式,而非列文的方式——因情一類的具體困惑,絕不因生命意義的形而上困惑。這樣的民族,往好里說是具有極強的生命力,往壞里說,則是人們為活著而活著,活得像行屍走肉。所以我以為,像列文般地思考人生意義,即便最終倒向宗教,至少給了我們另一種選擇。
列文關於生死的思考,大多放在安娜卧軌、伏倫斯基上前線之後,托翁給了多達13小節的篇幅。安娜死後,本該人散曲終,小說可以收尾了。但托翁沒有停筆。當然可以說,列文這條線未完,作者沒有理由放棄。確實如此。但這最後的篇幅,全是列文走出自殺困境的描寫。寫完安娜自殺,再寫列文不自殺,說明這兩人的自殺與否,在小說的整體構思中,佔有極重要的位置。這是否印證了我的說法:小說以安娜、列文對自殺的不同選擇,來構架整部《安娜·卡列尼娜》?倘如此,我的虛榮心可以大大地滿足一下了。
評論界都認為,列文這個人物具有高度的自傳性,就是說,他幾乎等同於托爾斯泰。那麼,托翁是否也如列文般想到自殺?答案是肯定的。有一陣子,托翁從早到晚都拿著繩子,睡覺時手裡也握著它。他承認,他是想用這條繩子懸樑自盡。後來,他囑咐僕人把繩子藏起來。這些細節描寫,與《安娜·卡列尼娜》中對列文的描寫幾乎一樣。在《懺悔錄》中,托翁這樣寫道:「有一年之久我幾乎每時每刻在問自己:要不要上吊或開槍自殺?在這段時間內……我的心被一種痛苦的感情折磨著。這種感情我只能稱之為尋找上帝。」這段經歷,是在托翁50多歲時發生的,給人的感覺是,托翁藉助於上帝,走出了自殺的困境。
然而,1910年10月28日,82歲高齡的托翁離家出走,起因是與妻子的感情糾葛。10月31日,托翁偕女兒和醫生趕到火車站,之後病倒在三等車廂。在沿途一個小站上,人們把他抬下列車,送到站長家裡。11月7日,托翁在這裡與世長辭。從離家出走到去世,才不過10天!這簡直可稱作不是自殺的自殺,或者說,是另類自殺。列文沒有自殺,列文的塑造者——或者說,列文的原型——托爾斯泰卻以另類自殺方式,告別人世。為什麼會這樣?誰能說得清楚?實在太過弔詭了啊。
所以,自殺,還是不自殺?生存,還是死亡?還真是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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