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的正確打開方式 —— 讀托爾斯泰的《克萊采奏鳴曲》之《謝爾蓋神父》

很巧和jiadi都讀了這本號稱托爾斯泰最奇特的作品《克萊采奏鳴曲》,包括六個或長或短的故事,發表於1873至1889年間。又恰巧都為這些故事寫了文章。閱讀經驗因為是從男性女性不同的視角來切入不大相同。但相同之處,是都看到托翁對貴族的虛偽、愛情和婚姻的虛妄、以及人生的虛無強烈的毫不剋制的批判和厭倦

這讓我想到17世紀荷蘭黃金時代的靜物畫,它們源於商品經濟的昌盛,然而那些乍一看華麗、精緻的靜物,常常是些腐爛的水果、傾倒的酒杯、和乾癟的頭骨,提醒終日享樂的人們生命轉瞬即逝、一切皆如追風 (見題圖)。


就托爾斯泰來看,男人飽受折磨。這既可悲又諷刺。可悲的是每個男人深陷其中無力自拔,諷刺的是男人的力比多驅使他不斷的去追求最終會轄制他的快樂。他是一個可憐蟲,但是一個自討苦吃的可憐蟲,因而不值得被憐憫。折磨男人的,無外乎是是貴族的虛偽,女人的狡詐,和婚姻的庸俗虛假。男人固然是墮落的,但他們認為令他們墜入更深的深淵的,是那些看起來純潔的、美麗的、高貴的姑娘們。

托翁用充滿譏笑的口吻寫,她們把男人們迷住,並讓他們信以為真她是天使、是拯救,可結婚以後,特別是生孩子以後,女人就完全變了,開始無緣無故的發怒、嫉妒、爭吵、性冷淡和充滿控制欲。男人們的美夢幻滅了,信仰也被一同擄去。他們開始庸庸碌碌的過日子,開始偷腥,在嫉妒中殺妻,在被妻兒的拋棄中死去,在懼怕被人嘲笑時而出家。

就算是公馬也逃不過被母馬陷害的命運。在《霍爾斯托梅爾》篇中,這匹擁有貴族血統的名馬,要不是年輕的時候對一匹母馬動了情,也不會被煽,導致一生悲慘的遭遇。總之,婚姻和女人是個騙局,她們令人遐想、憧憬、但一旦把你逮住,會帶來無窮無盡的煩惱。而男人的力比多卻讓這成為每個男人無法避免的宿命。明知是個陷阱,還是義無反顧的為她們深深著迷。

把女人和婚姻寫的如此不堪,大概既有對貴族和資產階級美夢幻滅的嘲諷,也有托翁自己婚姻不幸福的原因,和妻子即使彼此憎恨著也要過一輩子。耶穌說你們要愛仇敵,但有時候愛配偶比愛仇敵還難,為什麼呢?因為仇敵不常常在你面前,配偶卻天天環繞著你,說讓你生氣的話,做讓你生氣的事,離我們最近的人,往往是我們最大的仇敵。所以托爾斯泰的感嘆大概是,「我真是苦啊,誰能救我脫離這取死的婚姻呢?」

托爾斯泰的這幾篇故事,雖然講的不過是些婚姻啊、愛情啊、家庭裡面的瑣瑣碎碎,卻無一不透出一股寒氣,無一不印照出人心的詭詐、冷漠、以及深不可測的惡意。憎恨著自己太太、以及被她們所憎恨的主人公們,也因此憎恨著身邊的每一個人;這大概是每一個婚姻不幸福的人都能感受到的。以及作者對這惡意的忍無可忍,用毫無克制的筆觸極力展現人之可卑、可賤、可恥、可憐的本相 —— 那一切高貴品質的反面。

比如他寫一個太太親吻丈夫的前額道晚安的時候,「當她吻他的時候,他對她真是恨之入骨,只是強忍著才沒有把她推開。」

寫男人對女人婚前婚後態度的轉變,「每當我看到一位太太穿著舞衣,打扮得花枝招展,我就感到彆扭,感到可怕,可現在我簡直感到恐懼,因為我看到得無疑是某種對人們有危險和違法的東西。我真想去把警察叫來,請求他們保護,以便抵禦這種危險,並要求取締和掃除這類危險品。」

把女人比作魔鬼,「(那個人的)女兒一頭金髮,十分白嫩,是一個蒼白、豐滿、非常矮小的姑娘,她有一張受驚的、孩子般的臉和很發達的女性體態……她拿起他的手,吻了吻,然後伸出一隻手摟住他的腰,緊緊地偎依著他。『你要幹什麼?』他說,『瑪利亞,你是魔鬼!』

托爾斯泰自己有沒有厭女症,我不知道。但他所書寫嘲諷的貴族和資產階級都是些厭女症晚期。但諷刺的是,他們所深深厭棄的,恰恰也是他們的拯救所在,來自一個捨棄自己的女人的拯救

這個拯救的故事,就是《謝爾蓋神父》。這次,托爾斯泰沒讓他的主人公進入婚姻,反而是進了修道院,探索另一種獲得拯救的可能。在某種意義上,宗教和婚姻類似。她們都散發聖潔的光芒,向城外的人伸出橄欖枝,發出邀請,來吧,你可以獲得永恆的幸福和寧靜,但別忘了你要支付的,是你整個的人和靈魂。婚姻成為一種信仰,而宗教則成為與神的聯姻。

但如同那些在婚姻中慘遭失敗的主人公一樣,修道院里的謝爾蓋神父也失敗了。在婚姻裡面不願意支付自己的美男子卡薩茨基,同樣在修道院里也做不到完全把自己交給上帝。

美男子卡薩茨基成為神父,是因為得知本以為白璧無瑕的未婚妻原來給沙皇做過情婦,看看,還是和女人有關。進修道院,一方面,是對未婚妻的信仰的落空,需要一個新的信仰支撐自己,另一方面,是為了表明他站的比他高的人更高,可以俯視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他完成了一切要求於他的,甚至隱居起來苦修,終於成為一名小有名氣的神父。但到最後,還是被自己的力比多打敗了,誘惑當然又是來自於女人。

被擊垮的神父想到了小時候認識的一個卑微的、可憐的、但性情如天使一樣的女人帕申卡。這簡直就是托爾斯泰創造出來的一個女性基督。她「不能說笨,但乏味,渺小,可憐」,無時無刻不在為別人著想,總在奉獻自己。聽起來好像以賽亞書里受苦的僕人:

他無佳形美容,我們看見他的時候,也無美貌使我們羨慕他。

?他被藐視,被人厭棄,多受痛苦,常經憂患。他被藐視,好像被人掩面不看的一樣,我們也不尊重他。

他誠然擔當我們的憂患,背負我們的痛苦,

這個女人是托爾斯泰為謝爾蓋神父找到的拯救。謝爾蓋窮其一生想做到的,這個女人每天都在默不作聲的、毫不在意的做著——這件事就是「舍己」,或者說,把自己交給上帝。看過了人世繁華、又追求過宗教聖潔的謝爾蓋神父被這樣一個女人深深的震動,他似乎重新找到了生命的價值和意義。

《謝爾蓋神父》是托爾斯泰創作的寓言。這個寓言的諷刺在於,貴族和資產階級所熱愛的——女人、財富和名聲,一切的積累,到最後都變成他們的深淵,是荷蘭靜物畫里的頭骨和酒杯;而他們所厭惡藐視的——貧窮的、平庸的、軟弱的、無佳形美容的,捨棄自己的,卻是他們的拯救所在

然而婚姻的拯救在哪裡?對於那些貴族來說,他們無法獲得拯救,因為他們做不到帕申卡的「舍己」,他們是自私、自我中心、窮盡手段滿足己之慾望,他們的婚姻必然四分五裂。而托爾斯泰自己也是沒有辦法在婚姻里幸福,因為他也沒有找到或成為《謝爾蓋神父》中的「聖女」。他大概對自己也是極度失望的。

婚姻走到最後和信仰的成聖都是一樣的道理,所依賴的並非人的努力,也並非對方的改變,不是determination或者perseverance。所依賴的只能是舍己。而這個舍己並非「刻苦己身」的修練,而是一種看重那更好的(終極的美和善),就輕看眼下這個次好的(己)。舍己不是犧牲,犧牲帶來更深的苦毒和傷害。舍己是丟掉「爬滿虱子的華美的袍」,穿上潔白光明衣的意思

婚姻和信仰,是對「己」挑戰最大的兩個地方,是我們要做主卻偏偏不能做主的地方。托爾斯泰竭力描述的婚姻的惡,其實婚姻里哪有善惡呢?有的只是捨棄和堅持罷了。在基督教的信仰里也是一樣,神的善和人的惡已經是一個a priori,神所要求於人的,就是一舍一取,舍掉自己,跟隨神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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