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志千里(九)危城二
四喜再醒來時,日頭早已過了中天。
久睡帶來的眩暈搞得他頭暈腦脹,但寶貴的休息除了讓他緊繃的身體得到了放鬆,也讓他有精神看清眼前的一切。
頭頂的岩石天棚仍舊在昏暗中露出粗糙的灰色,不遠的岩壁上,一片小小的明亮光斑正在自得其趣地微微抖動。四喜愣愣地盯著那抹調皮的亮色,腦袋像是黑鐵鍋里熬煮的漿糊,記憶正從那鍋底慢慢騰起,「咕嘟咕嘟」地翻著氣泡。
孫叔手上的老繭、韃子刀上的閃光、噴涌而出紅得刺目的血,從腦中陰暗的深處漸漸擠了出來,罩上了暗紅色的薄紗,讓人的心跳越來越快。魁梧的壯漢、黑瘦的中年男人、肩膀上的傷口,也伴著泵入心臟的血液,猛地衝進了他的腦海,四喜猛地翻身坐起,在奔逃中近乎綳斷的肌肉呻吟起來,讓他渾身痙攣地發起抖來。
一雙堅實但又溫暖的手按住了他的前心和後背,將他穩穩扶住:「你醒了。」那個黑瘦的中年人微笑地看著他,一身黑袍蒙上了暗黃的塵土,卻映得領間那塊白色的小布片顯得越發雪亮挺括。
中年人輕按著四喜因痙攣而顫抖的胳膊,並不在意四喜躲閃的目光,只是溫言問道:「你還記得在洞里暈倒前的事情么?」
「記得。」四喜咬著牙,忍受著渾身肌肉的酸痛,儘力地點頭,他知道面前的人救了自己一命。
中年人笑了,扭頭喊道:「阿大,過來吧,這個小兄弟不會再把你當鬼了。」
四喜這才注意到不遠處的山洞洞口,那個魁梧的壯漢正蹲坐在地,手裡摩挲著什麼閃亮的東西,就是那東西在岩壁上映出了明亮的光點。
那壯漢將東西收回懷裡,抬頭看看,拍拍屁股站起身,嘴裡吭哧著走過來,手裡端著一個銅色的小缽,缽里有溫暖的熱氣緩緩飄起,伴著壯漢行走的節奏,撞碎在他寬大的衣袍上,描出粗獷的線條。
「喝吧。」那被叫做阿大的壯漢瓮聲瓮氣道,將小缽推了過來。
中年人笑笑,接過缽,就手扶著四喜喂他喝下。
缽中的東西很是黏稠,入口有淡淡的奶香,這股噴香的暖流滑下四喜的喉頭,將他那久已水米未進的腸胃熨燙得整整齊齊,舒適不已。
吃食入口,人就有了三分精神,四喜只覺得渾身暖洋洋地,四肢似乎已運動如常,他掙扎著爬起身來,沖著兩人撲跪在地,額頭在地上磕出了響聲:「兩位大師再造之恩,小人無以為報,願來生做牛做馬報答。」
中年人聽著這喬模喬樣順口溜般的話,只是笑而不語,那壯漢更是仰頭哈哈笑出聲來,中年人上前扶起四喜,讓他仍舊在墊子上倚坐著,這才問道:「小兄弟說話倒是爽利,以前讀過書?」
四喜撥浪鼓般搖著頭:「那哪能,書那是有錢有望人家才能讀的哩,咱窮人家去讀書會折壽的。」
「哦?」中年人略有幾分驚訝:「那你從哪學的這些話?」
「聽戲詞兒啊,這都是戲班子口頭語兒。」見到兩人和藹,又說到戲詞,四喜來了精神:「幾年前逃難的時候,我進過戲班子,學得可多了。」
「登過台?」
「沒有……」四喜閃亮的眼神暗了暗,不由地垂頭出了口氣:「後台打雜的。」
「是這樣啊……」
「哎,別看沒扮角兒,我可都會!您瞧著~」也顧不得兩腿的酸痛,四喜一骨碌竄起身來,右手擱在額前,左手撇向身後,搭出一個亮相,頗有幾分架勢:「瞧好了——我劉老三今日來到紅新浦,誓要把那冤讎報還完……」
嘴裡唱著,身上也不耽誤,左手上挑,右手下抹,就要再亮個身法,哪料肩頭的傷口到底還是給他找了不痛快:「哎!」傷口的疼痛像是千百支小針般扎得他動作一滯,整個人站立不穩,就往石筍尖利的地上倒去。
「嘿!」急切間,阿大闊步上前,一把拽住四喜,將他抱在懷裡,皺皺眉覺得有些變扭,又把他推遠了些,兩隻大手仍是穩穩四喜抓住胳膊,免得他再次跌倒。
「輕些。」那中年人仍是平平淡淡,不知是在責備阿大還是在囑咐四喜。他指點阿大扶著四喜坐好:「小兄弟,你這肩膀雖然沒傷著筋骨,可畢竟傷口也是不小,這些日子多少還是要當心些。」
「欸,多謝兩位大師。」四喜好懸沒回過神來,被攙扶著坐回毯子上,看著胳膊皺眉呲了呲牙,抬頭望望洞外太陽投下的淡淡影子,問道:「大師,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中年人仰起頭似在心算:「已過正午了,怕是到了未時,你這一覺好睡。」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低頭看著四喜笑笑道:「小兄弟,你為什麼總管我們叫大師呢?」
四喜眨摸下眼睛:「兩位大師穿的雖然簡單,可黑袍模樣都差不太多,款式又是從沒見過的,不像耕田貨郎,又不像老爺和吃軍糧的,倒像是和尚身上的道袍。」他又瞅了瞅阿大的腦袋:「這位大師光著頭呢,一看可不就是走四方的和尚么。」
阿大聞言摸了摸帽子下的腦袋,似乎不大高興,賭氣地扭過頭去,鼻子噴出氣來,倒像是春田裡的耕牛。倒是那中年人呵呵笑起來,點點頭:「你這個小兄弟雖然面相憨厚,人也實誠,心裡倒是粗中有細,有幾分見識。」
得到了「大師」的誇獎,四喜不由得有些高興,少年心性,總是喜歡別人誇讚。他來了幾分興頭,也不在著惱肩膀上的疼痛,只是問道:「兩位大師是從哪裡來?」
「從東南方來,很遠,要過海,還要過河。」
「往哪裡去?」
「往北去。」
「咦,往北?」四喜楞了一下:「難道是要去北邊化齋?」
中年人笑了笑:「倒的確是要去北邊化緣,但化得不是齋。」
「那化得是什麼?」四喜大為驚奇。
「化得是人心。」四喜甫一聽,沒太琢磨明白意思,再一細想,只嚇得背後冷汗倒流!化人心,這莫不是吃人的妖怪!
那中年人見四喜臉色煞白,心裡有些奇怪,但轉瞬也就是明白過來,哈哈大笑,拍著四喜的後背:「小兄弟,別害怕,我們化的不是人腔子里的人心,是民心。你可知道什麼是民心?」
四喜點點頭,想了想,又搖了搖頭:「戲詞里有過,什麼民心為粥,好像是什麼吃食點心。」
這下子,連阿大都笑了起來,中年人笑著搖搖頭:「民心,就是老百姓的心思,就是老百姓喜歡什麼,贊成什麼。民心是天底下最重要最厲害的東西,誰也比不上的。」
四喜似懂非懂:「最重要最厲害的東西,那豈不是比皇上還厲害?」
「就是比皇上還厲害。不要說是皇上,就算是比皇上還厲害的人,只要負了民心,終究都會被趕下龍椅來。」
四喜目瞪口呆:「那……那不是造反!要殺頭的!」
中年人笑容不改,但聲音似乎沉重了一些:「被殺頭不是因為造反,而是因為民智未開,民心不齊。只要民心擰在一起,皇上也沒法砍下老百姓的頭!」他看著仍是疑惑不解的四喜,問道:「小兄弟,你聽說過庶教么?」
「薯窖?」四喜心中疑惑,但想來這位大師這般鄭重,總不會是在說窖紅薯的話頭,只好搖了搖頭。
「庶教,就是庶民的教,就是老百姓的主張,」他指了指自己衣領前那塊挺括的白色,又指了指身後的阿大:「就是我們的教。天祖降下慈愛和旨意,讓世間人個個平等,個個友善互助,好凝成一股繩,套在那些欺壓百姓吃老百姓骨頭的惡人脖子上,拽翻所有惡人的宮殿,讓咱們老百姓從此有糧食吃,有衣穿,不用交租交賦,過上真正的好日子。」
「有糧食吃。」四喜的眼神亮起來:「那是不是頓頓有大米飯吃,熱騰騰的大米飯就噴香的大饅頭,再也不用吃那紅渣子(註:高粱米,色紅,入口粗糲)了!」
「對!」中年人斬釘截鐵:「只要咱們老百姓一條心,就能吃上這大米飯就饅頭。」
「真好啊……」四喜喃喃自語。
中年人看著四喜神往的樣子,微笑著搖搖頭,正待說什麼,卻聽到阿大在一旁咕噥道:「老師,日頭斜得厲害呵。」
中年人聞言一頓,回頭望了望洞口蒼白的陽光,猶豫片刻,回頭向四喜說道:「小兄弟,不瞞你說,我們得趕緊往北走了,不然便會耽誤了約會——這兩日遇上你,是你我的緣分,但也當真耽擱了不少時候。」
四喜一時間有些發懵,心裡像是被掏去了什麼,只覺得空蕩蕩的不知說些什麼好,正遲疑間卻聽得中年人開了口:「小兄弟,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走?」
曹變蛟端坐在大堂正中。桌上的茶早已冷了,可一旁的任大升仍緊握著茶杯,好似從未注意到手中的涼意。
「韃子怎麼說?」曹變蛟淡淡問道。
「稟將軍、監軍——」堂下跪倒的親兵行禮答道:「韃子要求有三,一是城上虎蹲、火器全部要推下城外;二是北門立時打開;三是城內守兵下城,空手列隊出城。」
曹變蛟手掌在身下木椅那花紋繁複的把手上擦拭著,一雙銳眼直視著堂口照壁上那威武的虎紋。
「子誠,這可不能答應啊……」任大升的臉好像一夜間老了十歲:「這要真是按照韃子的主意辦,咱們可真就是砧板上的魚肉了。」
「監軍放心,咱們即便是刀下魚肉,也有滿身硬刺,哪裡有他們要如何,咱們便如何的道理。」曹變蛟溫言道。他轉過頭來詢問親兵:「王將軍可仍在城頭?」
「王將軍在城頭招呼守城,調劑兵馬,處置得頗為妥當。」親兵答道。
曹變蛟點點頭:「城裡可有什麼風聲?」
「還好。韃子停了炮,大家都能喘口氣,擦擦臉喝兩口熱湯。只是……」親兵頓了一頓。
「直說。」
「是!」親兵又行了一禮:「只是有傳言將軍只是耍嘴皮子功夫,說是誓死不降,被韃子幾炮打破了膽,現在又和韃子通書信,將軍和監軍定是要用大家的性命換自己的富貴了。」
「胡說!」一旁的任大升勃然而怒,狠狠地將手中的茶杯頓在桌上,茶湯飛濺而出,沾濕了他憤恨顫抖的袍袖。
曹變蛟皺著眉心,並未說話。他沉思片刻,吩咐道:「無妨。你且回去,著人告知韃子,就說我城內兵將甚多,心尚不齊,急切間無法開城獻降。待我這邊收攏好人心,便立時開城。」停了停,他又道:「你另傳話過去,教王將軍選派得力之人暫管城頭,並將城內有品級的軍校五中抽三,一併帶來堂前聽令。咱們自己的兵,也都叫過來。」
親兵接令而去,堂下老兵想進來打掃,又憚懼監軍老爺盛怒,在門外彷徨不已。
堂上兩人靜坐無語,只聽得任大升手中茶杯敲擊在桌上的細碎「磕磕」聲響個不停。曹變蛟按住任大升顫抖的手臂,將茶杯接了過來,和顏注視著任大升,直到他嘆出了口中那股濁氣,垂下了眼帘。
曹變蛟溫言道:「監軍可信得過變蛟?」
「自然!安盛危城,全仗子誠了。」任大升眼眶微紅。
「那變蛟略有拙計,請監軍指點一二。」
……
……
……
並未耗費多少辰光,王盡忠已帶著一班將校侯在堂下了,人人滿身塵土,疲憊不堪,被照壁兩側規規矩矩列出隊來的親兵們圍在其中,臉上或有不解,或有驚疑,百人百態。
曹變蛟跟在任大升身後半步邁出堂來,堂下眾人紛紛行禮,或跪或躬,聲音多半嘶啞乾澀。
任大升沖曹變蛟點點頭,曹變蛟走上一步,令眾人起身,朗聲道:「今日我軍雖被困此地,監軍早有對策,已囑咐曹某妙計,眾將校須上下一心,嚴守號令,不遵者斬!」
「屬下聽令!」眾將校沒想到曹變蛟會說這話,心中皆是一凜,齊齊答應。
曹變蛟點點頭,手握腰間寶劍劍柄,沉聲道:「我輩身受皇恩,食朝廷俸祿,負國恥家仇,豈能投降於韃子,令仇者快親者恨?!此刻監軍與曹某在此對天行誓,我二人若有一絲投敵背國之心,天誅地滅!」
眾人聽得這話,臉上驚疑之色不禁都消減了幾分,靜靜站立聽著。
「投敵絕無出路,而出南門,中伏必死。」曹變蛟細細為眾人解說利害,只聽得眾人面上白中透出幾分青灰來,不消說,堂下眾人必是有不少私下傳言過突出南門去的,此刻聽明白危險處,頭頂額心不由地都沁出細細的汗來。
「我們一幫子大老爺們莫非就在這等死?」不知是誰說出聲來。
曹變蛟循聲望去,軍校們像是被如劍般銳利的目光劈開的水一般紛紛閃開,露出那個出聲的魁梧漢子來。曹變蛟看著那個甲上沾染滿血跡和烏黑的漢子,問道:「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馬兵百總張一盛。」那漢子直視著曹變蛟的目光,回答道。
「說得好,是條漢子!」曹變蛟稱讚道,他指向張一盛:「今日便升你做把總。」
張一盛本以為曹變蛟會借口自己出言不遜而降罪,沒想到卻頒下恩典來,急忙跪下道謝。
「不必謝我。」曹變蛟道:「謝你自己。今日你我能否博出這條命,也不必看曹某,而是看你輩自己是否有膽量!」他對眾人說道。「今日監軍與曹某容那韃子書信往來,不是要降,而是虛與委蛇,要為大家謀一條活路。你們仔細聽我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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