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戰(發一篇舊作,休整10天,寫一個新的中篇)
他是勇敢的,此外一無所有。
夕陽西下,費連南貼著水滑入河中,金色太陽在水面輕輕的顫抖。河邊枯樹上一隻黑色的老鴉,哇了一聲,掠向遠方。
費連南深吸一口氣,潛入安靜溫暖的水中,水面又慢慢恢復了平靜,波浪柔和緩慢的蕩漾出去、伸向遠方。
許久之後,他才無聲無息的從河岸另一邊鑽出來,一抬手往岸上扔了條活蹦亂跳的刀魚,另一隻手頂著只水淋淋的油紙包裹。去年冬天山裡大雪凍死了不少人,不久,費連南分到了一桿長槍,還有五顆子彈。他想了很久,最後用狍子油把槍封了起來,外麵包上油紙,沉到河裡,誰也不知道。
山裡的幹部放了消息,鬼子要從縣城裡運一批糧食出來,各村的民兵都集合,到東溝射陽河邊打鬼子,時間定在十八的夜裡。
費連南扯了根柳樹枝把魚串了起來,掛在樹梢上,脫下小褂死勁的擰了擰,又用力抖開,搭在肩膀上。他心裡想五顆子彈能打死多少人呢?之前他捉魚的時候,遠遠中了一火銃,左邊身子中了十幾個圓溜溜的鐵珠子,一個一個用刀挑出來。可在家躺了大半個月,他又能走能跳,只是身上多了十幾個發白的圓疤。
夏末的傍晚,靜的可以聽到河中緩慢的流水聲,費連南扯了根柳條把魚給穿了來起來,家裡沒有油了,可魚還是得逼著媳婦吃。去年秋天的時候,費連南娶了媳婦,現在肚子都趕上水桶粗了,再到秋天的時候,就要生娃了。「等有了娃,人就有奔頭了,把屋頂的草整整,再多備些柴,就準備著過冬了。」
收糧的時候,鬼子摸黑牽了好些黑背狼狗到村裡找糧食,他們趁夜把村裡所有的糧食都搜走。可是村裡人早就把糧食埋到地下,蓋上混了大糞的土,再厲害的狗也找不出。鬼子找不到糧食,就放火燒了幾間房,還把人綁在樹上練刺刀。長槍上加把刺刀,又細又長,比鬼子還高,一下子就扎進肚子里,拔都拔不出來,村裡人看了都嚇得跪在地上給他們磕頭,可最後鬼子到底沒有能找到糧食。村頭缺耳二叔說被刺刀捅死也算個痛快,二十年後又是一好漢。
太陽早就下山了,西邊還是紅彤彤的透亮,像砍頭後,人脖子里噴出來的血一樣。砍頭費連南也看過,前年秋天他剛和山裡的隊伍接上頭的時候,他就看過。帶他接頭的張喜年管叫他們幹部,費連南也跟著叫他們幹部。那個時候鬼子的據點還沒修這麼遠,山裡也還能喝上粥。幹部們抓到一個漢奸,費連南不認識,不是保安隊里的人。保安隊一百多號人,費連南都能叫出名字來,這個他不認識,黑瘦的臉,衣服髒的成了黑色,乾瘦的只有一把骨頭,低著頭五花大綁的捆著。幹部們說他是漢奸、叛徒,要砍頭,子彈要留著殺鬼子。一刀下去,腦袋就下來了,一直滾,一直滾,一直滾到費連南的腳底下,眼睛還睜著,直直的看著天。再後來冬天到了,山上也斷了糧。
「要是真的打散了就跑,槍是最重要的,抱著槍,走小路,往山裡跑,鬼子追不上你。過一陣子在回頭找我,還能接上頭,還一樣打鬼子。」這是張喜年對他講的。張喜年老說自己欠費連南一條命,捉水鳥的時候,費連南中的那一火銃就是張喜年放的。「要是不行了,我就跳到河裡去。」
費連南心裡想,鬼子是不會下水的,他們怕水裡的水鬼,村裡的老輩都這麼講;山上啃樹皮,臉色發青的幹部也這樣講。到了水裡,鬼子養的狼狗也沒用,這是費連南知道的,那些狗都是尖耳朵、背上的毛黑的發亮,可狗鼻子再靈也過不了水,一下水什麼味道都沒了。只要到水裡,費連南就不怕了,他一口氣能竄半條河。「要保住命,將來打鬼子的機會多呢。命是最重要的,保住了命,才能幹活,死了就什麼都沒了,沒有鬼,也不能投胎,山裡的幹部都是這麼說的。」張喜年是接頭人,認的人比費連南多,知道的事也比費連南多。可村裡的人都不要見他,搖鈴算命的瞎子說他食腐肉,面帶屍氣,命犯諸仙,必死於會山之陰,費連南要是繼續和他混在一起,早晚也死於非命。
費連南不信搖鈴瞎子的話,三年前,他老娘就是聽了搖鈴瞎子的話,喝大糞,吃鼓皮死掉的。費連南信張喜年,他覺得張喜年不會坑他,張喜年說的話都在理。聽說這次鬼子是帶著糧食出來的,要是能搶下糧食來,那就能喝上碗小米粥了。
十八的夜,淅瀝瀝下起了蒙蒙秋雨,撒在人身上,夜風一吹透心涼。山上的幹部和各村的民兵都趴在土坡上,鬼子的汽車聲透過蒙蒙秋雨遠遠的傳來,像是夢中的鼓點聲。費連南心裡總覺著有些不對勁,他想找張喜年問問,可怎麼都找不到他,聽著鬼子的汽車聲越來越近,握槍的手不知為什麼忽然抖了起來。呯!不知是誰首先開的槍,漆黑的雨夜裡忽然火光四射,四面八方都是槍聲,人聲、風雨聲,子彈貼著腦袋嗖嗖的響。黑地里,費連南暈著腦袋一口氣打完了五顆子彈,他抱著槍,耳朵什麼都聽不到,眼睛裡一片黑暗,只知道往沒聲的地方跑。
再沒人比他更熟這山、這河了,他在這活了二十多年,山上有幾塊石頭,河有幾道彎他都知道。沿著河走,不多遠就轉到山後,到那裡就沒人能找到他。
費連南提著槍,貓著腰,沿著小路,一口氣跑到了山崗上。雨已經停了,山風凜冽,吹散了天空的烏雲,月照在山脊上,爛銀一樣的燦爛,漫山遍野的桂花香包圍著費連南。山下的槍聲,遠遠聽來像年關尾聲的零星爆竹一樣,透露著蒼白的喜慶和莫名的悲傷。
費連南看著腳下漆黑蒼茫的大地,心中忽然被惆悵和憂鬱所包圍,一瞬間,他感覺到非常孤單,非常脆弱,這平日里熟識的亂石,青松,忽然間變的陌生而令他恐懼。看著腳下漆黑的大地,費連南感到異常的疲倦,他像是被抽去經骨一般,軟綿綿的滾下了山崖。
這藏青色的天空,忽然變的魔幻一般,妖眼一樣的藍……
夜戰之後,鬼子把炮樓修到了村口,山上的幹部全給打散了,一直到第二年的秋天才又和村裡人接上頭,接頭的還是張喜年。村裡人再也沒有見過費連南,會水的孩子們摸魚的時候,發現山腳下河裡一處魚蝦特別肥,除了魚蝦,他們還帶回來一根彎掉的槍管和一個冷深深的頭骨。費連南的婆姨生了娃後不久就改嫁了張喜年。娃能走路的時候,鬼子坐汽車走了,張喜年從城裡領回來一張獎狀,他說費連南是寧死不屈的英雄.
好多年以後,費連南還是英雄,張喜年給當作叛徒砍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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