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玄鳥矣,降而生商乎?
《史記·殷本紀》展卷即云:
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
於是,世以為殷之始祖契,以玄鳥之卵生。蓋天降聖人必感精物而化成,乘天地之正氣,乃能代天化民。太史公所記,後世因之。間或有不信,以為怪力亂神,至近代科學方興,習人類學者或以圖騰之說彌縫其中。
《商頌·玄鳥》云: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
習新文學者,或因玄鳥卵生之故事,以殷商史詩目此頌。以為希臘有史詩,吾華夏亦有史詩,如此吾之文化方不輸於他者,其實自擾之故也。
然考毛傳則見另說:
傳:玄鳥,鳦也。春分,玄鳥降。湯之先祖有娀氏女簡狄配高辛氏帝,帝率與之祈於郊禖而生契,故本其為天所命,以玄鳥至而生焉。
揆諸毛傳,以契之所生在玄鳥降之時,與太史公所記卵生之說毫無關涉。即如毛說契仍為天所命,亦不失其所以為聖也。然鄭玄箋詩則云:
箋云:降,下也。天使鳦下而生商者,謂鳦遺卵娀氏之女簡狄,吞之而生契。
此與太史公之言相類。後儒言鄭玄之學,以為有宗主有不同,此箋蓋不同者也。鄭氏見解大為宋人所喜,蘇轍《集傳》亦云:
契母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見玄鳥墮其卵而吞之,因孕生契。
朱子《集傳》亦云:
玄鳥,鳦也,春分玄烏降,髙辛氏之妃有娀氏女簡狄,祈於郊禖,鳦遺卵,簡狄吞之而生契。
朱子雜毛鄭兩說,半取毛注,全從鄭言,糅以為義。庶使毛之春分鳦降之時而生契,與鄭之吞卵而生,彌合為一。至楊慈湖更為之說:
夫天地間,怪神之事,何所不有?簡冊所載,耳目所及,若是者多矣。子不語怪神,乃門弟子所記,孔子亦未嘗斷然曰:天下無怪神之事!
然宋時亦有不信卵生之說者,歐陽修《詩本義》云:
毛謂春分玄鳥降,有娀氏女簡狄配髙辛氏帝,帝率與之祈於郊禖而生契,故本其為天所命以玄鳥至而生焉。古今雖相去遠矣,其為天地人物與今無以異也。毛氏之說以今人情物理推之,事不為怪,宜其有之。而鄭謂吞鳦卵而生契者,怪妄之說也。秦漢之間學者喜為異說,謂髙辛氏之妃陳鋒氏女感赤龍精而生堯,簡狄吞鳦卵而生契,姜嫄履大人跡而生后稷。髙辛四妃,其三皆以神異而生子,蓋堯有盛德,契稷後世皆王天下數百年,學者喜為之稱述,欲神其事,故務為奇說也。至帝摯無所稱,故獨無說。鄭學博而不知統,又特喜?緯諸書,故於怪說尤篤信,由是言之義當從毛。
按,《大雅·生民》「履帝武敏歆」,毛云:
傳:履,踐也。帝,高辛氏之帝也。武,跡;敏,疾也。從於帝而見於天,將事齊敏也。歆,饗。
此亦祭祀之事。鄭箋:
帝,上帝也。敏,拇也。祀郊禖之時。時則有大神之跡,姜嫄履之,足不能滿履其拇指之處,心體歆歆然,其左右所止住,如有人道感己者也。於是遂有身而肅戒不復御,後則生子而養,長名之曰棄,舜臣,堯而舉之,是為后稷。
此亦與毛傳不同。《玄鳥》《生民》,毛傳皆主祭祀,或當其時,或當其敬。鄭箋皆主感應,或吞鳦卵,或踐神跡。故歐陽子以為若從鄭言「髙辛四妃,其三皆以神異而生子」,居古之時人尚以為聖賢,若居今日直曰「高辛體虧而不能,遂使所生無一其親」。
呂東萊亦採毛而不採鄭。朱鑑維護朱子之學,強為之說:
履巨跡之事有此理。且如契之生,詩中亦云: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蓋以為稷、契皆天生之爾,非有人道之感,不可以常理論也。漢髙祖之生,亦類此。此等不可以言,盡當意會之,可也。
按,此為潘時舉之說。然最不通之語,當為「不可以言,盡當意會之」。果如是,人人皆以意會,誰人肯讀書,何能論之為學問?是故喜附會者汲汲以之為喜,善考據者則斷不與此論。
洪邁《容齋隨筆》云:
《玄鳥》詩「天命玄,降而生商」之句,曰:春分玄鳥降,簡狄配髙辛帝,帝與之祈於郊禖而生契,故本其為天所命,以玄鳥至而生焉。其說本自明白。至鄭氏箋始云:……鳦遺卵,簡狄吞之而生契。其說本於《史記》,謂簡狄行浴,見燕墮卵,取吞之因生契。……按《漢書》毛公治詩為河閒獻王博士,然則在司馬子長之前數十年。謂為取《史記》世次,亦不然,蓋世次之說,皆出於《世本》,故荒唐特甚,其書今亡。夫適野而見巨跡,人將走避之不暇,豈復故欲踐履,以求不可知之禨祥?飛鳥墮卵,知為何物,而遽取吞之?以古揆今,人情一也。今之愚人未必爾,而謂古聖人之后妃為之?不待辨而明矣。
魏了翁《古今考》云: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毛公止謂春分玄鳥時降,有娀氏女簡狄配髙辛氏帝,帝率與之祈於髙禖而生契,無他異也。又不幸而鄭玄為箋,亦本《史記》等書,謂玄鳥遺卵,簡狄吞之,而生契。又玄之為人,酷信哀平間?緯之書,當是暗引?緯,而隠其所本。近世呂成公《讀詩記》但存毛傳,盡刪鄭箋,良以人類生育決無吞一燕卵而能生子之理也。此二説者既明,則漢髙之生,決無夢與神交而生之理。
除此,楊慎《丹鉛餘錄》亦有考索駁正之說。觀此,鄭氏之箋本自《史記》之說。然鄭玄通儒,豈必止信一書乎?蓋感應、讖緯大行於漢,從鄭玄論此心乃與生俱來,不得不信,故覺太史公之有理,而於宗主毛傳之際轉為不同。而朱子生鄭後千年,豈亦信讖緯感應之說乎?且言理學者最長於格物,如何能於跡、卵格出生育人民之理?
既雲鄭氏本《史記》,夫太史公烏能空言載筆,其所本何也?考漢世經學重傳承,故詩分四家,毛止為一家之言。當毛詩獨重於世,他三家遂自無聞。然於玄鳥之詩,三家豈無異說乎?清范家相輯三家詩,即以吞卵生契之說為魯詩,太史公、劉向諸儒從之,鄭玄箋詩實亦用魯詩。後漢許慎於經學亦稱無雙,其說詩則用毛:
許慎曰:《明堂》《月令》,玄鳥至之日,祠於髙禖以請子。請子必以鳦至之日者,鳦,春分來,秋分去,開生之候鳥也。
許慎之言,實獲古人象徵之心,亦得上古求子之儀。王夫之《稗疏》引之,確為卓見。遂知漢世說「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諸家不同。考《五經異義》:
《詩》齊、魯、韓、《春秋》公羊,說聖人皆無父,感天而生。左氏說聖人皆有父。謹案,《堯典》以親九族,即堯母慶都感赤龍而生堯,堯安得九族而親之?《禮?》云:唐五廟。知不感天而生。
「聖人皆無父」之說頗為荒誕,或以母系言之,雖或可通,然不可不謂之勉強。「聖人有父」之說,可征諸他經,亦可征諸緯,其可信若此。而鄭玄不信:
駁曰:諸言感生則無父,有父則不感生,此皆偏見之說也。《商頌》曰「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謂娀簡狄吞鳦子生契,是聖人感生見於經之明文。劉媼是漢太上皇之妻,感赤龍而生髙祖,是非有父感神而生者也。且夫蒲盧之氣,嫗煦桑蟲,成為己子。況乎天氣因人之精,就而神之,反不使子賢聖乎?是則然矣,又何多怪。
漢興於楚,而楚俗尚巫。考屈子《天問》實肇吞卵之始:
簡狄在臺,嚳何宜;玄鳥致貽,女何喜?
故范家相議論:
吞卵生商之説,自春秋以後有之。緯書《中候》《契握》曰:玄鳥翔水,遺卵,流,娀簡吞之生契,封商。鄭氏據以解經,遂成千古疑義。愚謂稷契皆無人道而生,何以稷棄而契不棄乎?蓋姜原簡狄同為帝妃,履跡、吞卵事或有之,不過聖人降生之徵。履跡、吞卵之後,進御於嚳,因而有娠。理之至常,豈無人道而生者?
范氏之言溫柔,不以吞卵、踐履之故事為虛言。雖或真吞卵、踐履,其後亦必與帝嚳相交,方能生子。否則,帝嚳之子無一親生,卻居君位,縱言神統、帝統俱為玷污。而非人所生之人,豈有治人化人之理?
故云:楚俗好巫,遂多感應。漢興於楚,習於神異。史公之學,別有所承。毛公之傳,徵於禮儀。取諸象徵,上古之風。鄭玄箋詩,昧於當時。不宗毛意,暗擇讖緯。朱子失考,亦因鄭誤。博雅考據,基於常理。常理不格,何言可從?近世學者,更喜其神。西學所言,母系圖騰。於我華夏,終有明證。先進所駁,置之不顧。後生沉迷,經義遂誤。
是故言考據者必先知常識,否則書有神異則迷從之,誤人誤己。又鄭玄因生於讖緯大行之世,而必以讖緯之言為是;我輩生於西學大行之世,則必為西學之理論徵求證據。斯可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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