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猛強：李敖《告別信2》

根據李敖《告別信》改寫。

（1）

你們好，我是李敖，去年83歲，今年84歲。

你們看到這封《告別信2》，我已經不在人世了。

我去年跟你們寫過一封《告別信1》，可能你們很多人都看到過。

現在，我所以重新給你們寫這封《告別信2》，是因為我要把去年寫的那個《告別信1》全部推翻掉。

你們要是沒有看過的，就不用再看了；看過的，麻煩再花幾分鐘時間，把這封《告別信2》看一下。

因為我發現，現在這個才是我最後真正想表達的。

（2）

你們都知道，我是去年初，被查出罹患腦瘤的。

後來在醫院做了放射性治療。

每天得吃6粒類固醇。

把身體裡面搞得像個戰場一樣。

去年10月，我又感染急性肺炎。

經過住院治療後，雖然感染病況趨於穩定。

但是今年1月底開始，腫瘤的病情就迅速惡化。

最後兩個月，意識常常處於不清楚的狀態。

身體弄得極其虛弱。

感覺像是奄奄一息，隨時就要垮掉一樣。

（3）

你們這些沒有死過的可能不知道。

人被病魔纏身以後，最後臨近死亡，還是非常痛苦的。

像我意志這麼堅強的，最後都深刻感受到，什麼叫做被那個魔鬼一點一點摧毀。

在極度痛苦的情況下，我甚至很強烈的想要，主動趕緊早死早超脫。

彷彿死亡都忽然成為一種自覺。

由要我死，變成了我要死。

真真正正體會到了，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4）

像我在最後階段，可能也是身體已經被摧殘得極度虛弱，估計免疫防線都崩潰了，經常高燒不斷。

一方面，身體的溫度一直降不下來，像一台機器已經壞掉，摸上去越來越燙，彷彿就要燒壞的節奏。

但另一方面，又非常的畏寒，一直感覺凍得要死，像是蓋了幾十床被子，都暖和不起來，整個人的腦袋、四肢、還有那些爪子都是縮起來的。

而且，要命的是，還渾身疼痛，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點力氣。別說什麼罵人了，就是自己翻個身，或者上個廁所、解個小便、拉泡屎都像需要人抱。

真是最後差點都要用什麼尿不濕了。

你們是沒有看到，強大的李敖，在那一刻是多麼的脆弱。

（5）

說真的，有好幾次，我都好像已經自己，自說自劃地爬到了鬼門關。

而且好像再努力一下就可以解脫了。

只是那些醫生、護士們，好像一直在後面拽著我、拉著我、抓著我。

彷彿還想再努力把我拖回去。

就差我再最後使勁掙扎一下了。

這些醫生先生、護士小姐們，可能不明白：

那些時候，我其實已經走到了，自己求爺爺、告奶奶想要死的地步了。

（6）

我講這麼多，是想告訴大家，人最後步入死亡的時候，其實思維是跟正常人不一樣的，或者跟那些在世上活得好好的，不一樣的。

這大概就像那種，喝醉酒的，最後已經要進入全麻狀態的，對著皇帝老兒都敢撒潑，好像內心的所有委屈，都敢全部爆發出來。

或者就像那種陷入極度噁心，想要嘔吐的。看到再美好的東西，都覺得噁心得要死，忍不住要往上吐一口。

看來，人之將死，病魔不僅只是摧毀一個人的肉體，而且是摧毀一個人的精神、摧毀一個人的意志、摧毀一個人的所有理性和邏輯。

最後真的是像什麼都不想再理了，只想趕緊離開這個世界，趕緊撒手人寰。

不管什麼悍將，都會經過這一遭的。

（7）

我記得去年在告別信中，跟各位說過，那時醫生斷定我只有剩下兩三年時間可活，我就想在這最後的時間，抓緊干幾件事情。

第一件是，抓緊把我的《李敖大全集》再加編41-85卷。

但現在看來，已經感覺沒有必要了。

人之要死，就是要邁向撒手歸去，如果還有什麼放不下，只是還沒有真正走到那種生命的盡頭、死亡的邊緣。

沒錯，我確實寫過很多東西，收錄了很多漂亮的、罵人的話，但那些想想，其實也不過就是一堆唾沫星子。

即便真的都是什麼傑作，如果挽救不了一個人，已經不想再混的心，對我也已經毫無意義。

就像再偉大的作品，包括那些獲過什麼諾貝爾獎的，如果在沉重的死亡和訣世之前，它仍是什麼都挽救不了，那就也是非常輕浮的。

也許，我從前那麼在意的那些著作，只不過是一些可以為我博得一些名望，讓我變得像個明星，使我在這個世界混得很好，獲得很多擁蹩的東西。

但現在，最後要走向死亡了，要走向大覺悟了，就會終於發現，原來那些其實都是一堆一文不值的東西。

（8）

我在去年的告別信中，還說，想抓住最後的時光，和我的家人、友人、仇人好好告別一下。

並把它講得很漂亮，說可以將這理解成是，大家人生的最後一次會面——再見李敖及此之後，再無相見。

而且說得非常動聽，說自己希望這次最後的會面，大家能夠都是真誠、坦白的。不僅有我們如何相識，如何相知，更要有我們如何相愛又相殺。

我還承諾：

對於來賓，我會對你說實話；我也想你能對我講真話。言者無罪，聞者足戒。或許我們之前有很多殘酷的鬥爭，但或許我們之前也有很多美好的回憶；我希望通過這次會面，能夠讓我們都不留遺憾。這是我對大家的承諾，也是我對大家的期盼。

我甚至幻想：

對於來賓，不管你們身在哪裡，我都會給你們手寫一封邀請信。邀請你來台北，來我書房，我們可以一起吃一頓飯，合一張影，我會帶你去看可愛的貓，我會全程紀錄我們最後一面的相會，一方面是留作你我的紀念，另一方面也滿足我的一點私心：告別大陸媒體近10年了，我想通過這些影片，讓大家再一次見到我，再一次認識不一樣的我，見證我人生的謝幕。

（9）

不過，現在看來，這些也都沒有必要了。

我想，自己當初所以會有那樣的想法，可能也是因為，自己當時的身體，還處於一種可控的狀態，所以還有些像正常人一樣的思維，還能像普通人一樣輕浮。

就像，你也可以說，那不過是一種矯情。

畢竟，我想跟大家坦誠，大家也不一定願意跟我坦誠。

我已經是將死之人了，而你們卻還都身體倍棒，吃嘛嘛香。

我們根本就已經，不是處在同一個層級。

我已經是不準備再混了，而你們還要繼續在這個世上混下去！！

其實，我寫完那個《告別信1》後，隨著身體開始迅速惡化，就感覺好像整個人，一下突然變得越來越像個豆腐兵似的，不僅扶不起來，而且好像稍不留神就會隨時碎成渣子。

你們是沒有看到，原來那個總是大放異彩的李敖，曾幾何時也變成跟個孫子一樣。

所以，後來，很多朋友真正主動要來看我，倒是都被我堅決的回絕了。

就像自己已經走到了，要回絕全世界的地步。

本來，我打算跟大家分享一個不一樣的李敖的。

沒想到，最後自己卻變成，另一個自己也不認識的李敖。

（10）

我在《告別信1》中說：

我這一生當中，罵過很多人，傷過很多人；仇敵無數，朋友不多。

我想藉此機會，在這封信，把這句話改一下：

我這一生當中，罵過很多人，傷過很多人；仇敵無數，朋友不多。但粉絲卻很多。所以其實不過是大家愛看熱鬧的比較多罷了。並不是我這個人比較精彩，只不過是大家都比較無聊。

我走了。

最後跟大家告別了！！

雖然我是一個有爭議的人。

但我知道，還是有很多人把我當做什麼偶像或者大神。

我想最後再跟大家說一句：

可能確實有不少人喜歡我。

但其實偶像就像女神一樣。

很多人都喜歡，就會像每個人都想上去摸一把，最後就把偶像弄髒了。

我曾說過，自己要：

以玩世來醒世。

以罵世來救世。

也希望你們熱愛的我：

還是以離我遠一點的方式，靠近我。

不然，把我捧噁心了，愛我其實也是毀我。

而且也永遠學不會，像我一樣獨立——看到一窩一窩的，都跟嘍啰似的，就總忍不住，想一腳把它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