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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季花開9

9

這是我第一次坐火車,目的地是五百多公里之外的山西太原。我靠著窗子,看到成排的樹一轉眼就落到好遠的後面。向南笙帶著薩克斯沒有吹一直在練指法。他嘗試著和我聊天,卻也沒什麼話題可聊。剩餘一些調皮搗蛋的男孩子在兩三個小時之後沒了折騰的勁,坐在那個對於他們很寬敞的座位上呼呼大睡。一行前來共十一個人,兩位社會老師加上九個孩子。我是唯一一個女學生,為此學校特意派出年輕的實習老師陪我做伴。她姓劉,從上火車之後手機發簡訊一直沒停,估計是男朋友在千里之外傳來的問候。我拿出了數學奧數題開啟學霸模式,解出一道很難的題大約花了半個小時。歪頭看到向南笙摟著他的薩克斯睡著了,眼鏡不知道去哪了,變成我並不熟悉的樣子。伴隨著異鄉里味道不同的空氣,列車駛達目的地。

蒼翠的樹枝隨風搖晃向我們招手,九個孩子大部分剛從夢中醒來還很迷惘。安排吃住,在一家不起眼的旅店裡。負責主要工作的男社會老師簡單開了個會,無非是提醒孩子們要注意安全。我和實習劉老師住在同一個屋,放好行李一起檢查儀器的性能,確定沒問題又各自回了宿舍。在沒有手機沒有手提電腦的孩提時代,我們真的是一閑下來就無所事事。劉老師在屬於自己的空間里肆意伸著懶腰,她只是看著我,像大人俯視孩子的居高臨下。劉老師穿著時尚面容姣好而外婆跟我說這樣的女人都是蛇蠍心腸。她看我,我能做的反應便是抱出課本學習。目光聚集在文字上,心思卻麻亂成一團糟。我端正坐姿擺好書本筆直撐了一下午,劉老師就這麼看著我一下午。

此行三天,明天試練習,後天正式比賽。有時走廊會急傳來腳步聲響,我知道一定是男生們在嬉戲打鬧。此時我就像一個重刑犯人,在封閉的牢房裡,有專門的看守盯住我,每當我要開口說話便會告訴我「你說的每句話都可以當做呈堂供詞……」男孩們如同鐵牢之外飛舞的麻雀可以恣意翱翔,我就很恨向南笙推薦我來參加比賽使我煢煢孑立。同時我又非常希望他出現陪我聊聊天。然而,他並沒有。這變成了一種煎熬,火燃起摧毀半隻身子,我看著自己一點一點燒掉另半個身子。吃過晚飯,山西的美味麵食,至今感覺回味無窮。在餐桌上,我瞄了幾眼向南笙,他融進了男生們活躍的氣氛當中。他們把這三個白晝黑夜當成必須爭分奪秒的歡樂時光,而我,三天的有期徒刑。

「向南笙,向南笙。」吃過晚飯我細聲叫他。他和我並排走「怎麼了?」

「沒事了。」

回到屋裡,將頭埋進被窩,不由自主瀉出眼淚。我在想完了,是不是我們的友誼就此到盡頭了,是不是他再也不理我了,是不是我註定孤獨再變成原先那麼一個自卑的我。蒲公英習慣流浪,是因為選擇對了方向,我本被圈養在溫巢當中,卻要我走進狂風暴雨的異鄉。向南笙,我恨你。

若干年後,當我再次回想起那次無線電測向比賽,仍留有深深回憶。我幼稚的躲在被窩裡哭泣,雙眼紅腫極度難過卻因為劉老師在身邊不敢哭出聲音。那過往的回憶就像蒼老的古鐘轟出低沉的哀悼,給我未來的每一天都定了鬧鈴:別再傻了。也許過後的幾年我也做了許多後悔的選擇,而我記著六年級躲在被窩哭泣的這一天,眼淚換不回任何。每個人一生都做過許多錯誤的決定,也可能這些決定,是早已註定必須要發生在固定的人身上。

試練習的那天早上,老師著重表揚了向南笙。他幫助老師維修信號感出現偏差的測向儀器,一直到半夜才睡。多大的諷刺啊,在我發小脾氣的那刻,向南笙豎直了他的標杆旗,好像在告訴我沒有資格去妨礙向南笙成為最無懈可擊的那個人。滿腦子少女心思讓我吃不下飯,所以我就懷著極度悲觀的想法飢腸轆轆的來參加第三天的比賽。

比賽的場地位於太原較偏遠的公園裡,共有全國6個城市的近二百人蔘賽。主持台上方豎起一塊電子屏幕,滾動播出每個參賽選手的比賽時間及需要尋找的電台。比賽開始後,最先出發的同學手持儀器跑進茫茫山色,隨後就變形成了像螞蟻一樣的小黑點直至消失不見。當我們之中有人的名字登上電子屏幕,大家才緊張起來。第二個,第三個一直到第七個,都沒有我和向南笙的名字。已經比賽結束的孩子揚著笑臉或抑著憂鬱,紛紛向輔導老師訴說苦樂。「別急。」魁梧的社會老師一手抓著我一手抓著向南笙,等待。那塊電子屏幕不斷循環著名字,眼珠子瞪大都沒看到屬於我或他的名字。然後,電子屏幕關閉,主持台年輕的工作人員開始收拾場地。「你倆別慌,老師去給你們問問。」社會老師拿走我倆掛在脖子上的參賽證,一路跑過去。向南笙憂心忡忡地看著我:「別緊張,看你臉色蒼白,坐著休息一會兒吧!」我搖搖頭,過度的動作讓全身乏力的自己更加憔悴。他猛地上前握住我的手,堅定而又羞赧的摸樣,像極了問我更喜歡誰的季琦。我甚至不願意花力氣抽回手,如同我的自卑,向南笙可以在我不適的時候抓緊我,我不得反抗;在我需要他陪我說話的時候,他忙著積極踴躍蹦跳在老師的視線里,得到表揚。我在努力,靠自己考成了全校第一,拚命維護著季琦向南笙與我之間的友誼。我在迷茫著到底為誰而活,我想成為的只是其它人唾手可得的。為短短的春去秋來、不停加重的書包、像小樹苗年年增長的身高、又一次看到佀光的機會,季琦在門前叫我出去跑步,母親還有四個月就能見到我了……他們像一支支架在我身上的齒輪不然我都感受不到自己在旋轉。

「喂!小夥子小姑娘準備去比賽吧,我替你們說好了。」老師回來及時打斷思路,「行了,加油吧!」老師對我倆鼓勵,於是我也成了手持儀器跑進茫茫山色之中的小螞蟻。

我和向南笙對了對要尋找的電台,沒有相同的。但他一直陪著我,找到我的兩個電台。「向南笙,你去忙你的吧,別管我。」我欠他的夠多了,不願為此再多記下一筆債。而我要強的沖他擺出好看的微笑時,突然頭暈目眩,像一座轟然倒塌的豆腐渣大樓,在陽光不太兇猛的灼燒下碎成渣礫。

「佀曉珺!」向南笙瘋了一般朝我叫,眼疾手快扶住我,「你沒事吧!」我用盡最後的力量推了他一把:「快去比賽,別管我!」他猶豫不決伸出手,還是跑了出去。明明是我要求他離開,那顆心卻如同潰爛似的。我蹲下來抱住腿,臉埋進膝蓋,絞著的胃和發沉的腦袋讓我的眼前天旋地轉。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小劉老師溫柔的將我抱起,一言未發,拂掉落在我臉上的幾根頭髮,一種很久未感受到的溫暖瞬間填滿心田,像母親的手輕輕扑打在背上,我可以肆無忌憚埋在她懷裡,哭出來。

比賽全部結束,裁判們正緊張核算成績。一行人都聚攏,圍住劉老師以及伏在她懷中的我。不遠處的音箱公布著成績:男子青年組……女子青年組……男子少年組……女子少年組第一名……第二名佀曉珺……第三名……似乎沒有人去關注成績,大夥都是憂心忡忡看著虛弱的我。也許這一行人都是第一次離開家,新的環境,我們短暫組成一個新的家。淚眼婆娑的我懷著感恩的看著大家,我像是份珍寶,他們的目光真摯、謙卑,圍繞在我身邊的暖陽一剎那救死扶傷,我又可以成為那個假裝堅強的自己。向南笙頗為擔憂的樣子讓我內心笑開了花,這是老天替我懲罰你,懲罰你這幾天對我的不聞不問。年少的我終於知道,在這個無憂無慮的年紀,也可以體驗自己喜歡的心情,也可以用無知去幸災樂禍,也可以感受那些非親非故的過路人送來的一絲溫暖。

遠處再次宣布成績,所以我們都聽到了「佀曉珺」的名字。我此時的虛弱被大家理所當然認為成我剛才在比賽中浴血奮戰造成的。女子少年組第二名,一個全國性比賽的第二名,這份巨大的榮譽擺在我眼前,我卻愧疚的看著手舞足蹈替我歡呼的向南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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