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女性

中國男人不了解女人有很多原因。首先是傳統思想重男輕女，視女人為洩慾工具或生育機器。既然女人只不過是服務供應商，就沒有平等對話的必要，下命令就可以了。男孩子在這種文化中長大，容易變成大男人，又或者習慣跟女人保持很遠的距離。既然沒有溝通，自然不懂。

其次，父母常見的態度是努力讀書最重要，不鼓勵兒子了解異性。總之等長大以後名成利就，不愁沒有女人，似乎女人只不過是一件商品，不同價錢買不同貨色。家長灌輸了錯誤觀念，老師也少於糾正，更不敢正面地談論男女關係，怕未婚懷孕。男孩子長大之後，自然不懂得面對女人，又或者採用家長那套，自視為消費者。

於是中國男人很少懂得如何寫女人，落到文字的時候，往往流於表面，不夠立體。

再者，中國文學的發展過程中長期沒有女人的聲音。古代的女作家不是沒有，但是數量很少，例如魚玄機、李清照。到上世紀的三十年代，女作家（如蕭紅、張愛玲）冒起，男人才開始窺見女人的世界。蕭紅的人生，是文藝愛情悲劇，三十齣頭就魂斷香江，死前曾向養和醫院求醫。至於張愛玲，和蕭紅一樣，小時候缺乏家庭溫暖，長大之後選錯男人，風雨飄搖，無依無靠。蕭紅早逝，張愛玲孤獨終老。

小時候語文課本說：那些女性口吻思念情郎的詩詞歌賦，通常都是男性所寫，寄託對國家或君主的忠誠。今天看來，這種態度非常迂腐，因為其潛台詞是：愛情是不見得光的東西，不應該公開談論，忠君愛國才是最重要。女人必須通過男人才能發聲，而她們總是牽掛一些政治不正確的東西（愛情）。男孩子在成長階段被洗腦，長大之後容易變成不懂女人心理的笨書生。色戒里王力宏的角色，就都是這種笨男人。

女人比男人複雜是公認的，中國男人生活艱難，懶得動腦，也缺乏冒險精神（賭博例外），通常不會把女人放在生命中的第一位。於是乎，男人的處理方法是把一些以偏概全的觀點（學院派叫刻板印象）又或者是簡單的分類方法（這個就不用舉例）掛在嘴邊。聽起上來，煞有介事，很有見地。懶男人洋洋得意，以為解決了女人這個不太重要的問題，然後把時間、精神和金錢用於處理一些對男人來說更加重要的東西（例如投資理財、名利權勢、向上流動）；這些成功學辭彙通過主流傳媒和社交網站傳播，令小男生也學會了這一套。對女權分子而言，這些刻板言論充滿歧視色彩，貶義居多。

當然，女人也有責任；或者應該說，有什麼樣的男人就有什麼樣的女人（例如貪官和二奶）。男人對女人的看法偏頗，習慣把女人物化，但是女人不出聲，只會令問題持續。歷史上，受封建制度壓迫的女人，放棄跟男人溝通，只會跟姊妹們分享心聲。她們用密碼寫下來，然後在女人之間傳遞（手帕）。男人沒有興趣聽女人訴苦？不打緊，根本沒有打算告訴你們。這種叫「女書」的密碼文字是傳女不傳男的，在權力和財富沿父系血脈傳承的社會裡，態度非常之前衛，也是一種靜默的女性革命。「女書」的故事，曾經被寫成小說然後被改編成雪花秘扇，也啟發過不同的表演藝術形式，例如舞劇。

女人不想跟男人辯論，原因很多。也許是領教過拒絕跟女人溝通的大男人，從此心死。也許是害怕成為被批鬥的對象，又或者是忙於打扮和保養自己，根本不想浪費時間，應付她討厭的小男人。小男生血氣方剛，慘被異性拒絕，於是痛恨女人，這種「男人之苦」（山田洋次＋寅次郎＋渥美清）十分常見。

理解了女性的處境、動機、思想和行為，再基於成熟的寫作技巧，落筆時才能準確刻畫。如果男人對女人心存負面的印象，筆下自然會流露出恐懼、怨恨或隔膜。網上有很多厭惡女性的宅男，主流傳媒有很多不懂人情世故的股評人，看他們怎樣寫女人，你自然明白。

寫得好的作品，女人的性格立體鮮明，並且會隨著故事的發展，經歷成長和轉變。讀者看完之後，明白女人原來是這樣的，也了解她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文學作品的真正功能，是了解人性。對於人生經驗不多的年輕人，或生活圈子狹窄的成年人來說，是一個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而觀察的對象包括異性在內。

這一點，還是有很多人不懂，因為他們習慣視文學作品為工具，必須傳遞某種訊息，符合主流社會的道德標準，鼓吹某種政治或宗教信仰，以及為當權者服務。這類人的態度是：你寫援交少女就等於鼓吹援交！至於援交背後的前因後果，他們沒有興趣深入了解，總之不對就要反對！這類人，社會上很常見。他們堅持自己是對的，但是缺乏了解別人的動機。如果成為父母，他們不會鼓勵兒子讀文學（應該留給女孩子），結果兒子都去讀理科工程（避開政治）或工商管理（追名逐利），失去一個了解異性的機會。

基於以上提及的各種原因，會寫女人的男作家如鳳毛麟角。由於數量不多，寫得好的作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原因很簡單：女主角寫得好，女性觀眾有共鳴，收視或票房有保證，台前幕後的生活才有著落，投資者的利益也得到保障。金庸、梁羽生和白先勇都是好例子，他們有很多的作品，都已經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或舞台劇。如果你是男人，想多了解女人或者學習寫女人，但是又不想讀悶死人的嚴肅文學，他們的作品是極佳的選擇，文字版和影像版，誰先誰後，隨你喜歡。讀完之後，社交場合也多一個話題。

金庸、梁羽生和白先勇，筆下都有不少精採的女人，性格立體鮮明，並且會隨著故事的發展，經歷成長與轉變，即是有內心戲，以及有不少發揮的空間。因此女演員都渴望演他們筆下的角色，期望能夠帶來事業上的突破。

金庸本人說過，誰演黃蓉誰走紅（米雪、翁美玲、朱茵、周迅）。他筆下的黃蓉，從少女到中年，有明顯的變化。有人認為中年黃蓉奸險，處處提防楊過（因他是楊康之子）。然而，從女性的角度看，黃蓉的變化很合理。已婚女人要守護家庭，警覺性比年輕時高，有城府，耍手段，很正常。屠龍刀和倚天劍的秘密，是她的傑作，而她的女兒郭襄後來創立峨嵋派，門下出了一個周芷若，跟張無忌有感情線。

金庸筆下另一個寫得好的女人是康敏，這個壞女人習慣了恃美行兇，而陷害喬峰的原因是這個男人對她的慣技沒有反應，她不高興，於是誓要毀了他！這種壞女人，男人對付不了，於是金庸安排她死於女魔頭阿紫的手中。金庸筆下，有很多精採的女人，此處不贅。

至於梁羽生，他筆下有白髮魔女、厲勝男，都是性格極端的女子，也跟男主角有深刻的愛情故事，所以一再被改編成影視作品。金庸和梁羽生是同輩，一個讀法律，一個讀經濟，但是沒有被抽象概念洗腦。他們對女人的理解能力從何而來，不知道，要找答案，必須深入研究他們的生平。也許是天分。對！解讀異性，需要天份，有天份的人，不需要讀什麼火星金星，更不需要上什麼愛情婚姻課程，因為他們會從現實世界中學習。這種能力，今天實在是少。

白先勇的情況比較特殊，作為同性戀者，他的心思比一般男人敏感、細膩和感性，因此能夠讀懂女人。他筆下的精采女人包括：金大班（的最後一夜）、（永遠的）尹雪艷、玉卿嫂。至於玉卿嫂，大戶人家的保姆，在外麵包養小弟弟，在傭人的圈子中早有閑言閑語。原著用小少爺的觀點，由他通風報信，讓姐姐知道弟弟變心，然後動殺機。情慾暗涌，驚心動魄。如果你對姐弟戀情殺案有興趣，這個故事，不容錯過。讀完之後，你會成為這個題目的權威，勝過網上的愛情顧問。有好事之徒猜測，人物原型是作者童年時的保姆，因為見識過女人可怕的一面，長大之後變成同性戀。而白先勇透露，人物原型是他姐姐的保姆。

如果寫作是一門技藝，寫女人是高難度的挑戰。金庸、梁羽生和白先勇都交出了大師級的作品，而魯迅是反面教材（此處不敬了），他筆下的祥林嫂非常平面。讀完之後，你只會記得一個瘋婦悲慘的一生，但是你不會窺見她的內心世界，因為作者站得很遠。魯迅是紹興刀筆吏，如果生於今天，他會是寫社論的主筆，解讀女人這方面他比較弱。渡邊淳一的作品也許層次不高，但是寫情寫得好，於是頗受影視界的歡迎。

再問個問題，輝夜姬、大長今、西施和花木蘭有什麼共通點？答案是： 1. 她們的人生經歷再多，也始終保持純潔善良的本質。 2. 永遠忠於初戀情人（如果有的話），絕對不會移情別戀。 3. 她們都是父權社會所推許的模範女性，是家傳戶曉的人物。

輝夜姬雖然有個拜金養父，為她鋪設榮華富貴之路，也有貴族公子想娶她，但她始終心系鄉間的小情郎。韓劇中的徐長今也一樣，皇帝看上她，但是她醉心醫術，也一直忠於當侍衛的初戀情人。西施和花木蘭更偉大，為了實踐父權社會所認同的價值觀（忠君愛國、孝順父母），她們不惜出賣肉體，或甘冒生命危險，執行非常危險的任務。而事成之後，她們不要求任何的獎賞，跟所愛的人引退，或者是歸於平淡。她們樂於犧牲自己成就男人，絕對是中國式父權的幻想。

以上幾個故事，都忽略了女主角的成長與轉變。西施和花木蘭本是單純的村姑，由於命運的安排，置身於一個非常複雜和危險的環境中，見識過慘烈的宮廷鬥爭，經歷過血腥的殺戮戰場，還可以保持純潔善良的本質？別傻了。請用常識思考：在適應環境和執行任務的過程中，她們需要調整自己的性格，改變處事做人的態度和方法。就算她們僥倖保住性命，像傳說中的結局，得以全身而退，也會留下不少心理創傷，餘生要花不少時間和精力，來處理這些看不見的傷痕。她們的內心肯定有不少掙扎，主流影視作品的刻劃不足，令人物性格不夠立體鮮明。原因不難理解，如果她們在掙扎求存的過程中，迅速成熟長大，萌生了獨立自主的意識，就未必甘於繼續當男人的棋子。沿這個角度寫下去，就會跟父權社會過不去。所以算了，無謂冒險。華人社會的影視作品，向來跟女權運動絕緣。

傳統的父權社會裡，思想傳統的父母都認為男孩子的時間精力應該用來追名逐利或提升家族地位，而不應該用來應付女孩子的成長與轉變。所以，以上幾位模範女性，其實是東方人社會的集體願望的投射——女孩子最好永遠保持純潔善良的本質，不要長大，不要改變，不要衰老，好讓男人節省氣力，儘快解決了婚姻和生育問題，然後把時間和精力用於應付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即：事業、金錢、向上爬）。

因此，婚姻男大女小，原因是男人要控制妻子會比較容易。思想上，女人比男人早熟。曾經跟女同學談戀愛，然後慘被拋棄的男同學，一定明白這個道理。而思想成熟的女性，對於男人施加於她身上的控制，會比較敏感，因此不容易被征服或被操控，所以娶老婆還是嫩的好。基於上述的原因，老夫少妻爺孫戀天經地義，而姐弟戀則惹人非議。

在這種文化背景之下，賣清純的美少女永遠有市場。也有不少笨男人，被民間故事洗腦，對女人存有不切實際的期望，然後發覺在現實世界中，成年女人沒有一個是純潔善良的，於是轉向小女孩下手。嫌已經投身社會的女人太壞？看上未踏出校門的女人。那些戀童癖，或是毛手毛腳的變態佬，便是這樣煉成的。日本宅男的做法，是跟充氣娃娃性交、同居或結婚。東方社會，男人對女人的口味幼齒化，是必然結果。

如果說愛情小說是女人的鴉片，那麼民間故事裡對女性的描寫給男人帶來的洗腦效果，其實也不遑多讓——同樣是對異性建立起不切實際的期望或者幻想，然後發覺現實世界中的異性，距離心目中的要求很遠很遠很遠。由於落差太大，結果要用扭曲的方式來滿足自己。於是，女人繼續做夢，不會對社會構成太大的威脅；男人付諸行動，成為性侵案的男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