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練筆

(如果要有標題,就叫風花雪月吧)

君千秋緩緩地走進小路。

小路上鋪著青石板,兩旁種著楓樹林。

青石瑟瑟,木葉幽幽。

君千秋走在木葉下,左手提劍,右手拎酒。

劍是無鞘的劍,酒是壺中的酒。

今夜,小路里秋風正緊,月如鉤。

涼風送來了胭脂香。

胭脂是女人用的胭脂。

君千秋抬眼,路上真的已站了個女人。

那女人長得千嬌百媚,正如她用的這胭脂一樣。

君千秋想了想,問道:「水含煙?」

女人道:「不錯。」

君千秋道:「為何來?」

水含煙道:「為你的劍來!」

君千秋道:「你想要我的這把劍?」

水含煙道:「當然!」

君千秋道:「你知不知道,我的這把劍是不離手的?」

水含煙道:「知道!」

君千秋道:「你若想要我的這把劍,那就只能殺了我!」

水含煙道:「那我就殺了你!」

她說著,已經擲出二十四把飛刀。

飛刀乘著她的胭脂香來。

一眨眼的功夫,飛刀就到了君千秋的眼前。

當那飛刀到了君千秋的眼前時,水含煙這個人竟也到了君千秋的眼前。

她手裡攥著柄短匕,短匕上塗著劇毒。

她不去管飛刀中了沒有,不去管君千秋的應對如何,當她有餘力在意這些事的時候,她手上的匕首早已刺出。

她不動則已,動則如雷霆,勢必要將君千秋誅殺在這三息之間。

君千秋眼看著飛刀到了眼前,眼看著水含煙就跟在這些飛刀身後,臉上竟露出一絲笑意。甚至還閉上眼,用力地嗅了一下。

這胭脂確實很香。

無論它是在女人身上,還是在死人身上,它都很香。

胭脂就是胭脂,是不會變的。但是人卻不同,有的人也許剛剛還是個活人,接下來馬上就變成了個死人。

所以女人上一息還是女人,下一息就變成了死人。

無論男人女人,他們死後都可統稱為死人。——死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正如這胭脂一樣。

但女人畢竟死得不是那麼快,因為她的喉嚨即使被刺穿,她身體里的血液總是在流動的。

而正因為她身體里的血液還在流動,所以君千秋拔劍時拔得很慢、很溫柔。

所以當君千秋把劍完全拔出來時,他的身上沒有沾染絲毫血跡。

水含煙先前擲出的飛刀現已躺在了青石板上,就像它們的主人一樣。

君千秋拔出劍後,又把它們仔細地一個個踢到路邊,以防傷了後來的人。

水含煙躺倒在地上,一雙死灰色的眼睛緊盯著君千秋的動作,不知她在想什麼,不知她看出些什麼。

君千秋沒有問她。

君千秋甚至沒有看她。

君千秋自始至終,只看了她一眼。

君千秋看那一眼,是為了找到她的咽喉。

君千秋繼續向前走,想像著水含煙喉嚨中的血噴濺出來、散落在地、在青石板上綻開的樣子。動脈中的血鮮紅,看起來也許會像一朵櫻花——一朵煞氣凜然的櫻花。

煞氣凜然的櫻花,當然算不上一朵好花。

君千秋想著,仰頭,喝了一口酒,看了一眼月。

正巧,今夜花不好,月也不圓。

於是君千秋繼續向前走。

君千秋的腳步落在青石上,格外的輕。

但是今夜的這條小路,格外的靜。

所以縱然君千秋的腳步再輕,始終是有聲音的。

可是不知從哪一刻開始,他的腳步聲停了。

腳步停了,君千秋這個人當然也停了。

可是君千秋雖然停了,吹在他臉上的風卻沒有停。

風非但沒有停,反而越來越大,吹得君千秋的衣袍獵獵,吹得君千秋的髮帶飄揚。路邊的木葉開始「沙沙」地顫動、開始漸漸地飄落,彷彿迎來了第二場秋。

君千秋看著這景象,嘆了口氣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風中沒有人應答他。

那木葉還不住地往下落。

君千秋忽然出劍,眼前一片「木葉」應聲而碎,落在地上,竟發出一陣「噹啷」聲。

君千秋揮出這一劍後就再無動作,靜靜地站在原處,恍若一截朽木。

小路上風更大,葉落得更急。

君千秋忽然又開始喝酒。

喝酒可以暖胃。

胃暖了,身子也自然暖了。

他在風中站了這麼久,身子自然發冷。

他喝了兩口酒,忽然又開始邁步。

當他開始邁步的時候,風漸漸停了。

風停了之後,落木也漸漸停了。

這世上每年本就只有一場秋,沒有第二場秋。

正如每個人都只有一次生命,而沒有第二次生命一樣。

——這秋豈不正如人生一樣,有碩果也有枯萎,且再也無法來過第二次?

只可惜這道理很少有人懂得,否則這世上也不會有那麼多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人。

那些人死亡之後,豈不正如這滿地落下的、或枯黃或血紅的楓葉?

楓葉上有血跡。

血,當然不會是君千秋的血。

因為他是個愛惜自己生命的人。

等到風完全停止,楓葉不再落下的時候,忽然有個人落在了在君千秋之前枯立的地方。

這人是從樹上落下的。

他落下時壓斷了十來根樹枝,胸腹處先著地。

只這一落,就足以讓他斷掉三四根骨頭。

但他不在意這些事。

因為他已是個死人。

他的臉埋在厚厚的落葉里,讓人看不見他的表情。

君千秋不需要看見他的表情。

君千秋殺人,從不看死人的表情。

君千秋壺裡的酒已空了一半。

因為君千秋不只殺完人喝酒,他走在路上也喝酒。

更因為酒不僅可以暖胃,還可以壯膽,更可以解憂。

君千秋會走在這樣一條路上,當然不會是一個沒有憂愁的人。

恰恰相反,他會走到這樣一條路上,正因為他是個憂愁繁多的人。

他想要斬斷他的憂愁,就不得不從這裡向前走。

可是在這前行的路上,他反而造了更多的殺業,平添了更多的憂愁。

——人生往往都是這樣。

君千秋想到這裡,又喝了一口酒。

小路不長,只有十里。

小路也不短,足有十里。

十里的路,展開輕功去走,一炷香的功夫就能走完。

十里的路,用仇人的血去鋪,一千個仇人也未必夠。

但是君千秋既沒有施展輕功,也沒有灑下鮮血。

所以這十里對他來說,不長也長,不短也短。

君千秋只是腳步輕快地走著,每一步都踏在雪上。

是的,雪——這雪是何時開始下的,君千秋已記不清了,也許是在那木葉落下前,也許是在君千秋於秋風中出劍後,君千秋都記不清了。但是當君千秋開始在意這場雪的時候,雪花已在石板上鋪了薄薄的一層。

這十里路用仇人的血來鋪,固然是殺一千個人都不夠的;但是若用天上的雪來鋪,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也就足矣。

雪花落在君千秋的發上,落在君千秋的眉上。他不去拂。他只倒提著那柄在月光雪色下被映得明晃晃的劍,往前走著。

路的盡頭是一株參天高的樹,樹杈上結著彎彎的月亮。

那就是君千秋的去處。

但雪畢竟越來越大。

雪越大,君千秋的身子就越寒。

行至後來,這雪已經不像是雪,而像是冰。

君千秋知道這雪為何像冰。

因為雪中有殺意。

這殺意比雪冷,比冰冷,要凍住君千秋的骨髓。

但君千秋的骨髓本就是寒冷的。

因為君千秋也有殺意。且他的殺意不輸他這對手半分。

也正因如此,他才要時常飲酒禦寒,否則他的心早已被凍住。

但正在這時,君千秋壺裡的酒喝完了。

君千秋長呼一口白氣,將壺拋在路邊,猛地變幻了自己行走的節奏。

他原本走得輕快便捷,現在卻走得緩慢沉穩,像是背著幾十斤的重擔。

但是他的腰始終是挺直的。

他這個人也是筆直的。

他筆直得如同他的劍一般。

他胸中的殺意醞釀,也如同他手中凜然的劍一般。

君千秋手中的劍是無鞘的。

但君千秋這個人卻是有鞘的。

酒就是他的鞘。他用酒來克止殺意,他用酒來溫暖自己,他用酒來沉溺過去。

但現在他的酒喝盡了。

所以君千秋這個人亦出鞘。

於是,天寒,地寒,人寒,劍愈寒。

那人忽然出現在路的盡頭。

也許那人本就坐在路的盡頭。

他盤腿坐著,背靠參天的樹,雪花在他身邊旋轉成風暴,如同龍捲。

君千秋卻能一眼看出他。

君千秋道:「你終於還是在此地等我。」

那人不答,只是緩緩站起身,從身後抽出刀。

那是雪亮的刀,在雪中恍若透明。他抽刀時身邊的捲風忽然爆散開,這路的盡頭剎那隻剩潔白。

這潔白透亮的究竟是刀光?是雪光?是月光?沒人能分得清,甚至連君千秋也分不清。

但當那光芒稍斂,最先出現的就是那人的刀尖。

刀尖指著君千秋的咽喉。

那人一字一頓道:「月下無影劍?」

君千秋一字一頓道:「神龍不見刀?」

那人沉默,雙唇抿成一條線。

君千秋沉默,面容冷若一場霜。

那人忽然道:「好!」

君千秋也道:「好!」

地上忽然多了零星的腳印,間或錯雜的劃痕。

在那一瞬,他們已攻守七次。

君千秋又道:「好!」

那人也跟著道:「好!」

於是,下一瞬,他們已攻守十四次。

君千秋頭髮披散,劍尖顫動,劍尖上的勁力將周圍三丈內的雪花全部震開,讓他身邊的天地為之一肅。

那人氣血浮動,刀身輕抖,他一襲黑衣上本不沾雪,現在竟有雪花緩緩飄落其上。他再度提刀,於是周圍的風聲都為之一緊。

那人冷聲道:「好一個月下無影劍。」

君千秋贊道:「好一個神龍不見刀。」

然後便是沉默。

只是這風雪逐漸小了。

君千秋忽然道:「再來過?」

那人道:「來!」

三個呼吸之內,刀劍交戈,他們已攻守二十一次。

君千秋開始喘息。

但風未停、雪未停、其人的刀未停。

君千秋的劍也不能停。

於是刀劍越來越快,攪動了方圓十里的風雪,攪動了門檐上的風鈴。

風鈴開始作響。

風雪開始狂暴。

此時,局外人已看不清他們的動作。

因為他們的威勢太猛,力量太大,以至於要在這小路的盡頭造成一場風暴。

地面上的青石板快要裂開;兩側的楓樹快被撕斷;屋頂的瓦片快被掀起。此時若從天空俯視,隱隱然能看到一股正在凝聚的龍捲風。

風聲嘶嗥,如仙人駕車,如雷霆萬鈞,如山崩地裂。

但這一切忽然止住了。

它止住,彷彿它從未出現過一樣。

青石板上的裂隙恍若消失;兩側的楓樹驀然挺直;屋頂的瓦片重又落下。這個世界俶爾歸於沉寂。

瀰漫著的只剩祥和與靜謐,這片天地似乎都熟睡了。

但在這樣的安靜中,有一種聲音就變得越發清晰。

那是兩個人的喘息聲。

雪花靜靜地飄落著,越來越小。

它從天空中落下,落在君千秋的發上,落在君千秋的眉上。它被君千秋的喘息吹動著,飄遠了落在地上。

當然,它還落在君千秋的劍上。

君千秋的劍,壓在那人的刀上。

那人道:「你贏了。」

君千秋道:「我贏了。」

那人收刀,讓路道:「請。」

君千秋收劍,朝他作了一揖,繼續往前去。

君千秋右胸口的衣服上破了條口子,不深,僅僅露出內襯。

那人的衣服上同樣多了條口子,也不深,卻是在左胸胸口。

那是心臟的位置。

雪停了。

雪停的時候,君千秋正走到樹下。

樹下有一間小屋,屋裡透著明亮的、橘黃色的燈光。這是種讓人覺得溫暖的顏色。讓人聯想到家,聯想到父母與兒女,聯想到幸福。

君千秋推門進去,屋裡早就坐著位面目慈祥的老人。

君千秋道:「秦雲義?」

秦雲義撫須笑道:「正是。」

君千秋道:「你約我來。」

秦雲義道:「不錯。」

君千秋道:「現在我來了。」

秦雲義道:「你來得正好!」

君千秋道:「我來的路上殺了很多人。」

秦雲義道:「那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人。」

君千秋道:「你請我來,就是為了讓我殺人?」

秦雲義道:「不錯!但這次我要你殺的人,不是那些無關緊要的人。」

君千秋道:「我為什麼要替你殺人?」

秦雲義道:「因為只要你殺一個,你就能有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殺兩個,你的錢就足能讓你花兩輩子。」

君千秋臉上露出了些許好笑的神色,道:「除了這些呢?」

秦雲義道:「除了這些,你還將成為一個神話!四十年里,你都會是江湖裡無人能超越的傳說!你的故事將被萬世頌揚,你會是古往今來最著名的劍客!」

君千秋想了想,笑了。

君千秋道:「名和利,確實是足以讓人賣命的。」

秦雲義面露喜色道:「君先生果然是人中俊傑!」

君千秋卻一字一頓道:「但我不是。」

秦雲義一愣,道:「你不是什麼?」

君千秋道:「我不是人,不是神話,不是傳說,不是劍客,更不是守財奴。」

「我是君千秋。——不過是君千秋,也只是君千秋。」

「君千秋什麼都不需要,只要一把劍,一壺酒就夠了。」

「如果後人要頌唱,君千秋也不需要什麼傳說,一個短短的故事就夠了。」

秦雲義面色一變,指著君千秋道:「你……」

君千秋道:「當然,君千秋也是會殺人的。」

小屋裡的燈光依然溫暖、明亮。

君千秋從屋裡走出,像是個即將離家遠行的遊子。

他身無長物,只提著柄無鞘的劍。

劍上沒有血。

君千秋殺人,從來都不沾血。

君千秋走了。

他來時是怎麼來的,他走時就是怎麼走的。

走的時候,他還特意去路邊,把之前那個隨手扔掉的酒壺撿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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