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年,我上東北...」 —懷念我那走南闖北的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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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李曉東
爺爺生日那天是老母生日(農曆二月十九,觀音菩薩生日),去世那天是教師節,下葬那天是財神節(農曆七月二十二,財神爺得道成仙之日),爺爺的一生是偉大而光榮的一生。
印象里,爺爺總是得意洋洋地說,山海關是天下第一關,出了山海關就是東北,想當年我上東北……
爺爺抽煙上癮,喝酒也上癮,但是要說最上癮的,還是講故事,這講的最多的就是自己走南闖北的故事。1、在靈山煤礦下煤窯
在以前,靈山有個煤礦,靈山煤礦在野北村南邊有5個礦井。爺爺就在野北下過煤窯,那時候下煤窯比現在要苦得多,比電影《盲井》里演的也要黑得多,幹活比奴隸還要受罪得多,垮塌、放炮、爆炸事故頻發,死個人跟死個螻蟻沒什麼區別。
爺爺說,那時候都用大背簍子往外背煤礦,每次背200來斤,一天要背10來噸。干一天活下來,工人們的肩膀都起泡、破皮、露紅肉、化膿,這時間一長就劇痛難忍。
下煤窯的那段時間,因為爺爺幹活賣力,還榮升了小組長。不過這活還是太要命,爺爺最後撂擔子不幹了。世界那麼大,還是出去闖一闖吧,偉大領袖毛主席說過,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2、在火車上被當作小偷拘留
世界那麼大,當時的中國又那麼閉塞,能去哪呢?
50年代末,大躍進搞得大家都吃不飽飯。村裡的幾個青壯年瞪著眼睛干著急,一說出去打工,最先想到的還是祖國首都北京,那時候爺爺還不到三十歲,也跟著出去闖蕩。
幾個人先是走了一百多里地到定縣坐火車,又坐十來個小時火車去了北京,到了北京的招工市場,結果人家說外地戶口通通不要,生產隊都在熱火朝天搞大躍進,不好好大鍊鋼鐵,你們出來瞎搗什麼亂!
這出來一趟,身上連回家的錢也不夠了,除了北京還能去哪?當時包頭的名號打的特別響,還是去工業城市包頭吧!
於是幾個人混上了火車,當時人口不能隨意流動,也不能直接說去包頭,列車員問的時候就說到張家口。結果半路坎坷,還是被民警查住了,民警說,看你們幾個鬼鬼祟祟的肯定是小偷!
那時候出個省跟出國一樣困難,拿出村裡的介紹信也不好使,幾個人被戴上手銬扭進了看守所拘留了,定性是小偷。
進了看守所,那裡面雜七雜八的人都有,有的真小偷就問爺爺他們,你們進來是犯了什麼事?犯了什麼事?什麼事也沒犯,看守所不是講理的地方!
在拘留的日子裡,白天參加勞動,晚上開批鬥大會批鬥他們。記得爺爺說,吃飯只給一個小窩窩頭,還有一碗白菜湯,晚上統統睡不到50公分高的下鋪,床板太低鑽不進去,警察們直接用皮鞋一個個踢進去,用爺爺的話說就是"像狗一樣鑽進狗窩"。在看守所吃不好喝不好也睡不好,把本來就乾巴瘦的幾個人給餓得昏天暗地,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那可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幸好,過了十天半個月,也不知道哪位警官良心發現,把哥幾個都給遣返回村了。我估計著,那時候拘留免費,八成是嫌浪費糧食。這可好,出來折騰一趟啥也沒撈到又回山裡了。
3、在生產隊修水庫
都說前人植樹後人乘涼,說的一點不差,八九十年代的孩子們的天然遊樂園—寨地水庫,在70年代初,爺爺參與過修建過。
都說淮海戰役的勝利是廣大群眾拿小推車推車推出來的,這寨地水庫大壩的建成照樣是用小推車推出來的。一百多萬方土石都是用小推車給推上去,那時候幹活比現在工地要累得多啊,一頓吃一斤乾麵。
那時候平時就吃窩窩頭,一個禮拜改善一回伙食,吃一回白面饅頭。爺爺捨不得吃,就把帶回來給爸爸吃,自己在村裡食堂湊合吃點。那時候工人吃的特別多,饅頭也蒸得特別大,爺爺這一頓飯的白面饅頭爸爸能吃上三四天。爸爸說,吃饅頭那段時光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的饅頭大小跟小枕頭似得。
在修寨地水庫之前,爺爺修的是工程量大數十倍的王快水庫大壩,那時候爺爺還是農民。
當時為了修這個大水庫,曲陽、定縣、安國、博野、蠡縣、高陽、阜平7個縣都出人出力,方圓百里的青壯勞動力都湧入了鄭家莊,施工人數最多的時候甚至達到了驚人的12萬人。
當時施工條件苦啊,別說大型機械,汽車都沒幾輛,牲口大車也不多,高達百米的大壩,最多的都是用人力大車給推上去。吃窩窩頭,住大帳篷,為了記工分,不論寒暑拚命幹活。
最後,河北省四大水庫之一的王快水庫終於修好了,從此高峽出平湖,千年古鎮—王快鎮隨之沉入幾十米的水庫,至今仍是萬餘移民心中的痛。最後,浩大的工程就以這幾萬人的歡呼伴隨著幾萬人的哀嚎的荒誕形式給結束了。
說著簡單做著難,現在的書上把這個浩大工程僅僅用兩句話來表述—"王快水庫,1958年6月興建,1960年6月竣工"。
4、窮山惡水修鐵路
五六十年代,正是中國鐵路里程暴增的時期,那時候的勞動力也是從全國各地生產隊拉,爺爺也是眾多勞動力中的一員。爺爺修過鐵路,跟我們講過最多的,一個是寶成鐵路,一個是豐沙鐵路。
寶成鐵路要穿過八百里魏巍秦嶺,爺爺要打通的正是最驚險的陝西鳳縣和甘肅兩當縣交界位置的鐵路線,這地方我坐火車曾經經過。
爺爺的具體描述已記不清楚,我只記得嘉陵江從崇山峻岭中劈開一道絕壁,懸崖峭壁、隧道密集。
六十年前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修鐵路,崩山炸隧道,那時候技術有限、條件艱苦、人比草賤,有不少工人都沒能活著離開。
豐沙線就是丰台到沙城的鐵路線,當時北京只有一個火車站,就是丰台火車站,丰台線就是要打通北京到張家口的鐵路大動脈,這中間隔著太行山脈北段的屋脊。
爺爺繼續強調說,當年詹天佑修的中國第一條鐵路—之字形鐵路—就在這兒。這地方我也去過,只見永定河流穿山而過,火車在陡峭的V型峽谷顫顫悠悠。
除了幹活,爺爺說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吃飯,吃飯是最幸福的事情,因為老一輩人幹活就是為了能吃飽飯。不像現在,一年賺幾萬塊錢想吃什麼吃什麼還喊窮。爺爺前幾年一頓飯只能吃半個饅頭,連半個饅頭都吃不下了,我在的時候,就"滋"一聲呷一口棗酒,然後長嘆一聲,"哎,老了,現在吃飯不行了!"。
然後開始講自己的光榮事迹——自己年輕時候,工地幹完活,吃窩窩頭一頓能吃上一斤面。伙食好的時候,碗口大的牛肉兜子(純牛肉丸子)能一口氣吃八個!
我換算了一下,像現在最常規的一塊錢買4個的饅頭,一斤面能做15個以上,那時候干體力活的人們都那麼能吃。
5、在北京農業展覽館
爺爺曾經也是北漂,在北京工作過一段時間,那地方交北京農業展覽館,具體怎麼去的那裡我也記不清楚了,不過我在網上查了一下,現在還有那個地方。
「全國農業展覽館1959年正式落成,展館地理位置優越,有京都「龍眼」寶地之說,可謂「風水好、有靈氣」。作為建國十周年首都十大建築之一,其地理位置、規模、布局和風格均由周恩來總理親自審定。展館地理位置優越,有京都「龍眼」寶地之說,可謂風水好、有靈氣。」
那時候爺爺的一個堂兄弟(也是我的爺爺)因為心臟病到北京看病,爺爺憑著單位證明在醫院給他住院治療,下了班就探望。
天有不測風雲,突然一天,爺爺的堂兄弟心臟病複發沒搶救過來,後來火化送回了老家。那時候醫院風氣也正,都是先治病再給錢,可人沒了,給爺爺在醫院留下來幾百元的欠款。
那時候一個月掙二三十元,醫院每個月要扣爺爺八成的工資,這除了吃飯也就剩不下錢了,需要連續扣一兩年。就這麼堅持了一段時間,好長時間也沒給家裡寄錢,也不敢跟家裡說欠款的事。這可怎麼辦?俗話說,活人不能讓尿給憋死,家裡也要等著吃飯啊,一不做二不休,飯碗不要了,另謀生計!
6、算卦的說,你去東北差不了!
回到了家,爺爺還是不甘心,靠生產隊的幾個工分真不夠養家糊口的,於是就跟幾個夥計商量著一起去外面闖蕩,還去大隊開了介紹信。不過到最後,幾個夥計由於種種原因都打了退堂鼓。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爺爺被放了鴿子,心裡想「你們不去拉倒,我去!」,於是就一個人背著行囊默默離了村子。
中國地方這麼大,去哪裡呢?走哪算哪吧!爺爺說,要說盲流,那時候我們就是盲流,要養家糊口,不知道去哪,盲目流動。走到漫石道,碰到幾個小赤澗的人也在定縣火車站趕,一問是去北京,那就一起吧。
辛辛苦苦輾轉到北京,那時候也沒手機,最後跟小赤澗的幾個人還走散了,於是滯留在了北京火車站,這個愁啊,該去哪呢?滯留很久,看到一個背著行囊,滿面紅光,走路利索的中年人,爺爺上去就攀談,大哥,你這是去哪啊?那人說有親戚在遼寧,過去投奔親戚找個工作。
大哥問爺爺,你是哪裡人?爺爺說是保府人,大哥說巧了,我也是保府人。(那時候河北省省會還是保定,在以前叫保定府,省會1968年才遷到石家莊)
說來真是巧了,爺爺那時候就想起來一個算卦的說,你啊,去東北,差不了。(其實那時候稍微有點見識的人都知道東北能養人,五六十年代正是東北工業基地的鼎盛時期,勞動力相當緊缺,可在信息閉塞的年代,老百姓真不知道東北能有好差事)
一說是老鄉,再加上算卦的建議,爺爺趕緊跟大哥說好話,你看我也找不到工作,去東北也挺遠,帶我一起去吧,咱們路上還能有個照應,大哥也爽快答應了。
就這樣,爺爺跟著那位大哥去了遼寧,順利分到了某地交通局工作,成了一名國企員工。退休後把工作傳給我我爸爸,我爸爸靠著這碗公家飯娶到了我媽媽。
這期間,文革前後那十幾年,單位無法正常運轉,回家呆了十幾年,八幾年落實政策,單位又召回了,爸爸說,這得感謝鄧小平,要不然娶不上媳婦得打光棍,也就沒有現在的我了。那就感謝感謝鄧小平吧,世間萬物都有聯繫,只是我們沒有發覺,世界就是這麼神奇。
7、念念不忘的還是東北
退休後,除了種地沒什麼事,幾個老頭夏天就聚在河灘邊的大樹下乘涼,冬天就找個避風向陽的牆根曬太陽。
一開始大家覺得爺爺走南闖北見識多,喜歡聽爺爺講外面的故事,後來聽著聽著聽多了,發現爺爺前天和昨天、昨天和今天講的都是同一個故事,車軲轆話整天說,大家就覺得沒勁了,可爺爺並沒說過癮。
於是回家就跟我爸說,我爸聽煩了,就生了我,爺爺就趕緊跟我說。打我從記事起,爺爺就開始講他自己的故事,種土豆的時候說,點玉米的時候說,拔花生的時候說,割小麥的時候也說。這一說就說了幾十年,我這一聽也聽了二十多年。但爺爺每次說只說其中的一段,有時候連一小段也說不完整,更多的時候說得正起勁,被別的事情打斷就說不成了。後來年歲大的時候,說著說著就睡著了,等半夜醒了想說的時候,往往兒孫們都不在身邊,於是就自己跟自己說。平日里,我的弟弟都在外地,爸爸回家的時候也不多。我幾個月回一次家,回到家就貪玩,去坡上轉轉,去水庫看看,每次總共回家三四天,除了瞎逛,留下來陪爺爺的時候就更短了,總是覺得爺爺身體硬朗,七十多歲的時候還上山砍柴,肯定能活一百多歲,時間還長著呢。
等我上了班,2015年,爺爺的肺癌確診了,我去北京找專家拿了中藥,吃了一段時間身體又恢復了一些,大家都一度以為,是大夫誤診了。其實這幾年,爺爺身體都不好受,拄著拐棍也出不了門了。
由於年歲變大和肺癌惡化,為了減少痛苦,爺爺睡眠和卧床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時候一天睡十幾個小時,除了吃飯時間基本都在睡覺。
這幾年,覺得爺爺的時間不多了,一回到家就去特意聽爺爺講故事,可更多的時候,爺爺都在睡覺。吃飯的時候給爺爺夾五花肉、夾最好吃的豬雜拌,爺爺說不想吃,咽不下去了。
8月底回家,爺爺瘦的厲害,還對我說,我這病也不好好啊。家裡已經察覺出來了,爺爺可能挺不過今年了,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8月底才買的助力坐便器一次還沒用。我十月一回家的火車票都定好了,還是沒能見爺爺最後一面,也沒能聽到臨終遺言。
回家聽我媽媽說,爺爺直到倏然離世的當天夜裡,還扯著嗓子自己跟自己在說,"想當年,我在東北……"
"想當年,我在東北……",這就是爺爺的臨終遺言。爺爺走的夜裡,沒有喊任何人的名字,唯獨對東北念念不忘!
8、後記
記得爺爺生前總是說,咱也不會這書,要不然,我這輩子走南闖北經歷的事都夠寫本書了。
現在孫兒秉承爺爺遺志,把爺爺走南闖北的故事寫了出來,給大夥看一看。
雖然寫的不夠詳細,也沒能出一本書,但也總算了卻了爺爺的一個心愿,也讓子子孫孫都知道爺爺在當年走南闖北的故事。
一個時代就這麼離我們遠去了,小時候村裡常見的老人們,現在也見不到幾個了,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一個不曾忘懷的爺爺奶奶,那是我們最美好的時光。
永遠懷念我的爺爺,我那走南闖北的爺爺!我那倔強不屈的爺爺!
最後,跪謝三天葬禮所有幫忙的父老鄉親們!
附《曲陽縣誌》節選,
想看的可以留郵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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