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摧轂誰當萬里侯

大概是連著下了兩天雪的緣故,良宴的咳嗽竟一天比一天重了起來,又添了少眠的毛病。張居正這回不顧她反對,請了太醫來看,只說是「外感風寒,又兼思慮太過,心神失養,故神不守舍,夜難入眠」。張居正聽了這一串子話,自己心中先疑惑起來。良宴雖系閨閣之身,但一向胸襟甚廣,何來「思慮太過」一說?又想時近冬月,再有幾天就是王相遠的忌日,大概良宴的心病自此而來。

想到這一點,張居正便命人在前院正房設了靈牌,備了祭奠之物,帶良宴前去,又欲派人到往南溪。良宴攔道:「路遠迢迢,千萬不必了。」帶著陸禾兒遙祭了一番。次日病情未見減輕,夜間乾脆連一個時辰也不得合眼,拉著萍兒整宿整宿地說話。萍兒年紀不到二十,正是覺多的時候,只挨了兩夜便熬不住了,白天困得走路直打晃。陸禾兒見此,心裡也急了,這日晚間叫萍兒去歇息,自己帶著丫鬟福兒陪著良宴。

福兒把各處窗戶都掩了,罩了兩把安神香,又伸手替良宴把被子攏嚴實,手觸到良宴下頜,覺得有些發燙,忙摸了摸良宴額頭,可不是燒起來了!

良宴見福兒著急,搖頭說道:「這幾天哪一天不發會兒燒……咳咳,一會就下去了。」

陸禾兒見良宴雙頰赤紅,皺眉道:「這可不行。咱們不比年輕的時候了。著了涼,不好生吃藥也就罷了,現在也不睡覺,這樣怎能保養?」良宴勉強笑道:「哪有你說得這樣,晚上不是喝了一碗粥么?」福兒忍氣埋怨道:「只吃了那兩三口,夠什麼?」

良宴還要說話,只覺得上下兩雙眼皮又是發燙,又是痛,鼻翼也一張一合,忍不住長長吐了口氣。那種病態的熱氣直噴到陸禾兒臉上來。陸禾兒看著也覺得難受,勸道:「姐姐!你合上眼睛,睡一會吧,到該吃藥的時辰我再叫你。」良宴燒得有些糊塗了,把臉埋進枕頭裡,輕輕閉上眼,忽然又猛地睜開,慘然說道:「禾兒,不是我不肯睡覺,我一閉上眼睛,我就什麼都看到了。張大哥呀!你……」說到這裡,又猛地止住了,只把一雙眼睛無力地睜著。

陸禾兒頓了一頓,慢慢說道:「張大人位高權重,富貴無憂,難得的是有情有義……論起來,這些話也不該我說。只是我每常看書,有一句話最令人心驚,叫『莫待無花空折枝』。姐姐,你……」話未說完,良宴先「唉」了一聲道:「你不懂!」

陸禾兒看她像是煩躁得很,便不再說話,心裡已知道這病確實是起自張居正了。便擰了一條冷帕,輕輕給良宴覆在額上,又向福兒使了個眼色。福兒會意,忙下樓去請張居正。

自良宴和陸禾兒住進了「飲水園」後,張居正的卧房便從二樓遷至樓下。這裡過去本是他的養心之所,那日良宴奉上銀票,說要討回房契,雖說有頑笑之意在內,但張居正心裡明白,這恰恰就是良宴的本意。她雖然答應張居正來京城託庇於他而居,但她也看破了張居正的心病,因此甫一落腳,就言明要把已故兄長的舊居收回來,顯然是不願與張居正在「情」字一事上多作糾纏。這份心思,張居正怎能不明白,因此他便只在樓下留了一個小卧房,人卻早遷了出去。這幾日只因良宴生病,偶爾才留在樓下過夜,以備不防。這時聽得福兒傳話,忙趕上樓來。

良宴正盯著帳頂出神,猛地見到張居正,嚇了一跳,說道:「你……你怎地進來了?」說著翻身向內,把臉掩了。

張居正見她背對自己,也是一怔,說道:「我,我……」福兒忙在一邊遞話道:「小姐又發燒了。」

良宴已有數年沒有男人進她的卧房,這時又急又惱,說道:「你又不是大夫,還不出去。」

張居正本來一片光風霽月,被良宴這樣一鬧,一時倒有些訕訕。陸禾兒見狀,不動聲色地道:「張大人,姐姐的病還未見好,是不是該再找醫生來瞧一瞧?」

張居正蒙她一語提醒,忙點頭道:「……是。福兒,你告訴老董,叫他即刻去太醫院請當值的太醫來。」良宴攔道:「不許去!這又不是急症,何苦半夜勞動大夫。我要睡了,你……你還不快走。」張居正無奈,只好向陸禾兒點了點頭,自行走到門外。

一出門,只見四下俱寂,繁星漫天,一陣夜風送來,只覺靈台一片清明。他站了一會兒,忽然又回身推開屋門。良宴這時已擁被而坐,見他去而復返,呆了一呆,說道:「你怎麼又回來了?」張居正向陸禾兒等說道:「你們兩個先下去吧。」陸禾兒把冷帕換了,和福兒端了臉盆走出去。

張居正自搬了一張椅子來,坐在床前,緩緩說道:「你我相知三十六載,當日年輕的時候,你尚不拘男女大防,怎麼今夜卻計較起這個?據我推想,你一是顧慮我的名聲,二則是因我一向對你存著未了的心事,你怕令我為難,是也不是?論起聲名,你自己是不在乎的,閨秀習武、追隨神醫、休夫家、打堂兄,樁樁件件,哪一件不於你的聲名有礙,可也沒見你怕了,只因是在這京城,倘或有什麼不好,傳出去涉嫌當朝首輔的名聲,你才這般顧前慮後。小宴!你只知顧惜我,卻不知我顧惜你的心也是一樣的啊。你是個愛熱鬧的人,自從死了你大哥,棄了戚繼光,你一個人住在南溪,日子真也無趣。我強要接你來京,除外我的私心不說,也是不忍見你日子過得寂寥。萬料不到的是你剛來北京就病倒了。你病得蹊蹺,我先以為是因為相遠兄忌日的緣故,現在看來自然不是。我大膽問一句,你的心病出自於我,是么?」

良宴怔怔聽著這番話,只覺得句句切中自己的心事,不由的淚痕滿面。

張居正見果然如此,嘆了一聲,說道:「這都怨我自己了。那一年往南溪看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你面前說那些喪氣話。你也想想,那時我父親過世,按制我當回鄉守孝,可一則朝政不容我離去,二則聖上也不能准我離開,權衡再三,只好奪情。誰知我尚未離京,便有官員上折參我為了私慾,把持朝政,其中更有我的門生故吏在內!我實在恨士大夫們不能諒我,才有那些話。小宴,那只是一時激憤。而今我回京來,身為臣子,論做官,官已封到了頂,再無可封。聖上也日見英明,我大明社稷所託有人,聖上又曾答應看顧我的子孫。人臣至此,已別無所求。你還為我擔憂什麼?」

良宴哽咽道:「並不只為這個。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史載有一萬戶,是位火器高手。一日,這名萬戶想像鳥兒一樣在天上飛,他就命僕人在自己的座椅背後綁了數十枚煙花,又把自己綁在椅子上,兩手各拿了一個極大的風箏。他本意是想借煙花點燃之後的推力和風箏的浮力上天,在天空飛翔。」良宴說著,雙眼平視張居正:「可是,煙花一經點燃便爆炸了,數十枚煙花的威力瞬間便把這位萬戶炸為齏粉。張大哥,這位萬戶是極聰明的,幾百年之後,人當真能同鳥兒一樣飛在天空也未可知。可是,火藥發展尚不成熟,飛天的主張只能被擊得粉碎。一個人若是有了革新的主張,可天下的土壤不成熟,這主張生不逢時,就怕也難逃齏粉的厄運。」

張居正靜靜聽著,忽然說道:「你說這萬戶坐在那把椅子之上時,知不知道自己的結果?」不待良宴回答,便接著說道:「他知道的。我猜他坐在煙花椅上,推來想去,知道自己多半要灰飛煙滅,但是他還得要坐著。只因他不飛,更沒有人願意去飛了。」說到這裡,張居正伸手握住了良宴的手,瞅了一會兒,說道:「何況,我有知己如你,無憾。」

良宴兩眼不覺滾下淚來,半日才點了點頭,把淚擦了,說道:「既然這樣說,你也真該保重才是。天氣這麼冷,你也不罩一件外衣就來了。」

張居正說道:「上來得急,忘了穿了。」說著果真覺得有些冷,站起身來,在屋內衣架上取了良宴的一件外氅披上。他身子高大,披了女裝顯得甚是滑稽。良宴望著他,不禁噗嗤一笑。張居正仍舊坐下,拉著良宴的手,覺得比先的溫度竟降了些,便笑著問道:「你方才說的故事,是哪本書上看來,怎麼我倒沒讀過?」良宴一怔,笑道:「是么?那是一幫閑人編來哄小孩子玩的,想來你不屑讀。」說著合上眼。張居正知道她倦得很了,也便不作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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