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群演的日子,那些即便低到塵埃也奮力往上爬的人

北影廠門口有很多蹲活兒的人。

幾年前,我曾在那裡混了幾天,卻一直沒遇到拍戲的。

終於有天早晨,我來到北影門口,看見前面停了輛中巴車,有些人在排隊。我剛想問他們要幹嘛,就被一個中年男人拉住:「拍戲去不去?」我說:「去啊!」就稀里糊塗地站進了他們的隊伍。

把人找齊後,中巴車把我們拉到八一影視基地門口,大家排隊吃早餐等通知。八一影視基地分為大八一和小八一,都是以拍戰爭題材為主的。到門口你就能聽見爆破聲。從北影拉去的人不是演八路,就是日本兵和死屍。

我是個小白什麼都不懂,只覺得穿上那些衣服很新鮮。

剛去的第一場就是生死大決戰,武術指導安排人佔位,最前面一排的位置沒人去蹲,前面能露臉他們為什麼不去?左右兩邊都是武行的人,武行的人也不願意蹲那兒,我就去了。

剛去那個位置上,武行的人就對我說:「兄弟,小心你後面的爆破點。」

「爆破?什麼爆破?」

「就是爆炸的地方。」

那裡離我不到兩米,沒時間轉移了,馬上就要實拍,武術指導過來對我說:「待會兒你後面的炸藥爆炸後,你就趴在沙包上裝死。」一上來就死,是不是啊?!我醞釀了一下死法,其實什麼死法都一樣,鏡頭裡永遠不會有你的臉。

炸藥爆炸後,我的後背像著了火一樣又烤又燙,趴在沙包上死了幾分鐘,等到拍下一個鏡頭才能活起來。

一陣狂轟亂炸之後就是徒手搏擊,與我對打的是「無辜哥」,因為他總是一臉無辜呆萌的表情。

那會兒我們大家都互不認識,我倆商量好後說形式、動作、表情上差不多就行了,沒有必要真打。為此我們還提前練習了對打套路。等真正實拍的時候,打到一半,他不按套路出牌,瘋狂地干我的槍杆子,啪!啪!

導演喊咔後他才停下來,我問他是不是要玩真的?他說對不起,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把道具放下,右手無名指的指甲蓋被他打青了,好疼。

來八一拍戲的第一天,我就對武行那群人不爽。

武行兄弟這個詞兒在八一特別招人恨,因為他們動不動就使喚人,語氣特別讓人不爽,經常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所以八一的武行在群演看來就是根刺,不爽就拔。但拔刺要等機會,等一個打群仗的機會。

這些群演對誰不爽先忍著,逮著打群仗的機會,趁人多手雜之機,手裡有什麼傢伙,就用什麼傢伙「伺候」你。一個遠景拍下來,喊疼的基本上都是武行。

在八一混久了的人都會變人精,他們穿衣服不穿乾淨的,拿槍不拿帶刺刀的。

拍了一天,晚上收工。

我們被拉到南宮南站的一家網吧門口,這家網吧老闆人很好,即使你不上網她也讓你待,只是群演們不愛惜人家的勞動成果,到包廂後鞋子一脫,就往上面躺,幾天之後整個網吧都是腳氣味兒。

網吧里又熱又悶,我時常睡不好,每天只能到片場補覺。

劇組的戲頭叫老朱,是個矮小的中年男人,每天早晨就到網吧逮人去拍戲,這些群演過慣了清閑日子,身上只要有一天的戲錢60塊,就不拍了,要等把錢用沒了,才去掙。

那些在夢中被他喊醒的人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就被拉走了。強制性地,不帶商量的,真像戰爭年代抓壯丁。

每個劇組分AB兩組,A組拍文戲,B組拍武戲。我們在B組的時間比較多,在片場有個朋友很好玩,他天生膽小,在片場有人打槍他就要蹦,人家打一槍他蹦一下。每次有人打槍,我們就學他蹦,好玩得很。

B組是個消耗體力的活兒,動不動就讓你跑,沒到中午飯點肚子就開始餓了。吃飯需要排隊,每人一份盒飯,自取。

在片場,領隊戲頭動不動就指天大罵,時間久了你也能聽麻木。有聽不舒服的人出來哼哼兩句講講道理,但他們不會和你講什麼道理,只會叫你滾蛋,沒錢拿。最後還加一句「以後我的活兒永遠不要你」。

北影門口的活兒有一搭沒一搭的,吃飯是個問題,到老朱劇組去的都是等錢吃飯的人。曾經幾次看到那些被叫滾蛋過的人厚著臉皮上了老朱的中巴車,被老朱當眾叫了下來說:「我就不要你。」

到老朱的劇組去拍戲的人90%以上都不是為了什麼狗屁夢想,只是沒飯吃了。

真正為了夢想來這裡的人是選錯地方。

跟組的有個小夥子長的有幾分像影視明星尹正,他在網吧里也不上網就正正規規這麼坐著,衣服有些破爛,身上發出一種似香非臭的氣味兒。

那天早晨劇組臨時減人,他排在我前面被減了下來,情緒有些激動,說:「我是上海戲劇學院畢業的,我是專業的演員,你懂嗎?我媽媽供我讀書畢業,現在都知道我在北京拍戲,我求求你,讓我去拍戲,一天不上戲我就難受,我要當明星,我要出名。求求你了。」

他一邊說旁邊的人一邊笑。

老朱還是把他刷了,原因是他昨天跟另一個戲頭髮生了爭執。

不過他接受現實的結果很快,用平靜的語氣對老朱說:「好,那今天我在網吧留下,以後有什麼古裝的戲你得推薦我。」

老朱連聲忽悠:「行,你就是第二個王寶強,會成為第二個王寶強的。」

大家都笑了,笑他白日做夢,笑他不切實際,笑他認不清自己,笑他不接受現實。

這笑聲裡帶有一絲嘲諷,一絲冷漠,一絲憐憫,還有一絲心酸。

六一兒童節那天,我們在懷柔拍《三體》,劇組待遇非常好,吃住都在酒店。房間是三人一個標間。我和阿龍淡定哥住一起,小齊和朱哥住一起。

朱哥是河北人,以前是個開拉麵館做生意的小老闆,不知道什麼原因,關了拉麵館北漂了。淡定哥是山東濰坊人,退伍回家後在地方上謀了個工作,頭腦發熱也辭了工作北漂。

阿龍是吉林人,喜歡功夫巨星李小龍所以來北漂。

電影開拍前要接受打旗語訓練,我們在學校培訓了三天,實拍的時候時間一長,太陽一大,人一辛苦就把那些喜歡和不喜歡的群眾分了出來。小齊是山西煤老闆的孩子,長的又胖又黑,人很喜劇,我喜歡叫他「死胖子」。他是我們幾個裡面的搞笑擔當。

六月份的懷柔很熱,氣溫直逼30+,群演每天都要穿兩層厚的衣服和鎧甲在太陽底下曬,偶爾有人被曬倒曬虛脫。沒倒下的人都是一頭汗水,這樣連續幾天下來衣服就發臭了,每次穿的衣服都不知道是昨天誰留下來的汗液,濕漉漉的酸餿熏人。

「死胖子」這人賊尖,每次換上衣服,拿了道具,吃完早餐就去找地方隱蔽起來睡覺。他把鬧鐘定好,到了中午飯點就準時準點出現在人群中,吃完飯又消失不見。

劇組有上千人,剛開始我們沒注意,慢慢的跟他的隊伍越來越大,現場經常湊不齊人。導演組的人說「他媽的拍戲的時候人就都不見了,怎麼也找不著。一到飯點全出來了,吃完飯又他媽沒了。」

「死胖子」每天都換地方,游擊戰打的特別好,隱蔽性能也很高,戲裡戲外都能演,要換在戰爭年代定是個「打不死」的戰士。

有天我們一起吃完早餐,他往後面的墓地旁一躺,把衣服道具藏起來,只剩下便裝。戲頭到處去找人,問他是不是群演?他說他是來掃墓的。你聽過六月份來掃墓的嗎?

朱哥和淡定哥偶爾有機會會躲一下,但他們沒「死胖子」精,經常被抓著。阿龍和我比較老實,不好意思去躲。

在片場一個鏡頭一拍就二十分鐘,中場休息我去討水喝,順便端一杯回來給阿龍。我問阿龍:「為什麼不躲?」

阿龍說:「我最討厭這樣的人,既然是為了夢想來到這裡,那給你機會為什麼不珍惜?他們被逮到還要被臭罵一頓,不覺得丟人嗎?你把我怎麼都行,就是不能罵娘。大庭廣眾的被罵何必呢?我寧願辛苦點也不去受那罵。」

老實的人一直都在維護一種叫尊嚴的東西。這種東西和命一樣重要,甚至比命更重要。

北影門口有很多群演,每天都在編織著屬於自己的故事。他們不全然是混口飯吃,也有人心懷夢想,也有人一身傲骨,滿臉執著,即便低到塵埃里也奮力往上爬。

也許突然某一天,有人就觸摸到了太陽。

-END-

作者介紹:

程健,原是一家牧業公司的小職員,因心中有夢,便踏上了追逐夢想的征程,並記錄下了這些發生在路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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