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上海電影節影評<一> 隨風而逝
看了一周多的上海電影節,其中整整三四天都在看阿巴斯,每天一部。如今電影節也落幕,在所有的場次里,觀影感受最好的, 是上個周一中午冒雨從公司跑出去看的[隨風而逝]。阿巴斯的場,觀眾素質顯得尤其高,沒有給男/女朋友講解的電影院科學家,沒有關不掉的評論音軌,沒有人盜攝銀幕,大家都很安靜地看電影,大家都睡得特別安詳。
[隨風而逝]講了一個等死的故事——不是等自己死。一群被稱為工程師的人,來到了伊朗一座偏遠的小山村。在這裡,工程師一邊生活,一邊等待著一個一百歲的老婦人去世。我們姑且可以揣測,工程師們其實是一個有任務的劇組,等待拍攝老婦人死亡後當地的喪葬。由於山村裡的信號不好,主角每次接到「上司」來的電話,都要開車去山頂的墳頭上接聽。在那裡,他認識了一位一直在挖掘隧道的村民,還從他那裡撿到了一根腿骨。老婦人卻在這段時間裡有所好轉,這令除了主角外的工程師們變得不耐煩。某一天在山頂接聽電話時,隧道突然塌方,挖掘的村民被埋,主角組織了救援並從隔壁的鎮子里喊來了醫生。被埋的村民被救出,醫生也順便去看望了老婦人。就當生活發展到這裡,故事卻戛然而止,老婦人終於死去,工程師拍攝著穿黑紗的女人們,把之前撿到的腿骨扔進河裡。
自從伊朗大地震之後,阿巴斯拍攝[生生長流]以來,他的作品就越來越少地牽扯到完整的「故事情節」,而是更多地去捕捉生命的瞬間變幻。這樣的題材變化很大程度上,緣於他在地震災區所看到的生離死別。如果[橄欖樹下的情人]尚是一個震後略微傷感的愛情故事,[櫻桃的滋味]已經沒有確定的結局,到了[隨風而逝],阿巴斯甚至摒棄了故事的起因。前面一段,我寫的劇情簡介里,很多背景都是我自己腦補出來的,電影完全沒有說明。
故事不加腦補難以和他人複述,但[隨風而逝]並非是沒有故事,打碎邏輯的意識流電影。整部電影都在講一個簡單且目的明確的故事:等一個人死。它所區別於正常影像敘事的,是沒有了故事「發生的理由」和「造成的結果」。這對很多愛追問為什麼的商業電影觀眾來說可能是災難性的,但對電影藝術自身來說,[隨風而逝]是一顆燦爛的種子。
我曾經寫:「在新浪潮之前,文學高於電影,電影高於生活,在新浪潮之後,至少有電影開始等同於生活」;那麼在阿巴斯這樣的導演手中,電影又開始接近於文學。阿巴斯是詩歌愛好者,而他的影像藝術之路,也彷彿詩歌的發展歷程:從劇情完整,風格初現的敘事長篇,再到意象為主,追求靈魂的簡練句子。影像藝術在阿巴斯的手下濃縮成了一種不以敘事為核的現實主義詩句,它區別於大衛·林奇和阿倫·雷乃們的影像實驗,看上去像是一種原生的古樸藝術,實則已經在大量的現代實驗之後,返璞歸真於藝術本身。
在[隨風而逝]里,有很多對故事起推進作用的角色,阿巴斯沒有讓她們被觀眾看見。挖掘工的女友,很長時間一直不願意露出正臉,而是在沒光的地窖里給主角擠了一壺牛奶,主角對她讀了首詩,她也沉默不語,唯獨主角走後,她讓自己的母親去退回工程師付的奶錢。而整個故事的核心角色「一百歲的老婦人」,甚至從頭到尾都沒有一個鏡頭和一段聲音。因為可能對於電影作者來說,她只需要在故事裡那麼存在著就夠了。作為生與死的象徵,老婦人長什麼樣,什麼聲音,穿什麼衣服,都不太重要了。
從隔壁鎮趕來的醫生,騎摩托載著主角在金黃的麥田裡顛簸,阿巴斯的長鏡頭慵懶又隨意地跟在後面,醫生說:「如果我對別人來說失去了意義,那我至少有了更多的時間去發掘自然的美好。」「死亡是多麼可怕,當你閉上眼,這世界的美好你都看不見了。」兩個人一人一句地朗誦著詩,風吹著麥田,也吹著白色的村莊。可能正是在這裡,主角才決定請醫生去看望自己本來盼著死去的老婦人。對死亡的期盼,最終被對生生長流的熱愛所擊潰;但死亡卻不可避免地突然到來。只是到了這個時候,工程師已經可以把墳墓里掘出的腿骨扔進河裡。我相信在這裡寓意著主角對生命態度的轉變,在「活過」真正的生活過後,沒有死亡是值得期待的。
我始終相信,伊朗大地震和拍攝[生生長流]的旅程,深深地影響並改變了阿巴斯的藝術創作。拍攝[何處是我朋友的家]的小演員,在地震後再也沒被阿巴斯找到;而在隨後的眾多電影中,孩子都成為了阿巴斯的重要角色。[隨風而逝]里,小男孩是接待工程師們來到村莊的人,而他對工程師們提出的第一個要求,既不是要玩城裡人的新鮮玩意,也不是對陌生人刨根問底,而是要拿回自己落在車上的課本,因為要溫習第二天的考試。在隨後的故事裡,小男孩不是在上學,就是在去上學的路上。他不是那個改變工程師的人,但是「孩子」可能代表著生命的一種初級階段;他們有生命的無限可能,正如這部電影一樣。衛西諦老師說,[隨風而逝]不是樹的景色,而是阿巴斯送給我們的一粒種子。
而生命也如同這部電影的劇情和片名一樣,The Wind Will Carry Us,沒有人知道風什麼時候會起,什麼時候又會停,我們什麼時候會在風中飄蕩,什麼時候又會落入塵土。我們能做的,就是在隨風而起的日子裡,留下空中看到的美景,可能是一顆很大的樹,也可能是一個叫「黑村」的白色村莊。
阿巴斯鏡頭裡的村莊很美。風靜靜地吹,夜色降臨在白色的房子上,很多房間就亮起了燈,等到天亮了,孩子們去上學,老人煮茶和咖啡,年輕人們扛著工具下山幹活,外地人爬到山頂上大聲接電話,陽光曬在金色的麥田上,金色比閃耀的金子更閃耀。村莊幾乎垂直著依附在山上,每個人都在不同的高度,身處生命的不同階段,種下不同的種子,收割不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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