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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域高原的古往今來--通俗西藏史90

佛光再現之桑耶佛諍

吐蕃的佛教來源大體上可以分為三個方向,南方的天竺、東方的大唐和北方的安西。天竺和大唐在文化交流上源遠流長,使節、僧侶奔走於途,而安西的于闐、疏勒等地的僧侶因為躲避戰亂,也有大量遷入吐蕃,這些僧侶同樣帶來了自己的信仰。據說赤德祖贊時期,為了安置於闐、疏勒流入的僧侶,赤德祖贊特意下令給這些僧侶,修建了七座寺院加以安置,需要注意的是這些寺院,應該只是房舍或修行場所,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寺院。

就像是閱讀同一篇文章,每個人都會有自己不同的理解一樣,誦讀同一部經卷,也一樣會存在理解上的歧義,更何況佛學經典浩如煙海。自從五胡十六國時期,後涼初年(公元386年),西域高僧鳩摩羅什(公元344-413年)到達甘肅涼州,將佛學帶入中原後,佛學在中原不斷散播,不久就分出各種流派,其中比較重要的分支有八派,史稱「佛教八宗」。這八宗的定義,又隨著歷代教派的興滅不斷變換,最終形成現代漢傳佛教的各個宗派。在漢傳佛教中影響最大應屬「禪宗」了,禪宗應該是最為漢化的漢傳佛教分支。它奉公元470年,渡海而來的菩提達摩為東土祖師,後又經六祖慧能(公元638年-713年)弘傳,至武周神皇之時,已能出入廳堂,當朝面聖,聲名直入天聽。

禪宗不拘泥於「坐禪」「觀定」等佛教規制,而追求內心的頓悟。「慧能之學說要在頓悟見性,一念悟時,眾生是佛,從自心中頓見真如本性。」禪宗的特點被總結為四句話:

教外別傳

不立文字

直指人心

見性成佛

禪宗這種不事規矩,直指人心的修行方式,被稱「頓悟」。這也使其有別於其他教派,被稱為「頓悟派」。當然,這個「頓悟」也不是隨便得來的,需要經過一番苦學苦修,然後在某個偶然的機會,或受到什麼意外刺激,就會突然突破,就象捅破窗戶紙一樣,豁然貫通悟道成佛,稱為「開悟」,「善者轉為善趣,惡者轉為惡趣。迨破除身語一切善惡意念之後,則頓時可入無念境界」。據說曾有一位和尚,苦修良久不得其要,一日外出化緣,錯過了投宿之處,天色已經漆黑一片,步行了一天的和尚又渴又餓。耳聽前面不遠處有溪水潺潺之聲,急忙奔過去,用缽盂從河裡舀水喝,喝後覺得無限甘美。第二天,特地返回,想要看看這條溪流,結果發現昨晚的溪水,赫然是條臭水溝。想到昨晚喝了這條溝內的水,和尚趴在水溝邊吐得翻江倒海的。可是吐著吐著,突然覺得甘美的溪水和臭水,都是通過眼睛和身體感悟的,這些都是有形的表象,如果內心清明,物我兩忘,又何必在乎溪水的清濁。有此閃念之後,即刻頓悟。這種因事觸動,頓悟成佛的方式正是頓悟派所倡導的。

這種相對簡單易行的修行方式和通俗易懂的道理,暗指人人皆可「立地成佛」,使禪宗迅速在唐朝傳播開來。在唐蕃百年的交往中,禪宗的教義也漸漸傳入吐蕃。這和天竺傳來的,以「參禪打坐」、「靜定觀心」為修行方式的「漸悟派」,產生了教理衝突。

當苯教佔據主導地位,如壓頂泰山般的打壓佛教之時,佛教的各個宗派還能夠同仇敵愾、共御外辱。但當經過了佛苯之辯後,苯教敗退,漸漸被邊緣化,佛教成為吐蕃信仰的主體。這時各個宗派之間,對信眾資源的爭奪變成了主要矛盾。

公元781年左右,吐蕃佔領了沙州(今敦煌),沙州是河西佛教的重鎮,僧侶眾多,寺院林立。其中有位禪宗高僧名為摩訶衍(大乘和尚),在沙州尚未被吐蕃攻下之時,便聲名遠播至拉薩。這次拿下沙州後,赤松德贊馬上下詔將摩訶衍那招來吐蕃傳教。

摩訶衍入蕃後,在吐蕃本有基礎的禪宗佛學迅速傳播。相比在吐蕃傳播的天竺佛教,禪宗簡潔明了,沒有繁瑣的玄學術語,頗得吐蕃一部分貴族的青睞,連赤松德贊的妃子沒廬氏亦從其學禪,摩訶衍廣開法門,大興禪義,從者甚眾,如《頓悟大乘正理決-敘》載:

我大師密授禪門,明標法印。皇后沒廬氏,一自虔誠,劃然開悟,剃除紺發,披掛緇衣。 朗戒珠於情田,洞禪宗於定水。雖蓮花不染,尤未足以喻也!善能為方便,化誘生靈,常為贊普姨母悉囊氏及諸大臣夫人三十餘人說大乘法,皆一時出家矣。亦何異波者波提,為比丘尼之唱首爾? 又有僧統大德寶真本姓血兒禪師,律不昧於情田,經論備談于海。 護持佛法,陪更精修。 或支解色身,曾非嬈動,並禪習然也。 又有僧蘇毗王嗣子須伽提,節操精修,戒珠明朗;身披百衲,心契三空……可見禪宗在吐蕃頗有影響,似乎不亞於天竺佛教,「當時吐蕃人大都喜學和尚之宗」。

這種人人爭學禪宗的局面,對於天竺佛學造成了巨大壓力。就在禪宗漸漸強勢,天竺佛學左支右絀的時候,屋漏偏逢連夜雨,桑耶寺的第一任住持寂護大師,又因為被馬踢傷而去世。寂護去世後,赤松德贊任命益喜旺波「巴·賽囊」為第二任堪布(住持),賜以大金字告身,特許參加吐蕃王朝小御前會議,這時僧伽階層的代表人物的政治地位,隱隱可以和大相比肩了。

但巴·賽囊並沒有在這位置上坐多久,不知什麼原因,不久之後,他被迫辭職出走。巴·賽囊政治地位的急劇變化,極有可能是因為,親苯教勢力和頓悟派勢力的共同抵制所至。巴·賽囊出走後,赤松德贊任命貝央大師接替了他的位置。

這時以摩訶衍為首的「頓入派」和巴·賽囊、貝央大師為首的「漸入派」爭端愈演愈烈,甚至開始隱隱有互相仇殺的傾向。面對這種局面,巴·賽囊只得向赤松德贊上書,請求去天竺將寂護大師的親傳弟子蓮花戒大師,請來吐蕃主持大局。蓮花戒大師來到吐蕃,了解吐蕃漸頓之爭的情況後,覺得也很棘手,但既然爭端已起,而且越演越烈,總要有個了斷。於是在赤松德贊的主持下,兩派大德坐下來決定用一種文化人的方式解決這一爭端,這就是辯論會。

這次參加辯論會的都是藏傳佛教的高僧了,雙方再次精銳盡出,漸悟派以蓮花戒、巴·賽囊、貝央為首,頓悟派則以摩訶衍、蘇陽達、班德朗嘎為首。雙方依照天竺的規矩,在辯論場地中央放置花籃,辯論失敗的人要向獲勝者獻上花籃表示承認失敗。這場辯論從公元792年開始至794年結束,一直持續了三年,雙方你來我往,爭論不休。

關於這場著名的「桑耶佛諍」,《賢者喜宴》里專門有一節《頓漸諍辯》予以記述,主要圍繞修佛法是「頓入」還是「漸入」的問題進行辯論,在這裡就不再贅述了。據說頓入派先贏後輸,最終承認了失敗的結果,向漸入派獻上花籃表示臣服。作為裁判的赤松德贊將摩訶衍禮送出境,並立法禁止頓入派的典籍不許流傳,強調吐蕃境內所傳揚的佛法「未經贊普做施主之佛法不得修習」。經過桑耶佛諍之後,天竺佛學漸入派,正式登上王者之座,成了西藏信仰領域的主流。

但佛法頓入派並沒有因此消亡,摩訶衍離開拉薩後,回到沙洲(今敦煌)繼續傳教。史籍中卻沒有記載摩訶衍,在沙州傳揚頓入派學說,而遭到赤松德贊的迫害,要知道其後幾十年,沙州都是吐蕃治下的領土,吐蕃在河西之地建立了嚴密的統治體系,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值得玩味的事情。

以上這種桑耶佛諍,頓入派失敗,向漸入派臣服的說法,來源於藏文典籍《布頓佛教史》(成書於公元1323年)及其他藏文典籍。而且這些典籍還記載著,頓入派失敗後,及其惱怒,對參加辯論的漸入派高僧痛下殺手。據說摩訶衍派出四名漢地刺客遷入蓮花戒的僧房,刺破了蓮花戒的腎臟(一說是捏碎睾丸),將其殺死。我就奇了怪了,吐蕃這些刺客,要麼擰脖子,要麼刺腰子,為啥從來不對心臟下手?!而巴·賽囊則是聽說此事,受了刺激絕食而死。貝央大師則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原因,被流放康地。

而隨著眾多學者,對上個世紀初出土於,敦煌藏經洞的漢藏文禪宗佛教文獻,研究的不斷深入,漸漸開始出現了另一種說法。首先,敦煌文獻中,所有文本都沒有表明存在一場面對面的佛辯,甚至約成書於十世紀的藏文文獻《禪定目炬》也沒有提及這件重要的佛教事件,這是非常令人疑惑的事情。其次,敦煌出土漢文禪宗文獻《頓悟大乘正理決》中提到了摩訶衍所傳禪法與印度 「小乘婆羅門 」所傳教法之間出現的意見分歧,雙方各執己見,開展了長時間的筆戰,最終是摩訶衍大獲全勝。那麼這場著名的「桑耶佛諍」到底是《巴協》所言的當面辯論,還是《頓悟大乘正理決》所云的只是筆墨之爭,就非常令人疑惑了。

而且據《頓悟大乘正理決》記載是摩訶衍在辯論之中獲勝,漸入派「隨言理屈,約義詞窮」。《吐蕃佛諍記》記述,赤松德贊至戌年正月十五日,大宣詔命曰:「摩河衍所開禪義,究暢經文,一無差錯。從今已後,任道俗依法修習」。那這個事情就非常奇怪了,既然摩河衍所言教義,無一差錯,為何卻最終被禁止傳播了呢?《娘氏教法源流》里的記述,或許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解開這個謎團。

辯論結束以後,赤松德贊說:「(雙方)於義無不相合,而於道的修習上,和尚之法為頓悟,是根器極高的頭陀行者之法,對(中等)根器以下,則有害於十法行,(使人)心昏沉,不集資糧,中斷他人的修習,亦使佛法滅絕,因此應中止。從今以後,要依龍樹正見」。由此可見,赤松德贊對於教法之爭中的孰高孰低並不在意,他在意的依舊是,那種教法有利於吐蕃王權統治的穩定。在他看來,頓悟派的教法適合有一定基礎的高僧修習,而普通民眾如果修習禪宗之法,會導致「(使人)心昏沉,不集資糧」。民眾不好好給贊普打工,做贊普的安善良民,這是作為統治者的赤松德贊最不能容忍的。於是他親自裁判漸派獲勝,並將頓派首領摩河衍禮送出境,任由其在沙州傳播禪宗教義,卻裝聾作啞不加干涉。

但卻不是所有的教徒,都能理解贊普的苦心。本來在辯論中獲勝,卻被黑哨判負,眾多禪宗信徒認為是漸入派「眩惑大臣,謀結朋黨」,於是「或頭燃熾火,或身解霜刀」,言「若禪法不行,吾等請盡脫袈裟,委命溝壑」。這些禪宗的狂熱信徒,準備脫掉袈裟和漸入派,血光相見拼個魚死網破。而另一些僧侶則用自殘的方式表達不滿,比如娘 ? 夏彌把自己身上肉一塊一塊地切割下來而死,中原來的和尚梅果自焚而死,埃仁波切和尼雅切瑪拉自己砸壞了生殖器而死。這種狂熱的舉動反倒讓赤松德贊心存忌憚,更加堅定了選擇天竺漸入派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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