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華蓋集》意味著先生重新拿起了快寫雜文的筆,從此而一發不可收拾。按他的說法,和尚運交華蓋是成佛祖的徵兆;俗人嘛,華蓋在上,則難免要碰釘子。取名「華蓋集」,大致就可明白這些文章所引起的紛紛爭端了。所以,這集子里的有些篇章既是解釋,也是回敬,直白地說就是罵回去。按先生的性格,別人倘若投來匕首,自己則勢必也是要拋去標槍的。
自《華蓋集》而後,諸如「女師大風潮」「三一八慘案」的特定事件成為了先生屢屢成文的因由。時勢迫切,直接的論戰總比之前的社會批評更有效驗。與此同時,以《華蓋集》為節點,先生雜文的風格、技巧都漸趨成熟,開始向「草木竹石皆可為劍」的境界進發了。
《華蓋集》本書收作者1925年所作雜文三十一篇。1926年6月由北京新書書局初版。作者生前印行九版次。
- 我幼時雖曾夢想飛空,但至今還在地上,救小創傷尚且來不及,那有餘暇使心開意豁,立論都公允妥洽,平正通達,像「正人君子」一般;正如沾水小蜂,只在泥土上爬來爬去,萬不敢比附洋樓中的通人,但也自有悲苦憤激,決非洋樓中的通人所能領會。
- 此後又突然遇見了一些所謂學者,文士,正人,君子等等,據說都是講公話,談公理,而且深不以「黨同伐異」為然的。可惜我和他們太不同了,所以也就被他們伐了幾下,──但這自然是為「公理」之故,和我的「黨同伐異」不同。這樣,一直到現下還沒有完結,只好「以待來年」。
- 現在是一年的盡頭的深夜,深得這夜將盡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經耗費在寫這些無聊的東西中,而我所獲得的,乃是我自己的靈魂的荒涼和粗糙。但是我並不懼憚這些,也不想遮蓋這些,而且實在有些愛他們了,因為這是我轉輾而生活於風沙中的瘢痕。凡有自己也覺得在風沙中轉輾而生活著的,會知道這意思。——《題記》
- 在北京常看見各樣好地名:辟才衚衕,乃茲府,丞相衚衕,協資廟,高義伯衚衕,貴人關。但探起底細來,據說原是劈柴衚衕,奶子府,繩匠衚衕,蠍子廟,狗尾巴衚衕,鬼門關。字面雖然改了,涵義還依舊。這很使我失望;否則,我將鼓吹改奴隸二字為「弩理」,或是「努禮」,使大家可以永遠放心打盹兒,不必再愁什麼了。但好在似乎也並沒有什麼人愁著,爆竹畢畢剝剝地都祀過財神了。——《咬文嚼字·二》
- 西法的牙醫一到,這才根本解決了;但在中國人手裡一再傳,又每每只學得鑲補而忘了去腐殺菌,仍復漸漸地靠不住起來。牙痛了二千年,敷敷衍衍的不想一個好方法,別人想出來了,卻又不肯好好地學:這大約也可以算得天下奇事之二罷。——《忽然想到·一》
- 較好的中國書和西洋書,每本前後總有一兩張空白的副頁,上下的天地頭也很寬。而近來中國的排印的新書則大抵沒有副頁,天地頭又都很短,想要寫上一點意見或別的什麼,也無地可容,翻開書來,滿本是密密層層的黑字;加以油臭撲鼻,使人發生一種壓迫和窘促之感,不特很少「讀書之樂」,且覺得彷彿人生已沒有「餘裕」,「不留餘地」了。或者也許以這樣的為質樸罷。但質樸是開始的「陋」,精力彌滿,不惜物力的。現在的卻是復歸於陋,而質樸的精神已失,所以只能算窳敗,算墮落,也就是常談之所謂「因陋就簡」。在這樣「不留餘地」空氣的圍繞里,人們的精神大抵要被擠小的。
- 外國的平易地講述學術文藝的書,往往夾雜些閑話或笑談,使文章增添活氣,讀者感到格外的興趣,不易於疲倦。但中國的有些譯本,卻將這些刪去,單留下艱難的講學語,使他復近於教科書。這正如折花者;除盡枝葉,單留花朵,折花固然是折花,然而花枝的活氣卻滅盡了。人們到了失去餘裕心,或不自覺地滿抱了不留餘地心時,這民族的將來恐怕就可慮。上述的那兩樣,固然是比牛毛還細小的事,但究竟是時代精神表現之一端,所以也可以類推到別樣。例如現在器具之輕薄草率(世間誤以為靈便),建築之偷工減料,辦事之敷衍一時,不要「好看」,不想「持久」,就都是出於同一病源的。即再用這來類推更大的事,我以為也行。——《忽然想到·三》
- 歷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的命運,只因為塗飾太厚,廢話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細來。正如通過密葉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見點點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雜記,可更容易瞭然了,因為他們究竟不必太擺史官的架子。秦漢遠了,和現在的情形相差已多,且不道。元人著作寥寥。至於唐宋明的雜史之類,則現在多有。試將記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現今的狀況一比較,就當驚心動魄於何其相似之甚,彷彿時間的流駛,獨與我們中國無關。現在的中華民國也還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
- 難道所謂國民性者,真是這樣地難於改變的么?倘如此,將來的命運便大略可想了,也還是一句爛熟的話:古已有之。
- 然而這一流人是永遠勝利的,大約也將永久存在。在中國,惟他們最適於生存,而他們生存著的時候,中國便永遠免不掉反覆著先前的運命。
「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用了這許多好材料,難道竟不過老是演一出輪迴把戲而已么?——《忽然想到·四》
- 你想,二十七年了,還是這樣,豈不可怕。大約國民如此,是決不會有好的政府的;好的政府,或者反而容易倒。也不會有好議員的;現在常有人罵議員,說他們收賄,無特操,趨炎附勢,自私自利,但大多數的國民,豈非正是如此的么?這類的議員,其實確是國民的代表。——《通訊·一》
- 現在的各種小周刊,雖然量少力微,卻是小集團或單身的短兵戰,在黑暗中,時見匕首的閃光,使同類者知道也還有誰還在襲擊古老堅固的堡壘,較之看見浩大而灰色的軍容,或者反可以會心一笑。
- 前三四年有一派思潮,毀了事情頗不少。學者多勸人踱進研究室,文人說最好是搬入藝術之宮,直到現在都還不大出來,不知道他們在那裡面情形怎樣。這雖然是自己願意,但一大半也因新思想而仍中了「老法子」的計。我新近才看出這圈套,就是從「青年必讀書」事件以來,很收些贊同和嘲罵的信,凡贊同者,都很坦白,並無什麼恭維。如果開首稱我為什麼「學者」「文學家」的,則下面一定是謾罵。我才明白這等稱號,乃是他們所公設的巧計,是精神的枷鎖,故意將你定為「與眾不同」,又藉此來束縛你的言動,使你於他們的老生活上失去危險性的。不料有許多人,卻自囚在什麼室什麼宮裡,豈不可惜。只要擲去了這種尊號,搖身一變,化為潑皮,相罵相打(輿論是以為學者只應該拱手講講義的),則世風就會日上,而月刊也辦成了。
- 先生的信上說:惰性表現的形式不一,而最普通的,第一就是聽天任命,第二就是中庸。我以為這兩種態度的根柢,怕不可僅以惰性了之,其實乃是卑怯。遇見強者,不敢反抗,便以「中庸」這些話來粉飾,聊以自慰。所以中國人倘有權力,看見別人奈何他不得,或者有「多數」作他護符的時候,多是兇殘橫恣,宛然一個暴君,做事並不中庸;待到滿口「中庸」時,乃是勢力已失,早非「中庸」不可的時候了。一到全敗,則又有「命運」來做話柄,縱為奴隸,也處之泰然,但又無往而不合於聖道。這些現象,實在可以使中國人敗亡,無論有沒有外敵。要救正這些;也只好先行發露各樣的劣點,撕下那好看的假面具來。——《通訊·二》
- 《論辯的魂靈》
- Schopenhauer說過這樣的話:要估定人的偉大,則精神上的大和體格上的大,那法則完全相反。後者距離愈遠即愈小,前者卻見得愈大。正因為近則愈小,而且愈看見缺點和創傷,所以他就和我們一樣,不是神道,不是妖怪,不是異獸。他仍然是人,不過如此。但也惟其如此,所以他是偉大的人。
- 戰士戰死了的時候,蒼蠅們所首先發見的是他的缺點和傷痕,嘬著,營營地叫著,以為得意,以為比死了的戰士更英雄。但是戰士已經戰死了,不再來揮去他們。於是乎蒼蠅們即更其營營地叫,自以為倒是不朽的聲音,因為它們的完全,遠在戰士之上。的確的,誰也沒有發見過蒼蠅們的缺點和創傷。然而,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戰士和蒼蠅》
- 長輩的訓誨於我是這樣的有力,所以我也很遵從讀書人家的家教。屏息低頭,毫不敢輕舉妄動。兩眼下視黃泉,看天就是傲慢,滿臉裝出死相,說笑就是放肆。我自然以為極應該的,但有時心裡也發生一點反抗。心的反抗,那時還不算什麼犯罪,似乎誅心之律,倒不及現在之嚴。
但這心的反抗,也還是大人們引壞的,因為他們自己就常常隨便大說大笑,而單是禁止孩子。黔首們看見秦始皇那麼闊氣,搗亂的項羽道:「彼可取而代也!」沒出息的劉邦卻說:「大丈夫不當如是耶?」我是沒出息的一流,因為羨慕他們的隨意說笑,就很希望趕忙變成大人,——雖然此外也還有別種的原因。
- 世上如果還有真要活下去的人們,就先該敢說,敢笑,敢哭,敢怒,敢罵,敢打,在這可詛咒的地方擊退了可詛咒的時代!——《忽然想到·五》
- 我們目下的當務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苟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傳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忽然想到·六》
- 死於敵手的鋒刃,不足悲苦;死於不知何來的暗器,卻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於慈母或愛人誤進的毒藥,戰友亂髮的流彈,病菌的並無惡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
- 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這些孱頭們!孩子們在瞪眼中長大了,又向別的孩子們瞪眼,並且想:他們一生都過在憤怒中。因為憤怒只是如此,所以他們要憤怒一生,——而且還要憤怒二世,三世,四世,以至末世。——《雜感》
- 倘使我有這力量,我自然極願意有所貢獻於河南的青年。但不幸我竟力不從心,因為我自己也正站在歧路上,——或者,說得較有希望些:站在十字路口。站在歧路上是幾乎難於舉足,站在十字路口,是可走的道路很多。我自己,是什麼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東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著我自以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淵,荊棘,狹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負責。然而向青年說話可就難了,如果盲人瞎馬,引入危途,我就該得謀殺許多人命的罪孽。所以,我終於還不想勸青年一同走我所走的路;我們的年齡,境遇,都不相同,思想的歸宿大概總不能一致的罷。但倘若一定要問我青年應當向怎樣的目標,那麼,我只可以說出我為別人設計的話,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有敢來阻礙這三事者,無論是誰,我們都反抗他,撲滅他!可是還得附加幾句話以免誤解,就是:我之所謂生存,並不是苟活;所謂溫飽,並不是奢侈;所謂發展,也不是放縱。
- 古訓所教的就是這樣的生活法,教人不要動。不動,失錯當然就較少了,但不活的岩石泥沙,失錯不是更少么?我以為人類為向上,即發展起見,應該活動,活動而有若干失錯,也不要緊。惟獨半死半生的苟活,是全盤失錯的。因為他掛了生活的招牌,其實卻引人到死路上去!
我想,我們總得將青年從牢獄裡引出來,路上的危險,當然是有的,但這是求生的偶然的危險,無從逃避。想逃避,就須度那古人所希求的第一監獄式生活了,可是真在第一監獄裡的犯人,都想早些釋放,雖然外面並不比獄裡安全。——《北京通信》
- 近來很通行說青年;開口青年,閉口也是青年。但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論?有醒著的,有睡著的,有昏著的,有躺著的,有玩著的,此外還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進的。
- 或者還是知道自己之不甚可靠者,倒較為可靠罷。青年又何須尋那掛著金字招牌的導師呢?不如尋朋友,聯合起來,同向著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們所多的是生力,遇見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見曠野,可以栽種樹木的,遇見沙漠,可以開掘井泉的。問什麼荊棘塞途的老路,尋什麼烏煙瘴氣的鳥導師!——《導師》
- 我想,要中國得救,也不必添什麼東西進去,只要青年們將這兩種性質的古傳用法,反過來一用就夠了:對手如凶獸時就如凶獸,對手如羊時就如羊!那麼,無論什麼魔鬼,就都只能回到他自己的地獄裡去。——《忽然想到·七》
- 我平日常常對我的年青的同學們說:古人所謂「窮愁著書」的話,是不大可靠的。窮到透頂,愁得要死的人,那裡還有這許多閒情逸緻來著書?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候補的餓殍在溝壑邊吟哦;鞭撲底下的囚徒所發出來的不過是直聲的叫喊,決不會用一篇妃紅儷白的駢體文來訴痛苦的。所以待到磨墨吮筆,說什麼「履穿踵決」時,腳上也許早經是絲襪;高吟「飢來驅我去……」的陶徵士,其時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了。正當苦痛,即說不出苦痛來,佛說極苦地獄中的鬼魂,也反而並無叫喚!
- 中國各處是壁,然而無形,像「鬼打牆」一般,使你隨時能「碰」。能打這牆的,能碰而不感到痛苦的,是勝利者。——但是,此刻太平湖飯店之宴已近闌珊,大家都已經吃到冰其淋,在那裡「冷一冷」了罷……。我於是彷彿看見雪白的桌布已經沾了許多醬油漬,男男女女圍著桌子都吃冰其淋,貝許多媳婦兒,就如中國曆來的大多數媳婦兒在苦節的婆婆腳下似的,都決定了暗淡的運命。
- 我們閑談之間,他也忽而發感慨——
「中國什麼都黑暗,誰也不行,但沒有事的時候是看不出來的。教員咧,學生咧,烘烘烘,烘烘烘,真像一個學校,一有事故,教員也不見了,學生也慢慢躲開了;結局只剩下幾個傻子給大家做犧牲,算是收束。多少天之後,又是這樣的學校,躲開的也出來了,不見的也露臉了,『地球是圓的』咧,『蒼蠅是傳染病的媒介』咧,又是學生咧,教員咧,烘烘烘……。」
從不像我似的常常「碰壁」的青年學生的眼睛看來,中國也就如此之黑暗么?然而他們僅有微弱的呻吟,然而一呻吟就被殺戮了!——《「碰壁」之後》- 凡事無論大小,只要和自己有些相干,便不免格外警覺。即如這一回女子師範大學的風潮,我因為在那裡擔任一點鐘功課,也就感到震動,而且就發了幾句感慨,登在五月十二的《京報副刊》上。自然,自己也明知道違了「和光同塵」的古訓了,但我就是這樣,並不想以騎牆或陰柔來買人尊敬。
- 至於「萬不可再敷衍下去」,那可實在是斬釘截鐵的辦法。正應該這樣辦。但是,世上雖然有斬釘截鐵的辦法,卻很少見有敢負責任的宣言。所多的是自在黑幕中,偏說不知道;替暴君奔走,卻以局外人自居;滿肚子懷著鬼胎,而裝出公允的笑臉;有誰明說出自己所觀察的是非來的,他便用了「流言」來作不負責任的武器:這種蛆蟲充滿的「臭毛廁」,是難於打掃乾淨的。丟盡「教育界的面目」的醜態,現在和將來還多著哩!——《並非閑話》
- 因此,中國青年負擔的煩重,就數倍於別國的青年了。因為我們的古人將心力大抵用到玄虛漂渺平穩圓滑上去了,便將艱難切實的事情留下,都待後人來補做,要一人兼做兩三人,四五人,十百人的工作,現在可正到了試練的時候了。對手又是堅強的英人,正是他山的好石,大可以藉此來磨練。假定現今覺悟的青年的平均年齡為二十,又假定照中國人易於衰老的計算,至少也還可以共同抗拒,改革,奮鬥三十年。不夠,就再一代,二代……。這樣的數目,從個體看來,彷彿是可怕的,但倘若這一點就怕,便無藥可救,只好甘心滅亡。因為在民族的歷史上,這不過是一個極短時期,此外實沒有更快的捷徑。我們更無須遲疑,只是試練自己,自求生存,對誰也不懷惡意的幹下去。但足以破滅這運動的持續的危機,在目下就有三樣:一是日夜偏注於表面的宣傳,鄙棄他事;二是對同類太操切,稍有不合,便呼之為國賊,為洋奴;三是有許多巧人,反利用機會,來獵取自己目前的利益。——《忽然想到·十》
- 上海的英國捕頭殘殺市民之後,我們就大驚憤,大嚷道:偽文明人的真面目顯露了!那麼,足見以前還以為他們有些真文明。然而中國有槍階級的焚掠平民,屠殺平民,卻向來不很有人抗議。莫非因為動手的是「國貨」,所以連殘殺也得歡迎;還是我們原是真野蠻,所以自己殺幾個自家人就不足為奇呢?自家相殺和為異族所殺當然有些不同。譬如一個人,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心平氣和,被別人打了,就非常氣忿。但一個人而至於乏到自己打嘴巴,也就很難免為別人所打,如果世界上「打」的事實還沒有消除。
- 但是,好許多青年要回去了。從近時的言論上看來,舊家庭彷彿是一個可怕的吞噬青年的新生命的妖怪,不過在事實上,卻似乎還不失為到底可愛的東西,比無論什麼都富於攝引力。兒時的釣游之地,當然很使人懷念的,何況在和大都會隔絕的城鄉中,更可以暫息大半年來努力向上的疲勞呢。
更何況這也可以算是「到民間去」。
- 大概,人必須從此有記性,觀四向而聽八方,將先前一切自欺欺人的希望之談全都掃除,將無論是誰的自欺欺人的假面全都撕掉,將無論是誰的自欺欺人的手段全都排斥,總而言之,就是將華夏傳統的所有小巧的玩藝兒全都放掉,倒去屈尊學學槍擊我們的洋鬼子,這才可望有新的希望的萌芽。——《忽然想到·十一》
- 但不以實力為根本的民氣,結果也只能以固有而不假外求的天靈蓋自豪,也就是以自暴自棄當作得勝。我近來也頗覺「心上有杞天之慮」,怕中國更要復古了。瓜皮帽,長衫,雙梁鞋,打拱作揖,大紅名片,水煙筒,或者都要成為愛國的標征,因為這些都可以不費力氣而拿出來,和天靈蓋不相上下的。(但大紅名片也許不用,以避「赤化」之嫌。)
- 誰說中國人不善於改變呢?每一新的事物進來,起初雖然排斥,但看到有些可靠,就自然會改變。不過並非將自己變得合於新事物,乃是將新事物變得合於自己而已。
- 這一種手段也不獨訟師有。民國元年章太炎先生在北京,好發議論,而且毫無顧忌地褒貶。常常被貶的一群人於是給他起了一個綽號,曰「章瘋子」。其人既是瘋子,議論當然是瘋話,沒有價值的了,但每有言論,也仍在他們的報章上登出來,不過題目特別,道:《章瘋子太發其瘋》。有一回,他可是罵到他們的反對黨頭上去了。那怎麼辦呢?第二天報上登出來的時候,那題目是:《章瘋子居然不瘋》。——《補白》
- 所以,即使真如你所說,將有文言白話之爭,我以為也該是爭的終結,而非爭的開頭,因為《甲寅》不足稱為敵手,也無所謂戰鬥。倘要開頭,他們還得有一個更通古學,更長古文的人,才能勝對壘之任,單是現在似的每周印一回公牘和游談的堆積,紙張雖白,圈點雖多,是毫無用處的。——《答KS君》
- 女師大事件在北京似乎竟頗算一個問題,號稱「大報」如所謂《現代評論》者,居然也「評論」了好幾次。據我所記得的,是先有「一個女讀者」的一封信,無名小女卒,不在話下。此後是兩個作者的「評論」了:陳西瀅先生在《閑話》之間評為「臭毛廁」,李仲揆先生的《在女師大觀劇的經驗》里則比作戲場。我很吃驚於同是人,而眼光竟有這麼不同;但究竟同是人,所以意見也不無符合之點:都不將學校看作學校。這一點,也可以包括楊蔭榆女士的「學校猶家庭」和段祺瑞執政的「先父兄之教」。
- 我今年已經有兩次被封為「學者」,而發表之後,也就即刻取消。第一次是我主張中國的青年應當多看外國書,少看,或者竟不看中國書的時候,便有論客以為素稱學者的魯迅不該如此,而現在竟至如此,則不但決非學者,而且還有洋奴的嫌疑。第二次就是這回僉事免職之後,我在《莽原》上發表了答KS君信,論及章士釗的腳色和文章的時候,又有論客以為因失了「區區全事」而反對章士釗,確是氣量狹小,沒有「學者的態度」;而且,豈但沒有「學者的態度」而已哉,還有「人格卑污」的嫌疑雲。其實,沒有「學者的態度」,那就不是學者嘍,而有些人偏要硬派我做學者。至於何時封贈,何時考定,卻連我自己也一點不知道。待到他們在報上說出我是學者,我自己也藉此知道了原來我是學者的時候,則已經同時發表了我的罪狀,接著就將這體面名稱革掉了,雖然總該還要恢復,以便第三次的借口。——《「碰壁」之餘》
- 尊孔,崇儒,專經,復古,由來已經很久了。皇帝和大臣們,向來總要取其一端,或者「以孝治天下」,或者「以忠詔天下」,而且又「以貞節勵天下」。但是,二十四史不現在么?其中有多少孝子,忠臣,節婦和烈女?自然,或者是多到歷史上裝不下去了;那麼,去翻專誇本地人物的府縣誌書去。我可以說,可惜男的孝子和忠臣也不多的,只有節烈的婦女的名冊卻大抵有一大卷以至幾卷。孔子之徒的經,真不知讀到那裡去了;倒是不識字的婦女們能實踐。還有,歐戰時候的參戰,我們不是常常自負的么?但可曾用《論語》感化過德國兵,用《易經》咒翻了潛水艇呢?儒者們引為勞績的,倒是那大抵目不識丁的華工!——《十四年的「讀經」》
- 《評心雕龍》
- 史書本來是過去的陳帳簿,和急進的猛士不相干。但先前說過,倘若還不能忘情於咿唔,倒也可以翻翻,知道我們現在的情形,和那時的何其神似,而現在的昏妄舉動,胡塗思想,那時也早已有過,並且都鬧糟了。
- 總之:讀史,就愈可以覺悟中國改革之不可緩了。雖是國民性,要改革也得改革,否則,雜史雜說上所寫的就是前車。一改革,就無須怕孫女兒總要像點祖母那些事,譬如祖母的腳是三角形,步履維艱的,小姑娘的卻是天足,能飛跑;丈母老太太出過天花,臉上有些缺點的,令夫人卻種的是牛痘,所以細皮白肉:這也就大差其遠了。
- 中國人不但「不為戎首」,「不為禍始」,甚至於「不為福先」。所以凡事都不容易有改革;前驅和闖將,大抵是誰也怕得做。然而人性豈真能如道家所說的那樣恬淡;欲得的卻多。既然不敢徑取,就只好用陰謀和手段。以此,人們也就日見其卑怯了,既是「不為最先」,自然也不敢「不恥最後」,所以雖是一大堆群眾,略見危機,便「紛紛作鳥獸散」了。如果偶有幾個不肯退轉,因而受害的,公論家便異口同聲,稱之曰傻子。對於「鍥而不捨」的人們也一樣。
- 多有「不恥最後」的人的民族,無論什麼事,怕總不會一下子就「土崩瓦解」的,我每看運動會時,常常這樣想:優勝者固然可敬,但那雖然落後而仍非跑至終點不止的競技者,和見了這樣競技者而肅然不笑的看客,乃正是中國將來的脊樑。
- 坐著而等待平安,等待前進,倘能,那自然是很好的,但可慮的是老死而所等待的卻終於不至;不生育,不流產而等待一個英偉的寧馨兒,那自然也很可喜的,但可慮的是終於什麼也沒有。倘以為與其所得的不是出類拔萃的嬰兒,不如斷種,那就無話可說。但如果我們永遠要聽見人類的足音,則我以為流產究竟比不生產還有望,因為這已經明明白白地證明著能夠生產的了。——《這個與那個》
- 我一生中,給我大的損害的並非書賈,並非兵匪,更不是旗幟鮮明的小人:乃是所謂「流言」。——《並非閑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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