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景行魂不守舍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聽見圍牆另一側傳來凄厲的慘叫,像是鬼哭狼嚎一樣。男人粗壯的怒喝聲,每一下都像鐵鎚砸在地面上。他關緊門,點了一盞燈後,把竹編和絹花都給收好。倒在床上,不敢再睜開眼睛。

到臘八那天,景行向孟氏主動提起想和高師傅一起過節。當時她正在和林固貞商量除夕的菜色是否需要調整。景行在她說完後提出了這件事。孟氏淡笑道:「我們只把你強行叫來,都沒問過你和你家裡人的意思。」

林固貞冷聲答道:「進了府邸,主子自然大過父母。哪有因為自家人要團聚,連伺候主子的本分也不幹的理兒。之前也沒這個規矩。」

她居高臨下地看景行,訓斥道:「我且問你,若是每個奴才都學你的樣,想要天倫之樂。你是要太太小姐們親自下廚端菜,添飯洗碗么?」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把頭壓的很低,急得額上滲出汗珠。孟氏的湘色衣裙一動不動,上面的玉蘭花和她一樣端莊高潔,她說:「景行,你先起來。」

她寬和笑道:「他畢竟是個孩子,破次例也無妨,反正烏泱泱一片人,也沒人知道他不在。」

他忙磕頭謝恩,話說得口齒不清。孟氏哂笑道:「你去後院里替我跑一趟吧,正好不用多勞動別人。送個東西給二姨太,然後你就可以出去和你爹說一聲了。」她一招手,身邊的玉蓉就端了一個盒子過來。孟氏命她打開,是一套四枚點翠白玉的釵。

景行快步走向月現住的彩雀院,穩當地扶住手中的錦盒,高興地快要飛起來。彩雀院比孟氏住的幽蘭院要小得多,也更為簡陋。尤其是今年根本沒有粉色花卉供她擺放,院子里除了翠竹芭蕉青松外,沒有任何其他明艷添色的景物。

月現穿了墨綠色襖裙,上頭綉滿白色梔子花。她正在縫謝欲的一件半舊的長衫棉衣。她見了景行,也不端架子,讓景行坐下,又命人端乾果和核桃給他吃。

景行謝了她的好意,奉上孟氏賞的點翠玉釵。她面上淡淡一笑,從炕上起身,對著首飾盒福了一福,雙手接過。景行交完差,便要告辭。她喚他稍等,忽然拿出一個荷包,問:「你擅長侍弄花草,這個荷包的花色可還好看?」

景行湊近一看,上面果不其然綉了兩朵並蒂蓮花。他恍然,再三考慮後還是告訴她實話:「姨太太的綉工很漂亮,花色也嬌艷,穿在身上極襯您的氣色。」

她呆愣了片刻,卻明白了景行的意思。她低聲喃喃:「可我聽說,男人都喜歡蓮花的氣節。出淤泥而不染。」她說的結結巴巴,看樣子學了很久才會這一句。但男人再愛氣節,也不會願意在衣物上綉嬌柔之花。

她陷入了沉默,舉著荷包的手僵硬在半空中。她在夜月下孤寂的眺望模樣在景行眼前不斷地浮現。景行思索了一會兒,告訴她可以在荷包上綉一隻雁。「鴻雁高飛是很好的兆頭。」這是景行的說辭。但他相信對她而言,雁的另一含義,她會更明白。

月現聽後果然盈出了笑意,她讓人給他賞了一把錢,又把西洋來的巧克力賞給他兩盒。他在踏出門檻前忍不住偷偷卻望一眼。她已經理了絲線,唇角銜笑,臉上升起全然不顧其他事的神色。

景行拿了巧克力正要往前庭走,在路過假山林時,聽見了叫他的聲音。誠至從一隻虎形石上面跳下來,問:「去哪?」

「找我師傅去。」景行忽然想起,把手上的巧克力遞了一盒給他。他拿過去後問:「你喜歡吃?」

景行老實回答:「我沒吃過。」他又復遞還,一臉無所謂地說:「那你吃唄,我那兒都堆滿了這玩意兒。你下次想吃,不必等他們的,我給你送來。」

景行點頭,他忽然湊近了說:「你能帶我出去逛逛嗎?」

景行有點詫異,但旋即明白過來。大家年幼公子雖然不如小姐那樣有嚴厲的門禁,但若要出門,也是必須得到老爺太太許可的。這樣的事他當然做不了主。

他沒等景行回答就扇了兩下僵硬的眼皮,苦笑道:「我都忘了,你也做不了主,也是被鎖在這裡的鳥。你自己都斷了翼,還怎麼帶我飛呢。」誠至慢慢轉身,身上的錦鯉玉佩像一把厚重的枷鎖。景行心劇烈一跳,突然扯出他的胳膊,「我可以帶你去個地方。」

景行想他應該知道自己並不能帶他出門,但是誠至眼中依然蕩漾著難以掩飾的喜悅。雖然離不開謝家,但男子是能自由出入前院的。景行帶他去了高師傅那兒。高師傅當時正在給茶花修剪枝葉,看見他們來自然很開心。景行問他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吃。他走進裡頭做了兩碗簡單的餛飩麵。誠至確實吃得歡喜,嘴邊全是湯汁和碎面。景行看他吃得高興,把自己的半碗撥給他。他亦欣然接受。

飯後,兩人躺在那張很大的炕上。誠至很開心,一直在被褥上打滾,最後把頭埋進枕頭裡,使勁嗅了一下,對景行說:「好香,景行,你們身上都有一股很好聞的花香,房子里也是,桌子,椅子,被子枕頭裡全是。」

他仰望漆黑的屋頂,笑道:「每到春天,我家周圍也全是花,紫色的花開滿懸崖,那叫』鳶尾』。我媽總是會帶我去那兒玩藤球,教我織網。我摔傷了,她就會用鳶尾的根莖泡藥酒給我搽。我媽對我可好了,總是把最好的魚蝦留給我吃,從來不賣的獨一份。她像鳶尾花一樣漂亮,又會照顧人。景行,你見過鳶尾嗎?」

景行搖頭,但誠至的話讓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以及記憶中最後的瑞香花。景行不曾想到他那樣敏銳,能夠一眼就捕捉到他人內心一瞬間的悸動。他遽然問:「你媽是不是也不要你了?」

景行無法表達,也不明白該怎麼樣回答。他卻忽然嗤笑一聲,「有什麼要緊的,別人不要我們,我們自己要。」

誠至喃喃道:「反正那些鳥的翅膀,我會想辦法裝上去的。」他在十歲那年孤身一人來到新城,除了老爺需要子嗣,其他原因不詳。或許是謝家的權勢壓力,也或許他父母需要錢,更可能是也希望他過上好日子。景行問:「你媽……為什麼不要你?」

誠至淡淡回答:「我爸采燕窩摔斷了腿,癱在床上了。」他的目光像一塊融化不了的冰,「我到新城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他們很熱情,給我準備的夜宵,居然是燕窩粥。」

他宛如在說笑話:「你信不信,我爸是干這營生的,我還從來沒吃過呢。那天晚上我一口氣就喝光了,就想嘗嘗是什麼味道。黏黏的,甜甜的。」

景行翻了個身,笑道:「我又沒吃過,誰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他也咯咯笑起來,但聲音漸漸沙啞:「我下次帶一海碗送你吃。」他笑著笑著,又慢慢地低下聲:「其實一年前,我見過我媽一次。她躲在門外,不敢進來,偷偷地看我。後來我又在我住的院子的圍牆上看見她半截身子。別說說句話了,連對我招手都不敢,只捂著嘴哭。我站在門邊很久,明白過來,直接走進去了。再也不讓她看到,這樣才對她最好。」

景行沉默了不說話,他心想是否母親也在自己耕土澆水時,透過籬笆的縫隙偷偷看過,偷偷地哭泣。誠至靠得更近了一點,問他過去的故事。

景行回憶了一會兒,彷彿只記得那株淺黃色的瑞香花和揮之不散的香氣。但還沒來得及告訴誠至他的過去,就聽見門外傳來吵嚷的聲音。

門被一下子踢開,景行甚至沒時間反應過來,就被兩個小廝給扣在地上。來人是小廝的領班林福泉,負責府邸的仆佣職位和數量增減。他原姓金,後來投了林固貞,甘願做她的義子,連姓也改了。景行抬不起頭,只能看到他的鞋尖。光線透過窗戶滲出一絲昏暗的光,許多灰塵飛揚。景行被蠻力按到地上。頭撞得又暈又疼,沾滿了土。他吭哧一聲:「賤種,太太抬舉你,讓你來招福。你還真把自己當主子!竟敢帶大少爺來這種腌臢地方,還吃這些髒東西!」

他命人把景行拖到一處角落,正是離他房間不遠的拐角,上次傳來凄厲慘叫的地方。景行從裡頭被拽出來的時候,沒有看見高師傅,但聽見他大聲呼喊,漸漸微弱遠去的聲音。

他被按在長凳上,聽見林福泉冷哼一聲:「打!」,隨後就是猛烈的扣打聲和剜心的疼痛一併傳來。他壓不住每一陣湧出來的呻吟,一絲一絲地從響到輕轉變。身後像有被火燒燙的刀子穿過一樣。他滿頭的汗珠和眼淚一併流下來,最後的喘息和哭聲都氣若遊絲。一片模糊中,誠至原本冷麵冷語地擋在景行和林福泉中間:「你敢打他一下試試!」到後來,他企圖去攔那些揮竹棍的人。但被林福泉一把拉住。

「大少爺,您是主子,不能去奴才待的地方。也不能和奴才一樣沒規矩。」他滿臉帶笑,「這五十板子就是告訴這個奴才,有些規矩錯不得。沒上沒下的就是打死他也不為過。」

誠至跪在了地上,不停地向他磕頭,聲淚俱下,「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放過他好不好,是我逼他陪我的,他不敢不聽我的。」景行已經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剩下模糊的影子。

他昏昏沉沉醒來,身上已經換了乾淨的衣衫,趴在床上。稍微挪動了一下身子,兩條腿都劇痛難忍,像插滿了刀子。立刻有雙手扶住他,那是一雙女孩子的手,白凈細嫩。若昕話說得很慢,「你……想喝水嗎?」

景行倒在枕頭上,急忙問她:「你怎麼來了?」窗外是沉寂的黑夜,屋內一盞燈火搖搖晃晃,籠罩一層昏黃的光暈,根本看不清她的臉。這不是她該來的地方。若昕抿住嘴唇,眼睛一眨一眨,全然不管他說什麼,起身給他倒了水。「我和她們說我想睡了,等她們放下帳子,我就偷偷從窗戶爬出來了。」

這件事的嚴重性已經遠遠超出他的控制能力。景行現在心裡一團糟,既擔心高師傅,又擔心誠至。若昕還在這時候給他送來伴隨重大麻煩的關心。景行想起身,疼得動彈不得。她看穿了他的心思,囁嚅道:「沒關係的,她們放下帳子後,除非我有吩咐,不然是不會再進來看我的。」

她把水遞給他,直接觸碰在他的唇邊。景行從來就不知道如何拒絕她所有的一舉一動和喜怒哀樂,喝了她餵給自己的水。她又小聲說:「我讓鎖紅悄悄給那個大夫很多錢,讓他給你用最好的葯。你一定會好的。」景行想問她事情是如何解決的。她像是總能讀懂自己的心聲,搶先一步說:「我去求娘救你。不然你真的要被打死了。」

景行沉默片刻,她像有些生氣,「你以後別和他玩了,他會害死你的。其實爹娘都不喜歡他,全府上下沒一個喜歡他的。」他依然不說話,外頭響起敲梆子的聲音,那是入亥時的信號。景行伸手輕推她一把,強笑道:「你快回去吧。萬一真的被發現了,我才真的要被害死了。」

她卻像是坐定在那兒,搖搖頭:「我等你睡著了,我就走。」景行閉上眼睛,告訴她實話:「我今天一定睡不著了。」

她突然站起來,說:「你是不是很疼?」她滿臉焦急,竭力思索,一副想不出任何法子來的焦慮神色。景行搖頭回答:「不是,已經不疼了。你讓大夫給的葯很有用。我是擔心,你越晚回去,危險又多一分。」

她愣在那兒,半晌才說:「可是如果我現在不多看你一會兒,就很久都看不見你了。挽綠說你的傷沒有十幾天是好不了的。你不在,誰來陪我玩,誰給我編蝴蝶。」

景行想起方士說的星象,如若有星空,那最亮的幾顆一定有它。但若昕是分不清什麼星象的。於是他開始騙他:「你認識天樞星嗎?那是引迷路的人回家的星星。」

她點頭,景行又繼續編道:「方士說我就是那顆天樞星,你跟著我,我在上面看你。你也能一直看到我。」

她似是信了幾分,又說:「萬一下雨或是陰天怎麼辦?」

她總是說出難以應對的話讓人頭疼,景行只好回答:「它一直都在,雨雲可以暫時遮擋住它的光芒,但不能讓它消失。」

她這才點頭,又給景行倒了水,把茶壺和茶杯都放在床前伸手可及的椅子上。在將走的時候對他晃了晃紮起的頭髮,「你看,我讓鎖紅替我把那隻竹蝴蝶和我的絹花一起做成簪子了。」原本的鏤空竹編已經粘上了錦緞,又縫了精緻的細小絹花,就像在春色中翩躚。

他看著那隻蝴蝶消失在昏黃的燈光中,門一聲輕掩。那盞微弱的燈芯豆火根本無法照亮她純粹靈動的眼神。景行把臉埋進黑暗中,在疼痛和意亂的輪番攻打下度過了最難熬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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