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魔法

晚上很心累,很疲憊。然後借口回房間。下午的時候我收拾東西,把好多東西都堆到了床上,原本以為會以疲憊的心情面對亂糟糟的床。但沒想到媽媽幫我把衣服掛起來了。雖然還是很亂,但好多了。

那時覺得心底柔軟的地方被打中了,感覺媽媽好溫柔。

然後我坐下來對著衣服開始沉思,發現自己看到媽媽的行為後,自覺腦補出的畫面,是媽媽的溫柔,媽媽的為我著想,甚至,媽媽接納了我的疲憊。

畢竟你看,她都幫我收拾東西了啊。

但媽媽把衣服掛起來的動機是什麼呢?我站在媽媽的角度去想,發現媽媽可能只是出於自己一貫的模式:用做事情緩解焦慮。畢竟,她自己從未被他人深刻地理解過,因此也無法真正地理解自己的女兒。她只是用普通村婦的心態,真心地覺得女兒的抑鬱症只是閑出來的。

然而我出於習慣,自動把媽媽的行為,腦補成全是為了自己,甚至因此覺得這是她完全理解我了的證明。

發現了這一點後的我,感到一種荒謬,一個人靜靜地坐著,仔細地品味著自己的孤獨和疲憊。

其實講道理,沒有一個子女真的願意和爸媽分離。


我們家一直很貧窮。小時候,媽媽總是會出於省錢的目的,不斷打壓我對零食的渴望。媽媽一句很經典的話是:「只要是好吃的,都是壞的,只有我做的飯是好的。」

只有媽媽那幾十年如一日的單調飯菜是好的。這種洗腦,導致小時候的我對飯店裡的美食深惡痛絕,甚至覺得裡面一定會有小動物的屍體,和過多的工業試劑。彷彿只要這樣想,就可以壓抑住自己對於美味最本真的渴望了。

但恰恰是這種想法,讓我在姑姑家的豪華宴請下,說出了一句令周圍人大驚失色的話:「這些飯菜,都是垃圾。

我清楚地記得當年姑姑請客的自助餐:有很多好喝的五顏六色的飲料,還有好多平時沒有吃過的美味。最重要的是,自助餐的話,就可以想吃多少吃多少了,我坐在兒童區的滑梯上,感到無比的快樂。但在和小朋友的玩耍中,不知怎的,就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然後當年我雖小,但還是感受到了空氣的突然凝固,恐慌地回頭看媽媽時,發現媽媽的臉色鐵青。

也是多年後的現在,我站在時光的這一端回望時,才發現當年的童言無忌,給媽媽帶來的,就是教育不當的顏面掃地。我們老家那個「質樸」的農村,大家信奉的都是,孩子說的話就是你大人故意想表達的。

當然是媽媽教的啊,只不過可能媽媽的本意不是那樣的惡毒。儘管小時候的我,聽慣了媽媽對於姑姑家有錢的嫉妒,而那些話,本質上也確實是「上不了檯面」的私隱。

總之後來,我就沒什麼記憶了。畫面定格在看到媽媽臉色鐵青的那一幕。那時的我感到脊背發涼,腦袋一片空白,心裡想的是:「完了,完了。」

這件事情,也成了後來親戚跟我開玩笑的一個老梗,大家都會有事沒事地問我說:「你姑姑是不是給你吃垃圾了啊!?」帶著他們那群人特有的不懷好意,戲謔地發問著。後來每次的回答我都特別標準:「不是不是,姑姑請的飯菜可好吃了。」然後就引來一陣鬨笑。

儘管當時的我,確實覺得姑姑的飯菜很好吃。

總之,我就這樣一路成長著。發現自己在這個充滿垃圾食品和垃圾飲料的世界,就像一股別樣的清流。因為媽媽的偏執「詛咒」,我反而養成了愛吃水果的習慣

看起來,媽媽的「詛咒」其實也會帶來好的結果。雖然我到現在,手裡拿著一包薯片時,還會想像到裡面含有過多的工業試劑。別人開心地享受零食時,我卻只能在恐慌的驅使下,唯恐避之不及。

但我對零食的低慾望,其實也是這個不懂如何教育子女的無知又卑微的母親,所能實現的最大成就了。

從結果上看,媽媽的詛咒,在陰差陽錯的偏離本意中,似乎也有發展出好的一面的可能。


高中的時候,我因為抑鬱症而無法進行正常的學校生活。思考良久,我才決定在家看視頻自學,準備高考。

和媽媽聊起這個決定的時候,媽媽完全接受不了,因為媽媽樸實地覺得,學校才是學習的地方,你去學校之後呢,即使是班級的拖油瓶,被拖著跑也是極好的。

而我不這樣覺得,因為我清楚地知道在學校的環境里,我會因為害怕人際交往而耗費至少七成的精力。對這個糟心的狀況,我已經嘗試了無數的方法,但還是無法改善。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媽媽,但媽媽還是聽不進去。沉默了會兒,媽媽以一種極度不信任、極度嘲諷的表情,斬釘截鐵地說道:「就你?還自學?肯定肯定不可能的!!!」邊說邊認真地搖著頭,好像她不知道從自己嘴裡說出的,是一句對我具有多大威力的詛咒

當時感覺心裡拔涼,但更重要的是,我頭一次真心地覺得自己自學會涼因為我都能看到未來的自己,頂著爸媽的壓力,在家翻開課本時腦袋裡出現的聲音——這個聲音來自媽媽,這個聲音斬釘截鐵地搖頭說道:「你肯定肯定不行。。。」不斷地循環著。。。。

那個時候我很想哭。誰都知道高考重要,但我就是無法在學校正常學習的孩子,為什麼不能尊重我的這個特點?難道是我自己願意在八歲被性侵、在十六歲因抑鬱而休學?

說到底,學習難道不是我自己的事情嗎?

但諷刺的是,從小到大,雖然所有失職的都是父母,但所有承擔責任的都是我,承擔責任之後,被罵不夠完美的,還是我。

為什麼要把我全部的退路封死?

就用她那兩片薄薄的嘴唇,念出一句她自己都全然不知其威力的魔法。


後來的我漸漸發現:這,其實是一種失傳許久的邪惡法術。

就像媽媽不想讓我吃零食,於是我就變得再也享受不了零食的樂趣了;媽媽不想讓我休學,於是我就真的看到了休學的自己徹底「涼涼」的樣子。

因為都來自於對無知的專斷捍衛,所以這個法術常常以一種「詛咒」般的形式,在這片土地上如野草般昌盛,具體的實施方法是,念念不忘必有迴響地不斷重複。

哦對了,這個魔法,只有在父母馴養孩子時,才具有奇效。

中國人是這種魔法的主要傳承者,每個父母都為魔法的傳承貢獻了不可或缺的力量。

翻開古書,就發現有類似的記載:

子婦孝者、敬者,父母舅姑之命,勿逆勿怠。若飲食之,雖不耆,必嘗而待;加之衣服,雖不欲,必服而待;加之事,人待之,己雖弗欲,姑與之,而姑使之,而後復之。

  做兒子做媳婦的,如果想要有個孝敬的美名,就必須對於父母公婆的旨意,一不要違背,二不要懈怠。父母公婆如果叫他們吃東西,雖然做兒子做媳婦的不喜歡吃,也要少嘗一些,等到父母公婆察覺以後說聲不愛吃也就算了,這才住口。父母公婆賜給他們衣服,雖不想穿也要暫時穿上,等到父母公婆發話說收起來吧,才能脫下。父母公婆交待他們要辦的事,中途可能會叫他人代替來作,自己雖然不想讓人代替,但也要姑且交給代替者來做,等到代替者把事情辦糟之後,自己再心平氣和地從頭收拾

(以上為《禮記·內則》選段及翻譯。)

雖然距離魯迅先生抨擊封建殘餘已過了百年,但這樣一種黑暗魔法的暗自繁衍,在潤物細無聲的溫柔中,殺死這片土地上一個個渴望獨立的靈魂。

後來,我開始嘗試站在「大人」的角色之外,以一個「人」的角度去分析爸媽的行為。

漸漸發現,其實他們首先是「人」,其次才是「我的父母」。

但他們常常會不自覺地顛倒這個身份,常常告訴孩子們:「你是我的一切。」

究其原因,我們可以發現,父母這樣一種荒謬的自我認知,其實也是被整個文化深深熏陶後的結果。

大多數人,在青年時代都會感到不被當「人」的疼痛,但這種疼痛,在這片習慣了互相否認的土地上,求助無門。

最終,那個當年因爸媽的蠻橫而受傷的孩子,也漸漸成長為了蠻橫的爸媽。

這是一輪又一輪令人絕望的循環,而這個循環,就是「黑魔法」繁衍的最好溫床。


其實我們抨擊原生家庭的時候,到底在表達些什麼?

我們不是要對親子關係進行以偏概全的全面否定,因為我們知道任何一個孩子,在家庭成長的過程中,都避免不了受到傷害。作為父母,常常也會感到非常委屈。

我們是想說,那種不把孩子當成一個獨立「人」、總把「撫養權」誤當成「傷害權」、堅決地否定子女的意願、堅定地捍衛自己的無知、把自己的孩子隨意定義為「熊孩子」的父母們,真的可以停手了。

停下來,重新思考,多去聽孩子講話,如果聽不下去,就連「散養」,都會比被焦慮驅使的「為你負責」更有益處。

但在這片對「人」缺乏思考的土地上,要改變談何容易。


就像文章開篇我舉出的例子,作為孩子,我其實是非常想回到媽媽的懷抱的。

就像我不斷寫下很多抨擊原生家庭的文字,潛台詞是在說:我其實是一個渴望回家的小女孩。

這種情感上巨大的對回家的渴望,還是需要被自己看到的

我看到自己的內心,其實是一個渴望回家的小孩。這個小孩甚至用腦補出媽媽可以理解我的幻想,來舒緩自己歸家的渴望。

我們需要承認自己是一個被家庭狠狠傷害,但又對回家「死性不改」的孩子。

從這個角度上看,難怪有人會說,孩子對父母的愛,其實是比父愛母愛更深沉的存在。

看到之後,背起行囊,繼續前行。

——我是不可能因為爸媽的懷抱很「溫暖」,而放棄自己在家自學的打算的。

最後,送給大家紀伯倫的《你的孩子》:

你的孩子,

其實不是你的孩子,

他們是生命對於自身渴望而誕生的孩子。

他們通過你來到這世界,

卻非因你而來,

他們在你身邊,

卻並不屬於你。

你可以給予他們的是你的愛,

卻不是你的想法,

因為他們自己有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庇護的是他們的身體,

卻不是他們的靈魂,

因為他們的靈魂屬於明天,

屬於你做夢也無法達到的明天。

你要向他們學習,

而不是使他們像你,

因為生命不會後退,

也不會在昨日流連。

你是弓,

兒女是從你發射而出活生生的箭。

弓箭手望著永恆之路上的箭靶,

他會施全力將你拉開,

使他的箭射得又快又遠。

欣喜地在弓箭手中屈曲吧!

因為他愛飛翔的箭,

也愛穩定的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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