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萬平方公里的敘利亞,裝不下一個孩子7年的眼淚
春天來了,敘利亞盛開的不是大馬士革玫瑰,而是炮火和煙塵。
01
我生在敘利亞,一個童話一樣的世界——這是媽媽告訴我的。
這裡有人聲鼎沸的市場,有雨過天晴的歡唱,有車水馬龍的街道,有生機盎然的綠植,有愜意休閑的夜市,有保存悠悠四百年歷史魂魄的阿勒頗。
還有我們的首都,大馬士革。
「人間若有天堂,大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天空,大馬士革必與之齊名。」
然而,天上落下一道撲不滅的烈火,綿延不絕地燒了七年。
這是一瞬間的事情,初生的嬰兒在廢墟里掩埋,活潑的孩童在毒氣里呼吸,親密的家庭在轟鳴中天各一方······
我還不知道何為戰爭,只知道時遠時近爆炸的聲音讓我難以入眠;
我也不知道何為和平,只知道媽媽手裡那一小塊抹了蜂蜜的麵包是幸福的味道。
我不怕所謂的煉獄,只要和媽媽一起鋪好家門前的路,掃乾淨戰火留下的灰塵,我就又能和朋友們手拉著手,在了無人氣的廢墟上一遍遍唱著我們的歌。
就算那聲音很小,卻是最清澈的回聲。
也許媽媽說得對,那邊成堆的瓦礫是精靈的魔法碎片,半空偶爾傳來的巨響是煙火綻放的聲音,席捲而起的塵土繪成龐大的花朵,昏暗的地下盤旋著神祇的迷宮,坍塌的圓柱回蕩著美妙的樂音。
雖然精靈脾氣很暴躁,要是一不小心惹惱了它們,它們就會搖晃那些已經不太堅實的廢牆,好點的落落灰,壞點的會垮掉,要小心那些地方。
而煙火因為又亮又燙,小孩子是不能看的,這時候我們要在大人的帶領下一起躲進神祇的迷宮裡,一直到灰塵花開過了,才能出去。
對了,迷宮神不太喜歡小孩子,所以沒有大人的允許,小孩不能自己進來。
聽起來很有趣,不是嗎?
02
這裡自成一派,有屬於這裡的規則——在這裡生活的人都要會玩捉迷藏,躲在哪一個角落精靈不會發脾氣,什麼時候迷宮神閉上了眼睛,這都是有規矩的!
雖然,每次都是媽媽帶著我玩,我還沒自己贏過。
在這個滿目瘡痍的童話世界裡,所有人都努力為自己尋找一份平和的寧靜。
我們一家人擠在岌岌可危的房子里,爸爸每天帶著哥哥去很遠的地方工作;
我在家裡認字,畫畫,還做一些我能勝任的家務;
剛會走路的弟弟還在牙牙學語,媽媽在家帶著我們,一遍又一遍地跟我們講著屬於我們的童話故事。
外面的煙火停了有好一會兒,媽媽正用手給弟弟溫了剛好一個杯底的自來水。
她突然轉過頭來問我:「現在的天空是灰色的,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看著手裡的鉛筆,搖搖頭。
事實上,我還不太搞得清楚「彩色」和「灰色」的區別。
因為我的世界都是一成不變的模樣——灰塵四起的街道,姐姐灰撲撲的衣服,還有大家髒兮兮的臉蛋。
媽媽呼了一口氣,勺子在衣角上擦了好多次,這才舀起一點水,送到弟弟的小嘴邊:「好幾年前,這裡來了一群大怪獸,他們偷走了精靈的魔力,還搶走了所有的顏色。」
之前媽媽只跟我講過暴躁的精靈和討厭小孩的迷宮神,卻還從來沒跟我提到過吃顏色的大怪獸。
我心裡一緊,下意識地挪著椅子往前湊。
「他們看起來和人差不多,但是手裡卻拿著黑漆漆的東西,有的長,有的短,那傢伙能奪走一切!」
一切。
意味著我的爸爸媽媽、哥哥姐姐,我的弟弟,我的畫本,還有我偷偷藏在盒子里的圓石頭!
我皺起眉頭,想起來震天的煙火,刺眼的火光,無名的恐懼和無措的慌亂佔領了我瘦弱胸腔里幼小的心臟。
媽媽揉揉我的腦袋,她喂完弟弟水,從我手裡接過鉛筆,坐到我身邊,一邊畫一邊講:
「以前啊,精靈的碎片上是一座座城堡,街道四周有成蔭的樹木,花壇里簇擁著各色的花朵,還有一條蜿蜒的小河,柔柔地穿過我們的城中。」
三言兩語間,我的畫本上已經呈現出了一個嶄新的世界——雖然只是寥寥幾筆,卻是我從沒見過的生機盎然。
「我們都是戰士,在尋找『和平』這把鑰匙。孩子,你知道嗎,等過不久以後,我們找到這把鑰匙,就能重新回到這個漂亮的世界。」
我懵懵懂懂,有些不以為然。
我從來不太明白什麼是「和平的鑰匙」,天堂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家人擠在這破爛的屋檐下面。
即使我們吃不飽,有時候的晚飯是「水泥雜草三明治」;即使煙火很吵,偶爾還會震落我們房頂的碎瓦;即使精靈很暴躁,迷宮神也不太友好······
但是只要我能活著,我的爸爸媽媽、哥哥弟弟能活著,就足夠了。
媽媽在紙上又勾了兩筆,這一次,她畫上了怪獸的武器:「你以後在外面如果看到有人拿著它,一定要躲得遠遠的,去精靈那裡,或者迷宮裡。如果他們實在離你太近,你就把兩隻手舉得高高的,這樣他們就不會傷害你了,知道嗎?」
我點了點頭。
我知道這樣的武器,它會發出短促而劇烈的「砰」響,被它抓到的人都會止不住地流血,最後睜著眼睛死去······
死去意味著變冷,變僵硬,意味著被拋棄,意味著爸爸媽媽的眼淚。
不想死去的話,我們只能投降。
03
那個晚上和往常一樣,我和其他夥伴們一起玩起了捉迷藏,我思索著該躲去什麼新地方。
輸了的男孩兒趴在牆壁上倒數:「3,2······」
突然,「轟」的一巨響,大地猛烈地震顫起來,天地間亮起一道火光!
我從來沒見過那麼明亮的火光,它不像煙火,而是直接撕碎了整個天空。
我尖叫起來,與此同時,灰塵花就地捲起,張牙舞爪地向我們這邊襲來。
我聽見有大人驚慌地向孩子們解釋——別怕,別怕,那是流星。
我聽說,流星划過的時候要許願。
於是我一路往迷宮奔跑,還虔誠地閉上了眼睛——讓這一切停止吧。
下迷宮的時候,我摔了一個大跟頭。我一時不敢站起來,只好將自己縮成團。我既害怕外頭近在咫尺的煙火,又唯恐驚動了不知是睡是醒的迷宮神。
窸窸窣窣地,有細沙落在我身上,那可能是精靈被地面上的聲音給惹怒了。不過迷宮很堅實,我尋到一個角落,借著個子小,輕輕鬆鬆躲了進去。
這下,無論是夥伴還是迷宮神,應該都找不到我了吧?
我鬆了一口氣,這一口氣不知道耗費了我多少力氣,我竟然就這麼睡了過去。
我並不知道睡了有多久,因為迷宮裡只有幾盞油燈,無論白天晚上,都是又昏又暗的。
周圍十分安靜,精靈似乎也平靜了下來。我想,那灰塵花估計應該已經開過了,便扶著牆壁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可奇怪的是,往常跟著媽媽早走熟了的迷宮,在這時候竟然像是失去了出口,我走了好半天,居然一直在原地打轉。
我越走越著急,忍不住一跺腳,嗚咽了一聲。
就在這時,附近的油燈突然滅了,只有不知道從哪透進來的一束亮光,在我跟前印出一個小小的光圈來。
「可惡的小孩。」
陰森森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我聽到衣服拖地的聲音,以及輕到不能更輕的腳步聲。
「誰允許你自己一個人來我的迷宮的!」
我一抖,立刻出了一身冷汗。那是迷宮神,會吃掉小孩的迷宮神!
「對不起!剛才煙火突然響了,我是不小心掉下來的!」我慌忙想向他解釋,但並不敢看他的眼睛。
「嘁。」迷宮神嗤之以鼻,拖著那身長長的袍子在我身邊慢悠悠地打轉。
我發著抖,卻一動不敢動,畏懼他會因為我的自作主張而給出懲罰。
迷宮神停在了我身後,發出一聲輕笑:「不小心掉下來的確可惜,不過沒經同意就是沒有遵守規矩。這樣,我給你兩個選擇。」
他頓了頓,走到了我面前:「要麼,你留在這裡,我給你『和平鑰匙』;要麼,你躲過那些怪獸,逃出去找到你自己的家人。」
他一邊說著,我身後的迷宮徒然變成了一片火海,從裡面走出一個人來。
他比我的爸爸還要高大,手裡拿著黑漆漆的武器,幽幽地抵在了我的腦後。
那東西是發熱的,我的冷汗猝然流下來,腦袋裡響起媽媽說過的話。
我高高地舉起了顫抖的兩手,求救般地看向迷宮神。
他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留在我身邊,或者從這裡出去。」
他在等我的答案。
可所謂「和平」究竟是什麼呢?媽媽只說,那是生機盎然的另一個世界。
可對我而言,即使是這樣火光四濺的灰色童話,也依然是我的家呀!
我一咬牙,又將雙手舉得更高了一些。
我身後的東西會奪走我的一切——我的爸爸媽媽,我的哥哥弟弟,我們狹小又擁擠的帳篷,我枕頭下面偷偷藏起來的圓石頭,還有我們一家人用血汗換來的存糧。
媽媽說,我們是戰士,尋找的就是「和平」這把鑰匙。
可是我奢求的,我想守護的,也就僅僅是屬於我那為數不多的「一切」而已!
我下定決心,趁著身後的怪獸不注意,飛快地衝進火海,躲去一塊安全的瓦礫堆後面。這一片精靈非常溫柔,從來沒有往下掉落過一塊碎磚塊。
我喘著粗氣躲在瓦礫後面,只聽到「轟隆」又一聲巨響,猛烈的熱氣向我逼來,我只能閉上眼睛,卻依然感覺皮膚像是要被掀起來。
居民樓全都燃燒起來,往常搖搖欲墜的房子已經被夷為平地,臨時搭起來的帳篷也燒成一片焦黑。
「救命啊!救救我!」
我聽到有人在呼喊,那是我的朋友,她有半個身子被壓在坍塌的牆下,指甲深深陷進土裡,怎麼也拽不出來。
我想去幫她,突然身邊銀光一閃,一隻小小的精靈落在我身上,對我說:「快逃!」
我猛一收腳,發現一隻怪獸正走到了我夥伴的身邊,他漠視地往地上瞟了一眼,好像在看著一隻螻蟻。
我的朋友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現在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那雙眼睛卻依然水靈靈地閃耀著,幾乎要將這火海中的一切全刻進去。
我躲在瓦礫背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發現自己竟然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我有些腿軟,連滾帶爬地往爸爸工作的地方趕——那裡安全,我聽到爸爸這樣向媽媽發誓過!
一路上全是「砰砰」的聲音,我從來不知道那怪物的聲音有這麼可怕。
凡是那火光擦過的地方都會在一瞬間支離破碎。四處綻放著火紅色的大花,它們耀眼又灼人,倨傲地吞噬著這裡瑟瑟發抖的一切。
我跌跌撞撞地躲在了離爸爸工作地不遠的地方,只見那平時看似高聳威嚴的建築在此時只剩下豎著的一半,下半截置身火海,上半截搖搖欲墜。
幢幢火影之間,我看見兩個細弱的身影——我的爸爸正拖著哥哥往高處爬,奮力地在一浪一浪的火苗里尋求生機。
他們快逃出去了!
就在這時,我耳邊傳來「咻」的一聲,炸彈擦著火花朝爸爸的臉上砸去。那一刻,他不顧一切地推開了哥哥,我耳朵幾乎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
他那偉岸的身姿,就在我眼前,輕易地碎成了片。
我胸口鬱結,怎麼也呼不出氣來。悲憤讓我想要與他們同歸於盡,懦弱卻讓我扎在原地,無能為力。
掙扎的情緒讓我支離破碎,我早就被四處的煙熏得淚流滿面,此時無論怎麼流淚,也無法緩解一絲一毫。
那精靈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捉迷藏啦,躲起來,躲起來。」
果然,我身後傳來了整齊的腳步聲,他們來捉我了!
我下意識先舉起雙手,一錯身,那群高大的怪物從我眼前大踏步而去。我再也提不起力氣,把自己塞進一塊廢墟的小三角里。咬著自己的手,也感覺不到疼痛,也不敢鬆口。
濃煙散開,破曉了。
太陽升起來,卻也照不穿這一片灰暗。
我曾問過媽媽,為什麼天是灰色的。她說要有「和平」的鑰匙,它們才能變回藍色。
轟鳴聲漸漸落了下去,火燒光了周圍能燒的東西,吐出了一片漆黑,和那群怪獸手裡的東西一樣的可怕。
我兩腿發麻,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我這是躲過了嗎?我能回家去找媽媽和弟弟了嗎?
清晨的街道上瀰漫著一股刺鼻的氣味,我一刻不敢多待,沿著我熟悉的方向狂奔而去。
那裡是最安全的地方,那裡是我的家。
我被一顆小石子絆了一下,摔在地上還連滾了幾圈。我無暇去顧及身上的疼痛,使勁地將自己從地上撐起來,下一秒,我卻又倒了下去······
眼前哪裡還有什麼「家」?
前不久鋪好的路又被炸得稀爛,小小的破屋子倒了一半,剩下的已經黑得看不出顏色。
而那一片破瓦下面,我看到媽媽帶著祈福珠的手,還有弟弟剛會走路的兩條腿。
他們那時候會想幹什麼呢?是弟弟正坐在門口玩石子?是媽媽讓他叫我早點回家?還是他突發奇想要去給媽媽打點水來?
「你們是天使,天使永遠不會長大。」
我分不清那是誰的聲音,在我被毀掉的「家」的廢墟之上,清晨滌盪出的迴音竟然有些許動聽。
我儼然已經感受不到自己還剩下些什麼,這一片千瘡百孔的童話世界,就這樣,在一夜之間消失了。
我沉沉地躺在地上,熹微的晨光之下,左邊是或撕碎或烤焦的爸爸和哥哥,右邊是掩埋在泥土底下窒息的媽媽和弟弟。
「不是說躲過了我就能回家嗎?可是······我的家呢?」
我喃喃地,也不知道在問誰。
沒有人回應我。
火場的余煙還沒完全消散,「轟」的一聲,旁邊的矮牆倒在我面前,帶來了一大片陰影,只透進一點光亮。
而那點光亮里,細小的灰塵在安然地遊走,我微弱的聲音盪了又盪,最後成了我耳邊的一縷遊絲,混進一片灰塵里,沒了蹤影。
我躺在地上,不知怎的,竟然微微提起了嘴角。
我在腦袋裡做了無數個假想——如果我選擇留在那裡,如果我拿到了「和平」的鑰匙,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
可是,我想要的只是我的家。
和翻天覆地的「和平」比起來,它不是最簡單不過了嗎?
可為什麼,連這個都得不到呢?
漸漸地,我覺得身上的傷口沒那麼疼了,硬邦邦的地板也變得不那麼硌人。那一縷光柔和地照在我身上,我卻感到一點點冰涼。
「孩子,你回來啦。」
啊,是迷宮神呀,他來履行承諾了嗎?
我連眼睛都睜不開,眼球卻感受到刺人的強光,夥伴脆生生的倒數聲在我耳邊響起,由遠及近,由弱及強——
「3,2,1!鬼來咯!」
我又躲在瓦礫後面,一下就被他抓住了。
於是又輪到我當鬼,我認認真真地數完了100下,天色剛暗,街道的路燈在「叭」的一聲後齊刷刷亮起來,映得整個城市都暖暖的。
我慢悠悠地哼著小調,在大樹後面找找,在花壇里找找,又在金碧輝煌的圓柱子後面找找······
穿城而過的小河蜿蜒流淌,清涼的水霧撲面而來,和著一股美妙又溫暖的氣息。
「姐姐,媽媽說要回家吃飯啦!」
弟弟抱著他的小奶瓶,走得歪歪扭扭,我們和幾個夥伴嘰嘰喳喳地告別,牽著弟弟的手,帶著他往家裡走。
「今天學到了什麼,跟姐姐講講啊?」
「藍藍的天空,綠綠的草地,紅紅的花······」
從那頂小小的帳篷里透出來一層溫柔的光暈,爸爸和哥哥剛好回來,媽媽也在門口喜笑顏開。
「你回來啦!」
·END·
作者:困餅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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