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只哭過那一次
作者:周遒
家門口有個報刊亭,幾乎每天路過,我都能看見一位20歲左右的女孩。擺放著一套木頭匣子和竹質靠椅,在此等候過路行人擦皮鞋。
成日的風吹日晒,把姑娘的臉曬得黝黑,汗水裹著塵土讓她的臉總是有點花,但她從來都很注意盡量不讓鞋油和污泥沾到臉上甚至陳舊的衣褲上。
姑娘總是一副機靈、乖巧的模樣,嘴甜勤快,見到行人路過,便反覆招呼著:「擦鞋啵,擦鞋啦……」
她擦鞋很認真,用的鞋油比別人多,花的時間也比別人長,每次擦鞋總是小心翼翼,慎之又慎,生怕弄髒了客戶的褲腿和襪子。
鞋子擦完了,她還要前後反覆檢查一遍,確保不留下一點泥土和污跡,或是否擦得不夠光亮。久而久之,大家都願意來找她擦鞋。
附近居民大多是她的常客,時常關照她生意,我也不例外。一天周末,我路過報刊亭。姑娘沖著我會意一笑,「周哥,今天擦皮鞋不」?看時間尚早,我坐了下來,和她開始閑話家常。
「你看起來年紀不大,出來有幾年了?」
她笑嘻嘻地回我:「4年了,我今年20周歲。」
「16歲該是上高中的年紀,出來做事,家裡人放心你嗎?」
「沒辦法,初中時我的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我也很想繼續學業,但家裡條件不好,爸爸下崗,媽媽體弱多病,家裡還有奶奶和念小學的弟弟。
如果我不出來打工,靠父母微薄的薪水是沒辦法養活全家人的。何況,弟弟還要繼續學業。所以,只能是我來輟學,當家裡的頂樑柱。」
簡單的幾句話,雲淡風輕著,聽不出她的苦澀,甚至還帶著一絲絲自豪。
「怎麼會想到來擦皮鞋?」
「我一個初中畢業就出來的女娃,沒文憑,也沒經驗。誰會要我?若不是有鄉親在做這個行當,能帶著我一起干,我也是沒什麼方向的。」
沒想到,我的一個好奇,就這樣打開了話匣子。聊天過程中,她始終微笑。看得出,她不僅懂事,還是個開朗、樂觀的女孩子。
「你這樣一天能賺多少錢?」我對擦皮鞋能否養活一家老小是持保留意見的。
「其實這個行當賺的是辛苦錢,收入也很不穩定。我算是幸運的,在咱們小區門口擺攤兒,街坊鄰里對我都熟悉,大多都照顧我的生意。
您看,生意好的時候我一天最多能擦五六十雙。每雙3塊錢,去掉房租、飯錢還有成本,一個月其實能賺兩千來塊。我自己一個人用不了太多錢,就給家裡寄回去。」
「可生意並不穩定,不是每天都可以賺到這麼多的。南方經常下雨,這樣的天氣大家都不出門,我也就沒什麼生意可做。很多時候,還要和城管打游擊。」她邊聊邊嫻熟地給我擦著,十分仔細。
「還有,其實這個行當的生意是越來越不好的,有一些餐廳、商場、寫字樓、甚至是單位都有了自動擦鞋機。而且現在越來越多的人不喜歡穿皮鞋,改穿休閑鞋,覺得輕便。
所以,我們很多同行都選擇轉行了。說不定,哪天周哥你看不到我了,我也去干別的去了。」說這句話的時候,她似乎若有所思著。
「有什麼想法嗎?」我追問道。
「嗨,還沒想好呢!邊走邊看吧,不過下雨的時候,我會在家看書,我還是想繼續把高中讀完,甚至將來有機會考個大學。」
幾分鐘後,皮鞋擦完了。看著光可鑒人的皮鞋,還有她略冒著汗的臉頰,我竟有幾分敬佩。一份看著貌似不體面的工作,帶給我們的卻是更多的體面。
我付了5元給她,她憨厚地笑著:「周哥,我沒有零錢找給你,你等我一會兒。」話音剛落,她飛快地跑到旁邊的報刊亭,和老闆換了零錢趕回來,頭髮因為汗水結成了一縷又一縷。
她雙手往圍裙上擦了擦,把錢遞過來「給你,周哥!謝謝你照顧我的生意,歡迎下次再來啊」。我其實沒想讓她找給我,卻不得不收下這份好意。
我沒馬上離開,在報刊亭買了份報紙,一邊翻閱著,一邊等公交車。正在這時,迎面走來一位帶著小女孩的年輕媽媽。
「美女,擦皮鞋嗎」?見生意上門,姑娘連忙迎了上去。年輕媽媽一屁股坐在了靠椅上,「妞妞,媽媽快累死了,你等媽媽擦完皮鞋再走啊。」
小女孩卻似乎異常煩躁,對媽媽說的話無動於衷,一邊拽著媽媽衣角,一邊哭鬧著要媽媽起身離開。
年輕媽媽看了看四周,有些不耐煩,突然變得狂躁起來:「吵什麼吵!再吵我就把你丟掉,不要你了!不聽話,長大了就和她一樣,只能出來擦皮鞋,沒出息!」
小女孩似乎被嚇著了,馬上停止了哭鬧,眼眶裡的淚水還在打著轉,卻不敢再言語。
空氣彷彿突然凝固了。「這都什麼素質!怎麼教育孩子的。」 我心想著,然後偷偷瞄了一眼擦皮鞋的姑娘。
只見她滿臉漲得通紅,卻沒有片刻停止手上的動作,而是更加賣力,彷彿要把自己的一顆心都揉巴到那雙鞋子里。
十分鐘後,母女倆走了,我才發現姑娘眼睛好像潮潮的。我意識到剛才那位媽媽的話恐怕已成烙印,深深傷害了她。
我有些後悔,沒有站出來為姑娘說幾句公道話。姑娘乾的是正經買賣,不偷不搶,完全是靠雙手勞動所得。沒出息,難道就以擦皮鞋為標準?都是什麼邏輯,完全無稽之談。
我上前拍了怕她的肩膀,安慰著:「小妹,別難過哈。職業不分貴賤,只在賺得安心。在我來看,大街上出口傷人的,才叫沒出息!」,她勉強地笑了笑,淡淡地說道「沒事,謝謝您。我都習慣了。」
然而,大約半個月之後,她真的消失了。有那麼一段時間,我每每走到那個車站,還會想起她,後來也就逐漸淡忘了。匆忙擁擠的城市,沒有人會關注這個每天在街角擦皮鞋的小人物。
幾年後,我去朋友家做客。朋友的房子位於城市新區,原本是城鄉結合部,現在以一個大型體育場為中心,周邊蓋起了許多小區,高樓林立。
除了回遷的居民,老城區的居民也越來越多地搬來這邊,商店、超市、飯館等等生活配套產業也隨之而來。
在一排底商店面中間,我看到一家門臉不大,但裝飾精緻的店,門牌上寫著「鞋具養護中心」。好多年沒看到擦鞋修鞋的店了,我猛一下竟然想到了當年的那個女孩,不禁好奇地走上去往裡瞧。
上午的時間,店裡沒有客人,門口幾把椅子供人休息,裡面有個小櫃檯,一個女孩在那按著計算器寫著什麼。櫃檯後拉著帘子,應該是操作間了。女孩看見有客人來,趕緊抬起頭來打招呼。
我們對視地一瞬間,都愣住了,居然真的是她。臉龐的輪廓沒變,皮膚也白皙了一些,眼神還是那麼明亮,看著比以前成熟了。我忽然發現,我都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倒是女孩先喊了聲:「周哥!」
「你還記得我啊!」我非常高興。
「記得記得!這麼巧!」
「是啊是啊!這些年你去哪啦?」
「去深圳打工啦,這幾年攢了點錢,還是想離老家和父母近一些,就又回到這,重操舊業。」女孩說的眉飛色舞。
「哈哈,厲害啊,你這可不止是重操舊業,是鳥槍換炮啊。」我仔細看了看店裡的經營項目,修理、養護、翻新、擦洗一應俱全,而且所有的工具和耗材都很整齊地碼放著。
「哪裡哪裡。時代不一樣了,肯定不能只在路邊擦鞋嘛。」女孩忽然想起來,我們倆還一直這麼站著。趕緊把椅子拉過來說「周哥你坐,我給你沏杯茶去。」
我正好時間充裕,和擦鞋女孩是故人重逢的感覺,一邊坐下想和她好好聊聊,一邊推辭著茶水。
女孩不理會我的客氣,走到旁邊玻璃櫃前,柜子上有一摞紙杯和兩個茶壺。「周哥別客氣,我也不單獨給您沏茶,這邊的茶水,就是給客人們免費預備的,服務嘛,呵呵。」
她想的真是周到,在大城市打拚幾年,眼界果然不一樣了。女孩用左手端起茶壺,右手帶著白手套,半握著扶著紙杯。
倒滿之後,換成左手拿紙杯,右手依然半握扶著杯子。我尋思著,這孩子真是越來越講究,右手一定是又拿物品又拿錢,於是戴上手套保持衛生。
「周哥其實我一直記得最後一次看見你,是給那對母女倆擦完鞋。」女孩坐到我面前開始給我講述。
「那個媽媽說話很不中聽,但我也不至於因為一句話就被氣跑。本來,擦鞋也不是什麼很體面的工作,我其實早就想去南方闖蕩闖蕩了。正好那會有個老鄉在替深圳的一個工廠招工,找到了我。
那個工廠是做電子零件的,都是流水線作業,只需要培訓幾天就能上崗,廠里管食宿,對於我來說,條件已經很好了,能省下一大筆生活開支。除了基本的工資,還有計件獎金,所以大家都主動加班,多干就多得。
最忙的時候,我每天只睡4個小時,除了吃飯就是幹活,當時還沒想著開店,就想著能給弟弟攢學費,給老家房子翻翻新,每天就可高興了。」
「那你這幾年,可真是太辛苦了,開這個店,也得投不少錢呢。」想著這個嬌小的女孩沒日沒夜地幹活,我甚至有點心疼。
「這個店...」話沒說完,有客人進來,是來取鞋的。「周哥你稍等啊。」她站起來到一個多格櫃里拿鞋。這時,我看見女孩一直半握著的右手展開了,無名指和小拇指的位置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客人走了,我的目光再沒離開過她右手。女孩發現後,反而舉起來搖了搖。「這個店,其實就是用這2根手指換的。」
女孩見我吃驚得話都說不出來的樣子,微笑著繼續給我講:「前年春天的一個下午,我實在是太累太困了,干著干著就迷糊睡過去了,然後感覺右手忽然涼了一下,嚇醒了。
真的,當時都沒覺得疼。當我看見被機器切下的兩根指頭,才感到撕心裂肺地疼。然後我就昏過去了。醒來時,已經在醫院裡躺著了。」
她回憶著,又繼續道:「珠三角地區工廠多,每年有很多人手指傷了斷了,所以那邊的大醫院,有專門的手外科,醫生水平很高。
本來我也希望能把手指接回去,但我手指在落地前,又被機器碾了一下,變形很嚴重,拿到醫院時,神經完全壞死了,接不上了。
醫生雖然沒能保住手指,但是把剩餘的骨頭和神經修復的很好,完全不會影響其他手指的功能,我已經很知足了。
工廠老闆是個好人,在醫院的費用,工傷保險不夠支付的,他都幫我出了。出院後,我也沒法再回工廠幹活,除了常規的補償,他還額外給了我一點錢。
醫生說,可以給我做2根假肢,至少今後會比較好看,還可以代替一點點最基本的功能,但那個費用,我實在承擔不起。我就咬牙決定不要了,還好不是拇指和食指。」
「然後你就回來了?」她的講述,讓我出了一後背冷汗,我恍恍惚惚地問了一句。
「嗯。我回家休息了一段時間,把傷徹底養好了。爹媽讓我趕緊嫁人,可我不甘心就這麼待在村裡,想來想去,我想起了老本行。
再干,肯定不能再像過街老鼠一樣看見城管就跑了,我就拿出全部積蓄,好好地考察了一番,開了這個店。開張半年了,生意還不錯,我還雇了個員工呢。」
看著女孩自信驕傲的面龐,我的鼻子很酸,眼圈可能紅了,幸好有眼鏡能擋住。我發自肺腑地對她說了句:「你真是太堅強,太優秀了,真的很佩服你!」
「哈哈,哪裡哪裡。」女孩笑著說,「優秀差的遠,堅強我倒是還行。你知道嗎?周哥,我在醫院裡第一次醒來看見少了兩根手指的右手時,哭的可傷心了,但我真的,只哭過那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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