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樓上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處於半失業的狀態。於是無所事事的我，常常像那些放了假的學生一樣，在商場里漫無目的的逛著。我與學生最大的區別在於，學生也許沒什麼錢，但是看到心儀的事物，還是願意咬咬牙花錢買下來的，而我則是窮且益堅，實在不敢多花一分錢在這上面，我只能看著學生們咬咬牙，然後一臉滿足的樣子。

說半失業的原因，是我並沒有失業，但是也沒工開，沒工開自然就沒有工資拿。人一旦沒工開，沒工資拿的時候，就容易胡思亂想，只因為太閑而又沒有閑到花錢可以解決的程度。於是我每天都出去轉轉，裝作逛商場的樣子，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要幹什麼。

商場很大，三層樓的地方竟然能夠放下小500家店，我就是一家一家的路過，也能逛一天多。所以我不擔心那些店老闆認得我，知道我目前無業游民的身份。店老闆們也很忙，忙著招攬生意，我一副窮鬼的樣子，他們是不愛搭理的。

於是我總在商場一樓的麥當勞買中杯可樂，然後捏著杯子逛一整天。

我覺得自己像個將軍，在檢閱軍隊，或者說檢閱小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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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氓。」突然，我聽到旁邊有個女生這麼說我，我轉過頭，看著這個剛才我看過的女生，「憑什麼說我是流氓，我碰到你了嗎？」我不服氣，只不過多看了她兩眼，這難道也算流氓嗎？

「我一個禮拜之前就見過你，你就盯著我看，三天前你也在這裡閑逛，眼睛四處亂飄，今天又是！你說你不是流氓是什麼？」這個小女生牙尖嘴利，將我從頭到腳數落了一番，我才發現，我已經這樣閑逛了一周多的時間了。看著周圍有不少人注意到了這裡，我連忙抱頭鼠竄，逃離了這裡。在離開的時候，我還聽到這個小女生的女伴勸她不要把事情鬧大，但那個小女生得意的說：「就不能給這樣的流氓任何機會……」

我又沒碰到她，只不過多看了兩眼，這個女生何必如此激動。從這件事上我學到了兩點，一點是漂亮的女生不要惹，說不定她在某個時候跳出來讓你難堪，另外一點就是，女生真的很愛逛街，她一個禮拜能碰到我三次，說明她也跟我一樣，天天都在逛街。只不過，她有錢而已。

我減少了逛商場的頻率，剩下的時間，我跑到公園裡去四處溜達。逛商場容易尷尬，逛公園總沒問題了吧。至少被我欣賞的那些花花草草不會找我的麻煩。

可惜夏日的公園實在太熱，而且經常會有蟲子跳到你身上，嚇你一跳，而且，沒有小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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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這樣漫無目的的走著，不知道去哪裡，也沒有方向。我偶爾也想回到公司里坐一坐，看一看已經無人的辦公室，但是那裡畢竟沒有人，我只是自己一個人呆著，也感覺很無聊，像我這種無所事事，又不知道什麼事可做的人，其實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於是我總是四處走走，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道，想一想自己應該去做些什麼。

就這樣無聊的我不知道去哪裡，這個世界似乎哪裡我都能去，又似乎哪裡我都去不了。我像一隻四處流竄的野貓一般在大街上逛著，數著一顆又一顆聳立著的綠色的林木，彷彿在檢閱著一個又一個站立挺拔的士兵一樣，我覺得他們絕對不會鄙視我，因為比起一個四處流動的無用的廢人，他們可能更討厭那些隨時排放著尾氣的汽車。

我偶爾也會看到一兩個熟人，他們看到我常常會跟我打招呼，而我只是點點頭回應下他們。我常常裝得很忙的樣子，讓他們看起來我還在工作，而不是四處遊盪，這樣我的面子上好看一些，他們在看到我的時候內心也會好受一些。當然比起我的「慘痛」遭遇來說，他們的生活就幸福多了，但是我反而很同情他們，因為比起那些每天忙碌的身影，我這種閑逛的日子彷彿更輕鬆一些。

我有時也會走的很遠，遠到我都不知道走到了哪裡，這時候我常常打開手機，調出地圖軟體，找尋自己的方位。這個世界總是有越來越方便的東西來影響著你，原來我們在去一個自己不了解的地方的時候，總會拿著一幅地圖，通過查看地圖的標記，來確定自己身在何方。但是現在智能手機興起了，我們不再需要拿著那些專用的物品，就可以得到與他們一樣的功能。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會想起自己需要一個手電筒了，大概是手機的閃光燈不亮的時候吧。

手機很方便，而我幾乎不用它，因為我覺得它在打擾我的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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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漫無目的的走著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在街角的一個角落裡，一間茶樓悄然開張了。在我的印象中，這是一座並不高的建築，我不知道為什麼這裡會有一間茶樓開張，因為在這個地段以及這裡的周邊環境，充斥著快要倒閉的公司、有些破舊的居民樓、還有一個中學。我實在想不出會有誰去跑到茶樓上喝茶，在我的印象里，喜歡跑到一個特定場所喝茶的人，一般都是那種非富即貴的人，或者很閑的人，而這裡的居民基本上是不適合喝茶的，當然，我覺得這座茶樓是註定會倒閉的。

又過了一個月，也就是我被「驅離」出商場的半個月之後，我發現這家茶樓仍然沒有關張的意思，於是我決定去上面喝一杯茶。我雖然不是那種非富即貴的人，但是我很閑，有大把的時間供我揮霍，那麼去茶樓上品一杯茶，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我雖然窮得吃不起飯，但我仍然願意為一杯茶埋單。

我走上茶樓，發現這家茶樓的裝飾很別緻，我沒有見過的一種中西混合的裝潢。很多茶樓為了追求復古，都把自己的裝潢弄的很充實，很有古典美，但是這種彆扭的古典美會給人一種疏離的感覺。這家茶樓並不是那種古典的裝潢，他用了一種半立式的開門，讓客人在門口就能目睹整座茶樓，對於追求隱私的客人來說，這種設計顯然是不討好的，但是對於那種想交朋友的人來說，一覽無餘的設計可以讓他們更好的找到自己的新朋友，雖然大家可以從玻璃當中看到彼此，隔間還是用了一些彩色的碎花色來掩飾，給了一些想要自己空間的人一種相對安全的觀感，我相信這個體驗很不錯，我只是第一次來。

這次茶樓沒有多少服務員，目力所及只有兩個不算年輕的女生。她們中的一個過來招呼我：「您好，客人，請問您想喝點什麼？」我抬起頭，想要找到這家茶樓的標價簽，因為我要估計一下，我是否喝得起這裡的茶，然而我並沒有找到，一般茶樓會在牆上標註的標價簽，沒有辦法，我只好問道：「你們這裡都有什麼，能給我介紹一下嗎？」她點點頭，安排我坐到一個位置後拿起一個菜單遞給我，我打開菜單，翻找著有關茶葉的價目表，發現價格我尚能接受。

「來一杯這個吧。」我說，「好的，請您稍等，我馬上就給您準備好。」然後她拿著菜單離開了，而我則極目遠眺，望著窗戶外面車水馬龍的景色，現在正值中學下課，家長的汽車擁堵在早已擁擠不堪的馬路，太陽的餘暉灑在馬路上，顯得街道十分斑駁。我看著那些忙碌的背影，突然產生了一種疑問，那就是：他們到底在忙些什麼？

這時，服務員端著我點的茶慢慢的走向我，她把茶放到桌子上，說：「請慢用。」，然後就離開了。我抿了一口茶，味道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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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發現，茶樓是個好地方，它能讓我在有限的消費下，體驗一種人上人的感覺。我似乎不用再去考慮生活的苦痛，我只需要在這裡點一杯茶，拿一本書，然後望著窗外那些忙碌的令人厭煩的人群，就足夠了。他們忙碌的身影反襯了我現在閑適的生活，我似乎覺得現在也很好，雖然沒有錢，但是輕鬆愜意。

當我第八次踏上茶樓的時候，我發現我的口袋裡只剩12塊5毛8了，而這裡最便宜的一杯鐵觀音，要14塊5。我突然意識到，我已經喝不起這裡的茶了，讓我有點惶恐，在這樣的生活當中，我似乎被磨平了鬥志一般，不知道該去往何處，我想要轉身離開，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雙腳一步也挪不動，我發現我被安逸的生活抓住了雙腳，無法自拔。

服務員走過來，還是那樣問我：「您好，請問您想喝點什麼？」我很想跟她說：「一杯鐵觀音，謝謝！」但是我說不出口，因為我的口袋裡已經不夠買一杯鐵觀音的錢了，我看著她，微微張了張口，內心掙扎良久，然後說：「抱歉，今天我似乎沒帶錢包，下次再來喝吧。」

我想要轉身離開，但是另一個服務員攔住了我，她對我說：「你就來這裡喝了好幾次茶了，這一次，我請你。」

我知道，現在才知道，這個服務員原來是這家茶樓的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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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接受了她的好意，然後找了那個熟悉的位置坐下，她端了兩杯茶過來，一杯放到我的面前，她端著另一杯坐到了對面。我有些詫異，因為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坐到我的對面。

「喜歡這家茶樓嗎？」她突然問我，我不明白他這個問題究竟是何含義，只能含混著回答：「嗯，還不錯，環境挺好的。」她輕笑了一下，然後對我說：「可是，我們這家茶樓很快就要關門了。」我對這個結局雖然毫不驚訝，但對於馬上要失去這個還算不錯的「根據地」還是有些悵然。「挺可惜的。」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只能選擇這樣的話。

她端起杯子，輕輕啜了一口，然後笑著問我：「你喜歡喝茶嗎？」我搖搖頭，很明確的告訴她：「不，我其實並不喜歡喝茶，我只是喜歡在這裡的感覺。」她突然笑得很開心，似乎說中了她最高興的事。她看了我一眼，然後說：「早看出來你不喜歡喝茶，這幾次我給你上的茶雖然品類相同，但是每一種的口味都相差很遠，你如果喜歡喝，早就分辨出來了。」原來她在拿我做實驗，我真的沒想到，我並不想追究她，只能抱歉的笑了笑。

「知道我為什麼要開一間茶樓嗎？」她突然問了我一個有些措手不及的問題，我並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我也從來不關注。這個問題令我覺得有些詫異，我搖搖頭，不作回答。「因為我不知道想要做什麼，我想也許是我內心中那個文藝女青年在作祟吧。我想開一間茶樓，通過茶樓去觀察人間百態，但很明顯，我想的太簡單了，我開了這兩個月茶樓，唯一觀察到的只有你一個人。」

我突然有點生氣，因為似乎我的隱私被人窺探了，這種感覺很不好，於是我回答道：「那我還真是很榮幸啊，被你觀察了半個多月。」她突然有些害羞，低下了頭，用微不可察的語氣說：「我要回去了。」

我仍然感覺奇怪，你要回去了，關我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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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談話很奇怪，我們坐在一起，喝了茶，聊了一些有的沒的，然後就互道再見了。我臨走時她向要了我的聯繫方式，我不知道為什麼她這樣做，不過既然她喜歡，給她也無妨。

一天清晨，我突然接到了一個不知名的號碼打過來的電話，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點開手機，有些沒好氣的說了聲：「喂？」，是她。

她要離開這個城市，回到自己的家鄉，去做一份她並不喜歡的工作。她也老大不小了，該考慮一些現實的問題。他要我去送她，我想了想，答應了。

在火車站，她提著大包小裹一個人站在那裡，顯得十分孤獨，我看到她走了過去，她揮了揮手，很高興的樣子。

「就回去了嗎？」我問她，點點頭，說：「不回去又能怎麼樣呢？」她那已經不年輕的臉，露出一絲苦笑。

「再見。」我說，她看著我，看了很久，然後輕輕問了一句：「就沒有別的話要說嗎？」我看著她，說：「一路順風。」

她的臉上似乎寫著失望，但是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她回過頭說了句：「再見。」然後跳上火車，一去不復返。

就這樣，一個茶樓老闆離開了這座城市，除了回憶，她什麼都沒有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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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公司終於接了一個還不錯的項目，賺了一點錢，雖然並不足以支付這幾個月「待機」的工資，但是足夠我還清之前的借款，房東的房租，以及一些亂七八糟的費用。我離開家，繼續在街上遊盪，而這一次，我底氣十足。

茶樓易手了，但是裝潢還沒有來得及改，仍是照常營業。我決定最後一次踏上這家茶樓，那個服務員並沒有換，看到我上來便問我：「您好，請問您想喝點什麼？」我因為有錢了，精神輕鬆，說道：「隨便上，什麼都可以。」於是，她很實誠的為我上了一杯——鐵觀音。

我端著茶杯，品味著來自鐵觀音的氤氳，突然明白了一點什麼。其實我們在追求一些我們並不需要的東西，那些東西蒙蔽了我們的雙眼，讓我們看不清周圍的景色，而當我們停下來，不去追尋它的時候，又似乎迷失了方向，四面都是迷霧，讓我們看不清前面的道路。

我們要去往哪裡？這個問題，我沒有問過我自己，但是她一定問過，我一直都明白她的意思，但是我不想做出回答。

這就是我，一個關於茶樓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