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鄉

一．新年伊始

窗外，萬家燈火，鞭炮齊鳴，歡歡喜喜過大年。想必各家屋裡，已是親朋滿座，其樂陶陶。

我坐在書桌前，老舊的筆記本發出散熱的嗡嗡聲。手指敲打鍵盤，微微發出聲響。

高考是一個神聖的理由，一輛搶走時間的列車。沒時間做火車，沒時間回家，家太遠了，太花時間。還是高考重要。

去年的今日，在北國小鎮的一幢普通的居民樓里，我們一大家人難得地相聚。上小學的妹妹機靈可愛，爺爺還依然健在，平時不太愛說話的奶奶高興壞了，在飯桌上指點江山，指揮敬酒。窗外雪花飄落，落在窗上，漸漸融化了。

時光荏苒，一度春秋。北國的秋寒如約而至，爺爺卻永遠離開了。小時候，我很煩接爺爺電話，因為每次都是那麼一句話「好好學習」。爺爺在偏遠的遼寧農村考上大學，成為了方圓幾十里第一個大學生。後來投身地質工作，鑒定岩石，一輩子沒有改行。爺爺是極其推崇讀書的，也把這作為對我的要求。

爺爺去世那天當晚，我就得知了消息。一時哽咽，無以言說。我和爺爺之間隔著大半個中國，悲傷飛不過去，只留下無力在這頭。我面向東北，深深地聚了三個躬……

生離，死別，就像烈酒。一口下肚，火辣辣的痛，沉甸甸的愁。

我感到深深的無力感，這就是鄉愁吧。

在牙克石的日子，我總喜歡一個人跑到堰河公園。奔流的大河已經冰封，白雪從腳下鋪開到遠方，只有白楊樹昂首挺立，高大而莊嚴。我就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冰雪，大風，藍天，雲彩，跨過大半個中國回到這裡，我眷戀的到底是什麼？是這北國的風景嗎？

也許是的。雖然自小在南方長大，但我對小橋流水並沒有什麼感覺，相反，真正吸引我的，是家鄉的森林草原，以及它所代表的蒼茫，高遠的精神氣魄。

但這只是次要的。我真正眷戀的，不是風土，而是人情。

「除非到了離別的時候，愛永遠都不會知道她的深淺」。

每次回家，溜了幾次冰，滑了幾場雪，現在早就忘了。但是每次都有一個場景，我仍然歷歷在目——離開家時，我把門帶上，關門的那一瞬間，屋裡人在幹嗎，什麼表情，我至今都記得一清二楚。

在一個遊子眼裡，故鄉不是那個有名有姓的城市，不是那些迅速崛起的大高樓，而是一條普普通通的街道，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屋，幾家開了多年的老店，幾個牽掛你的人。它們與他們，承載著你的時光，寄託著你的牽掛。當你回到故鄉，你遇見的，是過去的你，和陪你長大的溫情。

故鄉，有你最牽掛的人和你塵封的記憶。

從塞北到江南，十來個年頭。我在北方度過童年，又在南方度過少年。秋風烈馬，春雨杏花，都在我的生命中留下印記。我說故鄉往北望，心裡卻也惦記著南方。

一個人在哪裡真切地感受，他的生命就在哪裡流連和生長。每個人都有權給自己選擇幾個不是出生地的故鄉，只要它讓你心安。

東坡烏台詩案，牽連了好友王定國。後者被貶到嶺南，侍妾寓娘不畏艱辛，毅然同行。兩年後，東坡與夫妻二人相見，問寓娘說嶺南條件惡劣，能不能過得下去。寓娘淺笑一聲，回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東坡大為感慨，寫下了這首《定風波·常羨人間琢玉郎》: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盡道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對寓娘來說，有愛人的地方才能心安，哪管他刀山火海，狄夷嶺南。

故鄉讓人心安，你能感到一種寧靜而充實的平和與踏實。 四．自由思想者

「哲學是懷著永遠的鄉愁尋找故鄉。」

小狗出生了，只須按照本能去生存。而人出生了，卻要尋找存在的意義。億萬年的進化使人類擁有了超強的大腦，大自然的作品反過來去思考大自然本身，就像魔術師變出來的兔子試圖去看清魔術師的容貌。

人們認識了神靈，神靈很慷慨，它告訴了人一切的答案。人很興奮，為神搭起了祭台。從此，不用再去尋找，不用再去迷茫，神說的話都被記錄了下來，世代傳誦，經久不衰。

總有人，睜著好奇的眼睛問「為什麼」。他們不願輕易相信，只想靠自由的思想去追求真理。世人不理解他們，就將他們放逐，貶到價值的荒原。

第歐根尼，布魯諾，斯賓諾莎，叔本華，尼采，蘭德……

名單很長，正如自由思想的道路，望不到盡頭，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看不清前方，住不慣過往，自由思想者沒有故鄉。他能把握的，只有他腳下的這片土地。

自由思想者是永不回頭的浪子。他不能貪戀舒適的巢穴，必須在思想上開疆拓土，創造自己的國度。他必須飽有活力和熱情，讓青春的血液在生命旅程中不斷噴涌。短暫的時刻，他會找到故鄉，但卻不能迷戀。他靈魂的熱情與狂野會撕扯他逼迫他離開，繼續走在路上。他沒有永恆的故鄉，一直在路上，所以他必須習慣思想的漂泊與無助，培養起一顆強大的心臟，四海為家，以夢為馬。

《這個殺手不太冷》的最後，里昂告訴瑪提娜，他想像那盆花一樣，有根。

殺手的內心嚮往著幸福與安定。

強說憂愁的孩子卻渴望冒險和超越。

我想，家和路本沒必要分開。它們本就是人類心靈生活的兩種狀態，哪個極端都不好。

在家裡，就好好珍惜幸福，只要別爛在家裡。

在路上，就想想小王子，你的星球里，還有一朵玫瑰花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