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美學 | 阿富汗三部曲之《瓦罕走廊》
世界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安拉在最上面
其次是自由
然後是書
再然後是大地
瓦罕走廊,這條被人遺忘極端而荒僻的河谷,在人類尚未馴服海洋之前,它是東西南北間來往交流的必經之路,承載了人類幾千年來的戰爭、殺戮、征服、反抗,人種在這裡交融過,信仰在這裡衝突過,東西方文明在這裡碰撞過,與古驛道相伴千年的堡壘,見證了亞歷山大到大英帝國和沙皇俄國的血腥征服,也看到了慈悲為懷的玄奘,蹣跚著踏過這風雪飄揚的世界盡頭。如今在這片神奇而貧瘠的土地上,戰爭的氣息依舊很濃,孩童依舊可愛,雖然生活艱辛。即使人類已經步入二十一世紀,衝突和動蕩依舊困惑著這個地區,興都庫什山風姿依舊,生活的艱辛從未離開。
噴赤河和瓦罕走廊沿線是一處高敏感的邊境區域,通過阿富汗旅遊組織,我們拿到了當地政府簽發的瓦罕走廊信函後,前往巴達赫尚省,去往法扎巴德旅遊信息中心換取其他通關信函,以便旅途中出具給邊防部隊。Ishkashim是阿富汗與塔吉克的邊防哨所,也是兩國之間僅有的兩個允許外國人穿越國境地方之一。我們一行人對阿富汗依然存在著古老的印象,為了融入阿富汗,男士入境前就留起絡腮鬍,皮膚晒成了深色。
Ishkashim是阿富汗山區一個僻靜的村莊,遍地黃土塵沙,這裡至今仍保持著五十年甚至更早以前的生活模式。北邊是噴赤河,一河之隔就是塔吉克,那裡的什葉派穆斯林和遜尼派穆斯林正拚死廝殺。南邊是巴基斯坦的北部山區,興都庫什山的最高峰蒂里奇米爾峰就位於此,巴基斯坦塔利班勢力幾乎佔領了整個斯瓦特山谷。被蒙古人斬盡殺絕的可怕的蘇菲教派好像又復活了。村子北邊的噴赤河翻滾著怒濤,它是阿姆河的支流,也是阿富汗與蘇聯解體後形成的中亞各國之間的分界線。噴赤河就像一面鏡子,分隔開阿富汗和塔吉克的山巒,兩國的村落呈鏡像分布在河流兩岸,然而,這裡上個世紀曾屬於中國。
瓦罕走廊▲
商人和土著▲
被群山和國際邊界包圍的世界屋脊走廊,孤立封閉▲
從Ishkashim東側開始,經過Sahad-e Broghil村、Tangi村,到達Sahad村,路旁灌從,廢棄的重型軍事裝備銹跡斑斑,曾經安拉偉大和共產產主義萬歲的口號在大山中彼伏響起。在資本主義世界「無私」的幫助下,穆斯林最終戰勝了共產黨。可這片土地確從未平靜過。這裡所到之處都是瓦罕人的棲居地,而瓦罕走廊的命名正是因為居住於此的瓦罕人。在瓦罕走廊之外,他們常被當作帕米爾人。這裡的女人與丈夫、兄弟一起在外出工作,沒有面紗,沒有Burqa,繡花頭巾只遮頭髮,把她們美麗精緻的面龐露出來。正值收割季,男人、女人和孩童都下到田裡。
Sahad旅店的老闆告訴我們,瓦罕人的生活是艱苦的,當地的集市主要販賣武器等軍事物資,糧食等生活必須品卻十分有限。婦女和兒童成為飢餓的最大受害者。一些身材矮小瘦弱的婦女,看似未發育成熟的未成年人,但她們已經生育孩子。除了飢餓,這兒的人時刻被戰爭威脅。由於懼怕在戰火中死亡,瓦罕男人會抄錄《古蘭經》中的聖言,將其縫入護身符,將其縫在衣服上。這些受盡苦難的瓦罕人不知道自己究竟屬於哪個國家,他們是被國家遺忘的人民。
我們把車留在Sahad旅店,雇上駝隊,通往Daliz Pass。路過那些古代的Mazar,千百年後,被自然的風水侵蝕後,與周邊的景色渾然一體。儘管瓦罕走廊的大多數居民都是穆斯林,伊斯蘭信仰卻從來沒能徹底代替那些更古老的宗教傳統,你還能看見許多石頭、獸角,以及系在樹上的緞帶,每一條都代表著信徒的祈禱。這條被封鎖的絲路大道,依然有拜火教、佛教和基督教在不同時刻留下的遺迹。
國際邊界的嚴密控制,讓瓦罕走廊成了死胡同▲
絲綢之路的幻想▲
長老墳墓▲
晚上,我們在Borak宿營。這裡沒有永久定居點,只有一座簡樸的石屋,冬季下雪前的幾個星期,牧羊人會趕著牲口下到Sahad村,途中在此休息。此行,我們的目的地是Bozai Gumbaz居點。瓦罕人是個慣於定居的民族,瓦罕人卻有群喜歡流浪的鄰居——吉爾吉斯人。在晶瑩剔透的冰川下,在被遺忘的世界之巔,流浪的牧人依舊唱著來自西伯利亞森林的歌謠。不知道這群吉爾吉斯人來自哪裡。
幾個世紀以來,吉爾吉斯人趕著他們的羊群在帕米爾山脈中穿梭來去,夏天攀上高山牧場讓牲口們吃草,冬天退回低地,因為高處的山口已經被雪覆蓋。他們是遜尼派回教徒,但是他們有些習俗也反映出了其他古老的傳統。他們相信幽靈會導致人類患上許多疾病。二十世紀初,國界固定,無法隨意穿越,他們的傳統生活方式不得不戛然而止。每到入冬時節,吉爾吉斯族的酋長便帶著氂牛、羊等動物去另一個村莊里交換糧食,來回的路程要花費四周的時間,但是他們依然努力地走在謀生的路上。沒有人關心吉爾吉斯人的生活,他們被永遠地綁在了瓦罕走廊。有些人逐漸移民去了土耳其東部,剩下的人還留在這裡,不知所措,進退兩難。
嚮導告訴我們,約有一半的吉爾吉斯人是「癮君子」,以逃避痛苦。我們所在的部落酋長的弟弟,妻子難產去世後,染上了鴉片,一天中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吸食鴉片,鴉片抽完就用自己僅有的一點牲畜去換。當牲畜都換成了鴉片,連生存都困難的情況下,他的另外幾個孩子也被染上鴉片。嚮導還說有一部分人他們迫切想要逃離這裡,去往有學校、有醫院的現代化國度,甚至有不少人已經決定拋棄現在的生活方式,前往土耳其找尋新的生活。但也有另一種聲音,他們認為,拋棄游牧生活簡直不可思議。他們會說「我生來就是游牧者,隨後我也這樣撫養孩子。我們總是這樣生活,儘管他人認為我們的生活水平太低,但這就是我們想要保持的生活方式。我從未在城市生活過,我也不會搬到那裡去。我只屬於這裡」。
瓦罕河▲
河谷村莊▲
山脊的小道▲
吉爾吉斯牧民的氈房▲
對吉爾吉斯人而言,失去牧群的生活簡直不可思議,因為牧群對他們的生存至關重要。他們要靠羊群獲得日常生活所需的羊奶、乳酪和肉,而且還要在Ishkashim的市場賣掉羊羔換錢,用於購買其他生活必需品。每年秋季,吉爾吉斯人會下山,用牲畜換瓦罕人的糧食和其他生活必需品。當然,也有商人上山給吉爾吉斯人販賣日常用品和鴉片。吉爾吉斯人放牧日益面臨困難,這嚴重妨礙了他們的自由和獨立。越來越多的吉爾吉斯人禁不住拋棄農牧生活,前往城市謀生。他們的意識已經不再局限在這巨大的牢籠中,哪怕由於種種現實原因還不能離開,但總有一天,他們或許離開,或許找到其他方式,總能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好!
我們去往一戶人家做客,氈房內家庭的溫馨時刻,與這些游牧部落的惡劣生存環境形成對比。這些部落常常徒步遠離村落生活數周。儘管在海拔4300米的阿富汗最偏遠地區之一,但他們配備有太陽能板、衛星天線和手機。他們以祖先的傳統方式生活,同時也享受著現代文明。我用蹩腳的英文跟Iris交流,這個無所不知的記者告訴我,留在阿富汗帕米爾的吉爾吉斯人,他們懷念蘇聯時代,因為,那時他們有足夠的食物,有醫院看病,將牲畜高價賣給蘇聯士兵。1989年蘇聯軍隊撤離之後,阿富汗帕米爾的情況發生了改變。瓦罕人生產的糧食已不能自足,也就無法與吉爾吉斯人進行交換。傳統交換關係的中斷,導致吉爾吉斯人陷入貧困。雖然一些商人會上山做買賣,但他們用鴉片換取吉爾吉斯人的牲畜。因此,這些吉爾吉斯人只能依靠NGO提供援助。令人感到悲哀的是,很多吉爾吉斯人吸食鴉片。維持家庭生計的牲畜用來換取價格高昂的鴉片,這也是導致阿富汗吉爾吉斯人貧困化的一個重要原因。為了生計,一些吉爾吉斯牧民前往巴基斯坦打工,換回麵粉和其他生活必需品。由於蘇聯時期修建的醫院已經不再使用,吉爾吉斯牧民只能去塔吉克求醫,或者通過吸食鴉片鎮痛。
熱情的女主人告訴我們,木拉提家的大兒子幾天後就要舉行婚禮了,Iris和我決定準備一份禮物參加新人的婚禮,在帕米爾吉爾吉斯人娶妻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需要一百隻羊作為禮金,而木拉提家沒有這麼多財產,三個月前木拉提決定將自己的二女兒貝拉嫁到相鄰的部落,以此換取對方部落的一名女孩作為兒子的新娘,結婚前,雙方甚至都不會知道對方的名字。由於語言不通,通過翻譯,貝拉對這件事情的態度,就和我今晚決定吃什麼的態度是一樣的,沒有歡喜與期待,也沒有憂傷與失望,更沒有反抗與不滿,那種淡然和平靜彷彿此事無關緊要。當一個人面臨可能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時,不僅在行為上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連精神上都沒有什麼波動,讓我感到有些絕望。Iris安慰我,她說在帕米爾,這是正常不過的事了。貝拉結婚後, 她的紅色面紗將換成白色,在帕米爾高原,貝拉穿著一身紅色,那是一種充滿生氣的血紅,在四周灰色和棕色的風景間惹眼地跳躍出來,就像在中國和印度一樣,這種顏色象徵著繁榮、生育力和好運。
伴隨著瓦罕走廊漫長的冬季的來臨,由於簽證的問題,我需要在牧民轉場前回到喀布爾,與我而言,游牧生活是無可挑剔的,山谷中的花朵、粗獷的群山、不知疲倦的牧人和他們堅毅強悍的妻子,還有瘦弱的孩童,樣樣鮮活,個個飽滿,那裡的山石與泥土間一樣立體。每年夏秋兩季,幾乎像永恆的約定,生活這裡牧民便開始更換牧場,從山前平原的春秋牧場,搬至深山裡的夏牧場,等到氣溫下降,再從高山帶逐級往下遷,以便趕在冬天來臨前,回到河谷低地或沙地周圍溫暖的冬牧場。這似乎約定成俗,無需傳告,千百年來,吉爾吉斯人拖家帶口沿著百年古牧道進行史詩般的遷徙。 跟中原的農耕文化截然不同,當農業地區的人以某處固定的「家」為阡陌世界的核心時,牧民卻將「轉場」當做了生活本身,並因此形成了僅有帕米爾才有的,行吟詩人般的游牧生活。 這絕不是一個充滿詩意和浪漫的旅途。千百年來,轉場寫在牧民史冊里,慘痛、壯烈、驚心動魄,是一部充滿悲壯色彩的史詩。隨了時代的變遷,都市文化的侵染,生活習慣的改變,更多的游牧人下一代逃離,游牧民族的文化在漸漸消弱,這流轉千年的轉場還能持續多久?
大多數牧民都抽鴉片▲
夕陽下的興都庫什山遠山蒼茫,在這種游牧文明瀕臨滅跡的今天,我們對於它的內涵的認識和了解還遠不能與他們所具有的豐富程度成正比。游牧文明在旁觀者的眼裡不過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原始的生活方式。但是,在歐亞大陸上,正是這樣的游牧文化與農耕文化抗衡達三千多年,才譜寫了自己民族的歷史。帕米爾群山將我包圍,游牧營帳在目力所及之處出現,但此刻,我知道,浪漫、壯闊、史詩般的游牧生活依舊存在。我熱愛這樣的生活,並依依不捨,如果可以,我迫切渴望加入吉爾吉斯人的轉場,告訴他們,無論是留在帕米爾,還是去往更好的的國度,殘酷的自然環境早已經把他們的性格磨練的鋼鐵一般堅韌,遷徙的人生請勿迷茫。
回來後,我長期思考,生活到底是什麼?貧窮是什麼?物質是什麼?生存的恐懼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後來才發現:人類真正的進化是思維的進化。用「善良,勇敢,勤勞,樸實」來形容一個民族或者族群,顯然不足夠撐開這個群體!這個封閉貧困的阿富汗東北山區的巴達赫尚,這些生活在阿姆河畔的山民們,這些堅韌的牧人,在凜冽的山風和灼熱的陽光、在寒冷與酷熱、在冰雪與烈焰的強烈作用下,幾千年來,在波斯人、希臘人、月氏人、匈奴人、漢人、突厥人、阿拉伯人、蒙古人、印度人、英國人、蘇聯人反反覆復的重壓下,他們有權選擇更好的生活。
兒童在瓦罕走廊是一種難得的恩賜,在瓦罕走廊,兒童的存活率很低▲
吉爾吉斯人的火爐▲
摩托車替代氂牛成為日常運輸和轉場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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