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孩子們!
一、
我要逃,快點,再快一點。
我已經聽見木棒在空中揮舞,聽見他們的喉頭在上下聳動,聽見他們野獸般的喘息,聽見我骨頭折斷,韌帶崩裂的可怕聲響。
我不顧一切地跑,小街上的人群擁簇著,擠壓著,攔住我的出路。我撞翻了誰的生煎,又頂開了誰的睡眼,莫名的汁水淋在我的額頭,流進我的眼。抱怨和咒罵在我身邊不斷響起,慌亂下,我的袖口颳倒了路旁的煎餅果子攤,圍在它周圍的人們嘩得散開,一大桶玉米面翻倒在地,醬料紅一片褐一片地染開,炙熱的陽光和滾燙的炭火烤得地面滋滋作響。
我直撲進路邊積起的污水裡。污水上浮了一層斑斕的油污,耀亮的陽光在街邊高樓的無數窗中來回反射,熱涌翻滾的空氣不斷攪動,攪得道路如遠似近。世界拉長了它的身影,集合在我的頭頂上方肆意盤旋,我辨不清方向,將要沸騰的氣管近乎閉合,我的眼也將閉合。
世間萬物在最後時刻都在閃爍,無盡的亮光刺進我的雙眼,我徹底醒悟過來,我已經無路可逃了。
二、
如果誰想要在這個世界獲得成功,他首要學會的,便是死死扼住自己的咽喉。
我的人生是完美的,一路高歌猛進的,人們總說我是天才,我在一片讚揚中進了頂級的高中,入了頂尖的大學,研究生面試里幾個考官緊握我的手,我覺得噁心無比,他們眼裡竟泛起淚光。我不是什麼天才,我是掐死自己的兇手,我的脖子上總印一條紅線,我的氣息混亂無比,有時是將近溺斃之人嘗到空氣後的強烈呼吸,更多時候在溺死者沒有半點聲響的靜默。我嘗試過將陷在我頸里的東西弄出來,那個該死的東西,那個伴我成長的東西,那個逼我成長的東西,我親自放在我頸上,親自收緊的東西,它果真長在我的肉里了。
我的父母不會關心這些,他們關心的是我的成功。在我沒被譽為天才的日子裡,父親手裡的鞭子是我童年最大的夢魘。在小學的某天,辛辣的鞭痕在我臉頰燒時,我下決心不再受這份痛楚,在極度的忿恨下,我竟相信了他們,虔誠地相信自己是有罪的——罪過是愚蠢。於是我翻出手工課需要的縫紉線,雙手握住細線兩頭將它綁在了頸上,我想要拋棄愚蠢,只能拋棄自身。隨著雙手力量地不斷加大,割裂的疼痛在一線之間擴散在我的全身,痛楚帶來的光暈在消亡和存在之間閃動,我還是活了下來,最後那根細線不知所蹤,但是那天后割裂的疼痛一直隱隱伴隨著我,直到我的懶惰和愚蠢露出了端倪,疼痛才會顯露它的力量,讓我在空氣中漸漸溺斃。
父親一直對我都不甚滿意,卻對我想要接他的班這一念頭點頭不已,在幾天之內他就辦好了各類的手續,只等當年我的高考分數過線,就能很自然地安排我的未來前程。我是優異的,我正在他規劃的路上走,走得格外順暢。在這之前父親從未親口提醒我應該如何做,鞭子會替他告訴我,而如今父親開口了,並親身指導我,我就此少走了很多彎路。
我故意選擇與他相同的路,是為了復仇。我頸上的線,我以為是我繫上去的,卻是他繫上去的,我在回憶那件事時總覺得不可思議,難道我真會聽信他們自私自愛自利的言語為自己披上枷鎖?我決定復仇,我決定將我的父親踩在腳下,我超越他的一切成就,他再也無法高高在上。我想,如果我在其他領域有所成就,父親也一定會憑他在自己高地上對我指手畫腳。幾乎在我決定復仇的一剎那,頸上的線滾燙起來,血液不斷流送到我的眼裡,眼裡一片血紅,不是痛楚的鮮紅,是無盡血夜的暗紅。
我在復仇的路上情緒高漲,之後幾十年的命運在父親的左右下成型,我只覺得這路走得暢快淋漓,可第一個添堵的是我的母親。我母親是當年的名媛,商業大佬的愛女,她對父親的栽培計劃提出堅決反對,她認為我必須得到基層的鍛煉——沒有根基視野會受阻。我承認她是對的,我對她也是恨在牙頭。不出意外的,我淪落到邊邊角落的派出所。
所以當我看見那個孩子在監控里闖進人群,一男一女緊追著,揮舞木棍耀武揚著威時,我明白,我的機會來了。護頭痛哭的孩子的腳在屏幕里胡亂地蹬,像是砧板上待宰的魚,又像被割喉後放血的雞。我拿起帽子沖了出去。我需要向上爬,我需要功勞,我需要勳章!
我來到監控下的小街,小街如舊人來人往。
三、
人有許多本能,其中一種是厭惡污濁。但人只要活得足夠糟糕,糟糕的時光又足夠得久,大部分人總會殊途同歸,成為一路碾著垃圾而不知的社會底層。爛掉的菜葉和刮下的魚鱗在我腳下交替,噁心的觸感一路追隨,好似我是它們的主人。我已經老了,皮膚覆著沙沙的一層,其上凸顯的粗糲比起赤裸的水泥牆上的更加密麻,滿地的蛋殼和果皮或許能黏在我腳上那雙七八年的皮鞋上,但絕無本事粘上我裸露的皮膚。那個年輕警察要是在這條路走上一走,免不了受苦受難一番,但年輕有年輕的好處,本能還在發揮作用。
「昨天發生的事?是一對父母打孩子吧?打得挺狠的,不應該這樣。恩?沒什麼太奇怪的地方啊,同志你要知道,這片地方經常發生這種事。」他很失望我的回答,他來時一定抱了很大的期望——一位常駐在小區門口的保安,時間空閑之多,是不會錯過一丁點好戲細節的。
可我撒了謊,這片髒亂差的地方的確經常發生當眾打孩子的事,但我很覺得打罵是必要的,也十分確定,那對男女不是他的父母。年輕這般輕的小孩,怎會輕易露出那種絕望的神情,在他被拖入拐角前,一直直勾勾瞪向我,我毫不避諱地回望,冷漠地看著他的雙腿因恐懼而痙攣,直到他消失不見。
沒什麼好救的,孩子有什麼好救的。
我掏出鑰匙開門,木門上長了兩三條裂縫,這是我的孩子憤怒時候拿菜刀劈出來的。
我的孩子。在外賣堆里的,是我的孩子,對著主播哼哼笑的,是我的孩子,那隻坐在椅上的臃腫肥豬,就是我的孩子。
當我沉浸在喪妻之痛時,當我悲天慟地哭飲鴆酒時,他歡笑間化形,成了豬剛鬣。
豬剛鬣好啊,妙哉,他本只需一隻左手就能將我打離這濁世塵寰,卻對我十分垂青,操起了一把鋼製菜刀,向我劈頭蓋臉連砍三刀。
「操你媽!」第一刀我反應過來,匆匆躲避。
「電子競技是我的夢想!」第二刀我仍躲開了,木屑布滿了我的頭頂。
「你再敢碰我電腦試試!」我不想躲了,繃緊了自己的脖子直亮給他。結果他還是劈在了木門上,我的怒氣在三刀後完全散去,唯剩下鄙夷。無論他是突然猶豫,還是真的劈歪了,都無外乎加深我對他是廢物這一印象。
不過,我老了,真的老了,他擁有了壓倒性的力量,我也失去了改變反抗的念頭,就這樣吧,人生就這樣吧。失去摯愛的我,生活本來也難有起色,不幸再不幸,也就這樣了吧。只是我的妻啊,再過幾年我們就成老伴了呀……
夜晚,我躺在自己床上,呆望天花板上搖搖欲墜的老風扇,孩子絕望的目光仍與我的目光相連。
我再也無法安眠,恍惚間風扇大約好像搖曳了下來。
四、
我手握斧頭走在人群中,
那柄斧頭在地上拖拉的摩擦聲回蕩在整個世界。
這仇恨太久了,太深了,
我擁有不了這份仇恨,仇恨成為了我。
每天,我在不遠處看著他。
每天,仇恨在體內注視著我。
我不緊不慢踩著記憶前行,斧頭泛著清冷的紅。
周圍的人無一逃避,周圍的人無不興緻勃勃。
我抬頭默數,溫馨的光瀰漫在每家每戶。
黑暗的樓道里,我高舉斧頭。
鋼鐵的碰撞和撕裂聲在空間蔓延。
樓道的黃光自上到下出沒,瘋狂逃竄去窗外的黑暗。
他在哈哈大笑,他在淫淫而樂。
寒光閃過,他的頭滾落在電腦前,沒流一絲血。
不是很正常嗎?又何必驚訝。
他雖不是我的目標,他也並非無辜。
我又一次站在門前,高舉斧頭。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鑰匙的碰撞聲即將響起。
五、
我已經太久沒喝過水了,我的喉嚨像是被人用鐵刷刷過,吞咽口水時疼得直顫,萬幸是口水確實也不多了。所以我沒有開口呼救,但我始終無法認同這是我又被綁回來的理由。
一個小孩瘋狂在街上逃躥,只因他沒有開口呼救,於是證明他不需要幫助嗎?同樣,一對手拿武器的暴徒在街上追逐一個可憐的孩子,難道不應該得到阻止嗎?最可恥的,木棍在一個孩子身上不斷抽打,但這條木棍屬於可能有父母身份的人,就可以搖頭像搖撥浪鼓,認定不值得為其挺身而出嗎?
我只是小孩子,小到爸爸用一隻手就可以把我舉起來,拋起來,輕鬆架在肩上到處逛。如果那些圍觀的人想要讓我想出這些問題的答案,可能還需要耐心等到我小學四五年級以後。
但現在,思考的主動權仍在他們手裡,出乎意料的,那些成年人居然沒一點腦子。他們只需要想通三個問題中的一個,我也不至於被抓回去丟地板上當只毛毛蟲。
我現在徹底安全了,因此我的童真又回來了,我也有功夫用我小孩子的腦瓜回過頭想一想這些事情。
我被丟在沾滿油污和尿液,可能還有不少眼淚的地上,他們齜牙咧嘴在撕咬著對方,我的左肩腫得相當厲害,按一下能明顯感覺一股暖流由肩流到肘關節。我爬到角落裡,生怕他們記起我。
兩隻突嘴的狗在桌子邊激烈地爭吵,一隻赤裸的燈泡順著天花板直到桌面上,只能照亮他們兩張像在油里滾過的臉,屋子唯一的光線就在那兒。屋內一片漆黑。
「都是你個龜逼!渴了喝你自己尿的啊,買水買水,差點貨跑不見了!」
「放你狗屁,都是老子搞來的貨,走了老子掏錢扔你臉上好了!」
「你是不怕啊個逼,隨便你判個七八年的。」
鐵門的咣當聲震了震,一條臉更長的母狗溜了進來,我不敢抬頭看她,那鞋子我認識,沾了許多土的老式布鞋,就是她來找我問路。
「你們膽子是天做的?連門都不關?慘咯!那個老鄉開著貨車回去開開心心造房子去了,另一個老鄉要四天後才走,貨怎麼能讓它逃掉,多了多少麻煩!」
「好哇!你個沒男人的東西也來罵我,操!」他愈來愈焦慮,愈來愈憤怒,在桌子旁走來走去,腳踩的砰砰響。他不時往向我,露出只屬於肉食生物的極端眼神,我只能痛苦地閉眼,祈求他的怒火早些熄滅。
求求你,求求你!有人擠壓我的眼球,砸扁了它,讓它裡面的東西一併順著我的眼角大滴大滴滾落出來,沾在我的衣服上,我的腿腳上,我蜷縮著的地上。
「操!你心鐵啦!下狠手幹什麼?打殘賣不出去的錢可你抵!」
他氣喘吁吁地放下了手上的四腳椅,另一隻狗攔在他的胸前,勸說他算了,沒人真怪他,四天,就四天,咱們等就是了。
我也等,我的眼被蒙上了黑條,我的嘴裡塞著抹布。鼻血滴在我的手背上,沒帶一絲活人氣息,一滴、兩滴;一小時、兩小時;一天、兩天……
我恨啊!恨!為什麼沒人來救我!為什麼沒有人當時救我!為什麼沒有任何人現在來救我!我回到了那天,大人們圍著我,他們沒有臉,他們的軀幹是靜止的,我的絕望縈繞在我身體之外,纏上每個人的腳。而他們的腳是生了根的,鞋帶死死縫住鞋的嘴,
他們隨意拖我走在路上,並對每個人報以微笑,微笑著賠了攤頭的錢,微笑著向每個路人抱歉——耽擱了各位的上班時間。
我無法得救了,我正漸漸遠離人群。他!那個慈祥的老人一直注視著我,我的眼淚毫不猶豫流了下來,他的身子正在搖晃,他的目光飽含疑慮,我的嘴不由地張開,下顎到處亂顫。他!他直直目送我消失在了街角。
在我被綁回的第三天,他們很驚慌。
「快收拾哦!有很多警察在挨家挨戶敲門!」
他們慌張地收拾,我的眼上的腫已經消了,我小心甩甩頭,布條就從我眼前滑落。他們在有條不紊地整理破爛和垃圾,有一隻惡鬼發現了我,身體向我這裡動了動,被旁邊的尖嘴罵了幾句,又回去麻利抖落幾個紅白的編織袋,臨轉頭前惡狠狠瞪了我一眼。
外面太明媚了,該綠的綠,該紅的紅,陽光溫柔地撫在萬物上。陽光從窗戶擺進來,在地上形成不大不小的亮斑,我稍稍支起身,抬起咯吱作響的手臂,看著陽光也溫柔地撫在我的指上。突然,陽光縮成了一條金線,它纏繞住我的手指,並不斷地收緊,我感覺我的手指就快被勒斷。我眼看手指慢慢發紫,金線愈發耀眼,刺得我雙眼只能緊閉,我的手指一定是在燃燒,它生出焦味,疼痛由指頭肆虐到全身。我終忍不住,開始大聲吼叫,我的喉頭生鈍,銹跡斑斑的它根本無法形成人類的聲響。我的吼叫是怪物絕望時的最後一響,我的絕望,我的憤怒在嘶吼中穿破一切阻礙,傳到任何有良知的人的耳中。
「救救我——!」
六、
徘徊再三,我踱著步仍立在了派出所前。燥熱的空氣衝撞在街道上的行人臉上,他們都憤憤地走著。路邊香樟一棵棵死立,一棵棵相連,樹冠上鑲了一圈黃綠花,都是俗不可耐的,令人厭惡的。滌綸的保安服皺作一團趴在身上,本就滲著汗的背現在整個發膩。我注視著眼前老舊的建築,我是對的,我是來做對的事的,我本應該在兩天前就這麼做的。這兩天的夜總不平靜,我見到了許多人,虛的,實的,我已過去的父母,我的妻子,我聰慧懂事的孩子,我覺得欣慰,醒來後又覺得絕望,現實究竟是成了這樣。我又望見那個絕望的孩子,人的感情畢竟相通,他來到世間的時間這樣短,不應當嘗到這種滋味。我抬腳,在樓梯邊緣蹭了蹭鞋底,刮下一層什麼,就走了進去。
派出所昏暗的大廳傳來激烈的爭吵,腹部肥碩的一名警察正指責一名警察,兩三個中年警察正在勸他消氣,年紀稍輕的警察們站在邊上,幾雙眼睛不斷地移來移去表明他們弄不清楚狀況,閃爍的眼光又異常堅毅,表達了他們絕不參與的決心,一排的藍色座椅上呆了幾個身穿橘色外套的農名工,他們翹著二郎腿,將手裡的安全帽拋在旁邊的椅子上,專心聽著幾個警察的言語,在他們的上方掛了六個深藍大字——合情,合理,合法。
我繞過他們來到前台,電腦後一個圓鼻女警察正在敲打鍵盤。我表明來意後,她問我了時間和地點,便朝我身後突然大喊:「哎別吵了!這裡有一個證人!」我回頭看到那幾個警察停止了爭吵,一個高瘦的警察拍打大腹警察的後背,說著什麼傷身體的話,我這才看到,那個受訓的警察正是兩天前來問我的年輕警察,他也認出了我,眼神冷漠無比,似乎在譴責我為什麼這麼晚才來。但我來了。
在高瘦警察的帶領下,我穿過明亮的走廊,路過監控室,又拐了兩個彎,進了一個房間,在高大鐵欄後,我見到了一對坐在一起的男女。男的先看到我,用肘頂了頂埋頭雙手撫臉的女人,女人望了我一眼,又一次將臉埋在手裡。高瘦警察問我,是不是他們拐了孩子。得到我的肯定後,他便又領著我回到了大廳,我簽了三四個名字。我衰老的心正劇烈抖動,我做了正確的事,我到底還是個好人。在我離開警局前,高瘦警察隨口一問:「怎麼過了兩天才來報案啊?」我只能面無表情:「當時我也不確定,我回去越想越不對就來了。」
我衰老的心在歸途中仍在劇烈抖動,發自內心的喜悅充斥著我的全身,血液一遍遍暢快淋漓滾燙地沖刷我垂老的血管。我做了正確的事,現在我只想要回家。
我聽到了什麼沉重的東西,咣當一聲砸在地上,我環顧四周,什麼都沒看見,只有黑暗吞噬著路燈。
七、
孩子!孩子在哪!老保安已經做了證人,人販子跑不掉了,可孩子呢,我需要找到孩子,才能拿到屬於我的榮耀。我等不及老保安指正回來再簽字,就跟肥豬打了一聲招呼,匆匆趕去白天抓捕兩人的屋子。
自己實在太冒險,如果那兩人並不是人販子,自己強行抓回來一定會讓我舉步維艱,沒準我會入獄,我的復仇之路就再走不通了。這些只是黑夜裡的胡亂念頭,我還是明白我是必須冒險的。頸上的疼痛正日益加重,細線切割著我的毛細,快逼近我的動脈,我對它感到絕望,我毫無辦法!只能冒險,冒險是值得的,那個孩子,我需要那個孩子!
離萬家燈火的繁華街區不到一百米,就是骯髒,死寂,斑駁,流言,腐朽的聚集地,城市將死的器官,現代城市最不齒的部分。我的腰帶還在抽屜,沒有上面掛著的強光手電筒,我只能小心翼翼前進,地面被胡亂切割,擠壓,碎石子到處滾落,路面高低不平,低矮的房屋裡燈光是污黃色的,唯一有生氣的是浮在污水上的煙頭,浸水的煙絲仍有點點火星,這點亮光足夠了,路燈無力地閃爍,不到一會便熄滅了。這裡和白天的景色大相徑庭,如果說白天的它還有古樸尚存,現在只有荒涼能和它作伴了。我站在房屋前,就像立在一座墓前,我是歸家的孤魂,詭異的氣息散發著。
我聽到小孩子的慘叫,就在這個房屋的不遠處。監控里最後見到那對男女,就在這條街道的拐口,這裡千瘡百孔,用來藏污納垢正合適。我追隨他們來到這裡。
我拿出鑰匙打開門,找到燈的開關後,發現燈已經亮不起來了。屋內黑得沉,霉味很重,老城區的矮房都帶這種腐朽的氣味。客廳里只有一張四腳桌,桌上橫了幾根煙,有一根已經吸了一半,被捻在桌上滅掉,桌上留了焦黑的印記。
我繼續向前,廳里的桌在黑暗中像只匍匐的怪物,我開始恐慌了。
卧室的門把手已經不見,只留下一個空洞,身在卧室的人能透過這個空洞,望見它對面的一間毛坯屋子。我推開門,空氣中的腥臭味濃烈。房間的最左邊並排放著兩根衣帽架,上面堆滿了衣服,中間是一張床,褶皺無數,在黑暗中就能看出它的骯髒。腥臭味來源於地面,屍體的味道並不是腥臭,腥臭是地面上散落的十多個避孕套里發出的,它們沒有封口就隨意留在了地上。
旺盛的精力和屋內的死寂混作一團,孩子仍沒有蹤影,監控里下午的老城區街道上沒有車輛,沒有大型包裹,沒有人帶著孩子,什麼都沒有,這裡要拆除重造,居民也已經搬空,孩子一定在這附近。
我仔細地探尋,客廳地上的痕迹是灑開的血液,它們擁有更深層的黑,我見到它們,嘗試理解它們的話語,它們要領我去見自己的未來。我行走在黑暗裡,回到了腥腐的卧室。
床在呼喚,腥臭在拉扯,我應該將床移開。孩子,孩子在床下。我發出的腳步他聽見了,但膠帶封上了他的口。血液在流淌。他一定拚命想弄出動靜,卻被繩索纏住了手腳,我的汗在流淌。他一定在用什麼方式向我求救,眼淚,尿液,血滴,屋內呼吸聲混亂,我的,還有我的。
那根線,它正瘋狂地收緊,我已經無法呼吸,我感受到吞咽下的空氣正從我的咽喉中跑開,動脈的血液噴涌而出,全潑在因豎立而露出的床底,體溫在飛速下降,我跪在了地上,死亡在向我逼近。孩子躺在地上,睜大著雙眼絕望地望著我,他直直地看,不眨眼,原原本本見到了我死亡的全部過程。
線卡在頸椎,再下不去半分了。
八、
我得救了。
我仍在這世上。
他的臉上沒有半點喜悅。他雙手反扣,死死攥住脖子上的什麼緩緩跪下來,額上的和頸上的青筋凸起,不停鼓動,不斷攀爬、扭結到一起,薄霧般的黑覆在他身上。
而我躺在深淵下浮動著的暗裡,扔下一座山只能換來無言的暗裡。我不指望得救了,在我眼前陷入黑暗的剎那我就已經接受了,誰也救不了我了。可他在哭,他的淚水打在被鞋底帶進的灰土上,灰土揚起,又被接踵的淚水打落。
波濤洶湧的暗正慢慢退去,眼淚里的聖潔光芒驅散著它們,月光又重新照上我的臉。
我本想自己對世界的怨恨是有充分理由的,可他哭得歇斯底里,痛不欲生地在我腳邊哀嚎,難道我忍心去苛責他嗎?我怨恨沒有來拯救我的人們,我無視了他們做出的努力,忘記了他們所需要的時間。我只是個孩子,世界能藏起我的地方太多了。
儘管遲到了太久,正義來了
我的怨恨幾乎在一瞬間便消散了,我的心鬆軟下來,渾濁的眼我卻無法令它重回清澈,我有些明白,或許這是對走向極端的人的懲處,我心甘情願地領罰。但面前的他仍處在巨大的痛楚中,正直、善良的眼淚仍在不斷地湧出,他在承受著不應承受的煎熬。
我想出言安慰,可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在生命和腐朽之間,在存在和虛渺之間,只有無言是對的。
我想念明亮的客廳,想念家裡空氣中絲絲橘子味,想家裡的柴柴狗,還有肚子大的爸爸,媽媽的頭髮變成黃黃的啦。
我有太多可想念的東西,可我不能著急,我要等叔叔恢復,我理解善良的他的眼淚。
夜漫漫,他終於振作,起身了。
第二天,我的屍體被送到了殯儀館。
九、
屍體檢驗結果一:心臟停搏。
屍體檢驗結果二:腦損傷,顱骨骨折。
XX市公安局
作者:嗨,這文章真沒一點懸念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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