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一個人的告別

一月大概是柏林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蘇拯漫無目的地走在沃伊爾施大街上,在寒風中木然地看著偶爾匆匆而過的行人。他穿著黑色的厚羊絨大衣,手插在衣兜里,靴子踩在淺灰色的人行道上嚓嚓作響。

蘇拯暫時住在著名的PALACE,雖然貴些,但好在安全而且舒適。他的德語相當不錯,在這裡孤身一人呆多長時間都沒有問題。聽說二月會有電影節,到時候大概會熱鬧很多,不過按照計劃明天就要離開德國了。

這個城市冷得生硬,驅趕著陌生人,唯一的好處是比起歐洲其他地方來,啤酒倒是不甚苦,下咽之後還有些回甜,只用好喝來形容是遠遠不夠的。走之前倒還要找個地方喝上一通。他一邊胡亂想著,一邊不時拿出雙手來湊到唇邊呵氣。

剛拐過街角,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突然從停在路邊的車裡探出頭來打招呼。蘇拯愣住了,倒不是因為陌生人的唐突,而是賓士車裡正放著《Hey Jude》。在陌生的街道上,突然聽到熟悉的歌曲,總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停滯。那人連續說了三次「Hallo!Guten Tag!」,蘇拯才露出笑臉來回應。

「從沃伊爾施大街的那一個路口左拐到費德林舍大街更近一些?」那人扯著嗓子問,因為車裡的音樂實在振聾發聵。

蘇拯取下頭上的棕色絨線帽,露出一頭黑髮:「抱歉,我是遊客。」他的臉輪廓深邃,加上膚色白皙,過去就常常被人誤會是混血兒。

男子聳聳肩,在車窗升起的空擋說:「今天很冷吧?年輕人。」

他點頭,說再見。

披頭士的歌被關在冰冷的玻璃後面,被陌生男子帶走。

賓士緩緩轉過街角的一刻,細塵一樣的雪倏然落了下來。蘇拯重新戴好帽子,一張臉幾乎全埋在厚實的圍巾里,可是雪花還是鑽了進來,軟軟地化在了臉頰上。

Judy……

朱迪算得上是他的同學。

蘇拯在十七八歲時突然神魂顛倒地迷上德國,一門心思地想去柏林或者慕尼黑。家裡不是沒有那個條件,所以很快就報了德語培訓班。德語大概是除了中文外最難掌握的語言。形容詞的詞綴,動詞的變位,時態的反覆……直教人暈頭轉向。

第一堂課他已經不記得老師講了什麼,不過印象最深是朱迪。老師講到第二個小節時她才衝進教室來,冒冒失失地踩到他放在桌子腳邊的書包。他開始只是厭惡書包上的腳印,回家後才發現包里那張珍藏版碟片斷成了兩張。第二天他就把斷掉的碟片扔給她,惡狠狠地壓著眉頭威脅——要不找到一摸一樣的,要不就拿四十九美金來。這倒沒有訛詐,這張Demo確實是他在國外的跳蚤市場上花四十九刀淘來的。

神奇的朱迪在第二天就給了他一張完好無損的碟片,與連封皮也同壞掉的那張一摸一樣,只是舊了些。蘇拯有些吃驚,這種十年前的碟片是沒有那麼容易找到的。她坦然地坐在他旁邊的座位上,挑著眉說,「這張,我花了一百多塊。」看著他呆到的臉,又補充到:「人民幣。」

「什麼?」他更是訝異。

「十年前的了,當時還是蠻貴的。」她笑了起來:「昨天翻箱底翻到十二點,果然還在。看你喜歡送你了。」

他的臉沉下去,「是你先弄壞我的那張,好吧?」

「誰知道呢。」她從書包里拿出練習薄來,不再看他。

「你……」他急著還要爭辯什麼,老師進來了。

二十八歲的蘇拯在落雪的柏林街頭想著久遠的那個人。

那麼聰明的他應該從第一天就知道,她比他年長了許多許多。

那雙手交給他的,是她十年前收藏的碟片。

蘇拯來過德國,去了瑞士,回到國內,一路兜兜轉轉。交往了三年的女友,兩人已經互相傳過上千條溫柔的短訊,而兩顆心卻沒有因此靠近了一厘米。如今他終於也活過了她當初的年紀,蘇拯卻還沒有想明白,為什麼朱迪說過的每一句話還時不時跳出來狠狠地踢他的腦袋:「嗨,起來,我還在這裡哩……」

插在某個窗欞上的小小國旗,在寒冷的微雪中一動不動地等待著被一寸寸潤濕。蘇拯杵在路邊看著已經稍顯褪色的旗子,突然又想起看到的句子——

年輕的時候,我們以為放棄了一段感情,後來才知道那其實就是一生。

天空陰霾,雲層低垂。對街的櫥窗映著他孤零零的背影,是靜止的悲涼的圖畫。

過了這個春節,就結婚吧。

蘇拯從沃伊爾施大街上離開,無意識地拍掉肩上的積雪,做了最後的決定。他不願再在每一天每一刻,在每一條街道每一個轉角,永遠無意識地搜尋某個身影,不願再一次又一次絕望地來到沃伊爾施,不願再保留很久以前就無人再打來的電話號碼,不願每天依然買慕斯蛋糕,卻再沒人有幫自己吃掉……

十年,終於累到連多一秒也沒有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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