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05-12
魯迅先生病重那年,寫了一篇隨筆,叫做《死》。過了一個多月,他真的去世了。這篇質樸的隨筆擱在今古所有談論死亡的文學中,也是絕品,而其中遺囑的最後一句,真不愧為堂堂魯迅,拿去和世界上種種著名的墓志銘與臨終之言比比看,可謂獨領風騷。這句話,我們早知道的,就是:
讓他們怨恨去,我一個也不寬恕。——陳丹青《笑談大先生》
《且介亭雜文末編》
本書收作者1936年所作雜文三十五篇,作者生前開始編集,後經許廣平編定,1937年7月由上海三閑書屋初版。
- 一個人如果還有友情,那麼,收存亡友的遺文真如捏著一團火,常要覺得寢食不安,給它企圖流布的。——《白莽作<孩兒塔>序》
- 出家人受了大戒,從沙彌升為和尚,正和我們在家人行過冠禮,由童子而為成人相同。成人願意「有室」,和尚自然也不能不想到女人。以為和尚只記得釋迦牟尼或彌勒菩薩,乃是未曾拜和尚為師,或與和尚為友的世俗的謬見。寺里也有確在修行,沒有女人,也不吃葷的和尚,例如我的大師兄即是其一,然而他們孤僻,冷酷,看不起人,好像總是鬱鬱不樂,他們的一把扇或一本書,你一動他就不高興,令人不敢親近他。所以我所熟識的,都是有女人,或聲明想女人,吃葷,或聲明想吃葷的和尚。——《我的第一個師父》
- 懂得這一點,則作家觀察生活、處理材料,就如理絲有緒;作者可以自由地去寫工人、農民、學生、強盜、娼妓、窮人、闊佬,什麼材料都可以,寫出來都可以成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也無需在作品的後面有意地插一條民族革命戰爭的尾巴,翹起來當作旗子。因為我們需要的,不是作品後面添上去的口號和矯作的尾巴,而是那全部作品中的真實的生活,生龍活虎的戰鬥,跳動著的脈搏、思想和熱情,等等。——《論現在我們的文學運動》
- 用筆和舌,將淪為異族的奴隸之苦告訴大家,自然是不錯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著這樣的結論:「那麼,到底還不如我們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隸好。」
- 這是明亡後的事情。凡活著的,有些出於心服,多數是被壓服的。但活得最舒服橫恣的是漢奸;而活得最清高,被人尊敬的,是痛罵漢奸的逸民。後來自己壽終林下,兒子已不妨應試去了,而且各有一個好父親。至於默默抗戰的烈士,卻很少能有一個遺孤。
我希望目前的文藝家,並沒有古之逸民氣。
- 琪羅編輯聖·蒲孚的遺稿,名其一部為《我的毒》(Mes Poisons);我從日譯本上,看見了這樣的一條:「明言著輕蔑什麼人,並不是十足的輕蔑。惟沉默是最高的輕蔑。──我在這裡說,也是多餘的。」誠然,「無毒不丈夫」,形諸筆墨,卻還不過是小毒。最高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也不轉過去。
- 作為缺點較多的人物的模特兒,被寫入一部小說里,這人總以為是晦氣的。殊不知這並非大晦氣,因為世間實在還有寫不進小說里去的人。倘寫進去,而又逼真,這小說便被毀壞。譬如畫家,他畫蛇、畫鱷魚、畫龜、畫果子殼、畫字紙簍、畫垃圾堆,但沒有誰畫毛毛蟲,畫癩頭瘡,畫鼻涕,畫大便,就是一樣的道理。有人一知道我是寫小說的,便迴避我,我常想這樣的勸止他,但可惜我的毒還不到這程度。——《半夏小集》
- 這也是病中的事情。
有一些事,健康者或病人是不覺得的,也許遇不到,也許太微細。到得大病初癒,就會經驗到;在我,則疲勞之可怕和休息之舒適,就是兩個好例子。我先前往往自負,從來不知道所謂疲勞。書桌面前有一把圓椅,坐著寫字或用心的看書,是工作;旁邊有一把藤躺椅,靠著談天或隨意的看報,便是休息;覺得兩者並無很大的不同,而且往往以此自負。現在才知道是不對的,所以並無大不同者,乃是因為並未疲勞,也就是並未出力工作的緣故。
- 街燈的光穿窗而入,屋子裡顯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識的牆壁,壁端的稜線,熟識的書堆,堆邊的未訂的畫集,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我存在著,我在生活,我將生活下去,我開始覺得自己更切實了,我有動作的慾望──但不久我又墜入了睡眠。
- 第二天早晨在日光中一看,果然,熟識的牆壁,熟識的書堆……這些,在平時,我也時常看它們的,其實是算作一種休息。但我們一向輕視這等事,縱使也是生活中的一片,卻排在喝茶搔癢之下,或者簡直不算一回事。我們所注意的是特別的精華,毫不在枝葉。給名人作傳的人,也大抵一味鋪張其特點,李白怎樣做詩,怎樣耍顛,拿破崙怎樣打仗,怎樣不睡覺,卻不說他們怎樣不耍顛,要睡覺。其實,一生中專門耍顛或不睡覺,是一定活不下去的,人之有時能耍顛和不睡覺,就因為倒是有時不耍顛和也睡覺的緣故。然而人們以為這些平凡的都是生活的渣滓,一看也不看。於是所見的人或事,就如盲人摸象,摸著了腳,即以為象的樣子像柱子。中國古人,常欲得其「全」,就是制婦女用的「烏雞白鳳丸」,也將全雞連毛血都收在丸藥里,方法固然可笑,主意卻是不錯的。刪夷枝葉的人,決定得不到花果。
- 我沒有當過義勇軍,說不確切。但自己問:戰士如吃西瓜,是否大抵有一面吃,一面想的儀式的呢?我想:未必有的。他大概只覺得口渴,要吃,味道好,卻並不想到此外任何好聽的大道理。吃過西瓜,精神一振,戰鬥起來就和喉干舌敝時候不同,所以吃西瓜和抗敵的確有關係,但和應該怎樣想的上海設定的戰略,卻是不相干。這樣整天哭喪著臉去吃喝,不多久,胃口就倒了,還抗什麼敵。然而人往往喜歡說得稀奇古怪,連一個西瓜也不肯主張平平常常的吃下去。其實,戰士的日常生活,是並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無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關聯,這才是實際上的戰士。——《「這也是生活」……》
- 我只想到過寫遺囑,以為我倘曾貴為宮保,富有千萬,兒子和女婿及其他一定早已逼我寫好遺囑了,現在卻誰也不提起。但是,我也留下一張罷。當時好像很想定了一些,都是寫給親屬的,其中有的是:一,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錢。──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二,趕快收斂,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關於紀念的事情。四,忘記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胡塗蟲。五,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六,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
七,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此外自然還有,現在忘記了。只還記得在發熱時,又曾想到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麼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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